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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礪鋒教你讀古詩】莫礪鋒主編 江蘇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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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樂圖】 明 吳 偉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選自【中國傳世名畫】
古典詩歌是中華傳統文化皇冠上最璀璨的明珠,是簡潔優美的典範漢字文本,它們既是中小學生學習語文知識的最佳課文,也是同學們獲得心靈滋潤與人格薰陶的最佳課外讀物。但是古詩數量巨大,佳作如林,我們應從何處入門?古詩意蘊深厚,我們應怎樣循序漸進?古詩中有些詞語、典故會造成閱讀障礙,我們應如何克服困難?針對這些問題,江蘇人民出版社邀請我主編了一套專供小學生與初中生課外閱讀的古詩讀本,書名為【莫礪鋒教你讀古詩】。本書的編寫宗旨是什麼?或者說閱讀古典詩歌的現代意義究竟何在?下面是我的一些思考。
詩意的人生觀
從總體上說,中華文明從一開始就是一種以人本精神為基石的人類文明,中華民族是世界上最早認識到人類自身創造力量的民族。比如火是人類最早掌握的自然力,古希臘人認為火種是普羅米修斯從天庭盜來饋贈給人類的,而中華的先民卻認為這是他們中的一員——燧人氏自己發明的。這典型地反映出中華文化與古代西方文化的精神差異:古希臘人把希望寄託於天上的神靈,而中華的先民卻對自身的力量充滿了自信。既然中華的先民們確信文化是他們自己創造的,這種文化就必然以人為其核心。追求人格的完善,追求人倫的幸福,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便成為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取向。
正因如此,中華先民們在感受人生、領悟人生真諦時有一個顯著的特點,便是在人間尋覓精神家園,在現實人生中獲得超越,而無須宗教作為中介。這樣的人生態度必然會導向詩意的棲居,以春秋戰國時代最重要的兩位思想家為例。孔子自述其志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論語·述而】)孔子還曾讓弟子們各言其志,曾點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孔子為了實現其政治理想,棲棲惶惶,席不暇暖。在政治活動徹底失敗後,又以韋編三絕的精神從事學術教育工作,真正做到了『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正是這種積極有為的人生態度使他對生命感到充實、自信,從而在對真與善的追求中實現了審美的愉悅感,並升華進入詩的境界,這就是為後儒嘆慕不已的『孔顏樂處』。
孔子如此,莊子又何必不然?莊子雖是以浪漫的態度對待人生,他所追求的是超越現實環境的絕對自由,但在追求人生的精神境界而鄙薄物質享受這一點上則與儒家殊途同歸。【莊子·讓王】中以寓言筆法描寫了兩位孔門高足的生活狀態:『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瓮牗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曾子居衛,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履而踵決。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這種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是儒、道兩家共有的,莊子對原憲、曾參生活的描寫可謂合理的虛構。正是在這種瀟灑、浪漫的人生態度的基礎上,先秦的思想家才能在充滿詩意的精神世界中展翅翱翔。儒、道兩家對人生的態度,徐復觀、林語堂等人或稱之為藝術的或審美的人生觀,但我覺得不如稱之為詩意的人生觀更為確切。因為那種執着而又瀟灑的生活態度,那種基於自身道德完善的愉悅感,那種對樸素單純之美的領悟,那種融真善美為一體的價值追求,除了『詩』這個詞以外簡直無以名之!
詩意的生存方式
中華的先民早就創造了富有詩意的生存方式,華夏大地在整體上就是詩意生存的樂土。詩意生存是中華文化中最為耀眼的精華,這份豐厚文化遺產的繼承權首先是屬於全體當代中國人的。但是毋庸諱言,我們在物慾騰湧、人心狂躁的現實中沉溺得太久,我們的心靈被世俗的陰影遮蔽得暗淡無光,對先民們的詩意生存方式已經恍若隔世。那麼,我們還能超越眼前的處境嗎?我們還能對詩意人生抱有希望嗎?筆者的回答是:能!魯迅說得好:『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與其放棄努力自甘沉淪,不如自我振作奮起直追,只有這樣才能走上人生的向上之路。要問怎樣才能自我振作?讀詩是最為簡單易行的一種方法。得益於漢字超強的表達功能和穩固性質,中華先民的事跡及心跡相當完好地保存在古代典籍中,今人解讀起來也沒有太大的障礙。由於先民的思維在整體上具備詩性智慧的特徵,所以經、史、子、集各類書籍中都保留着先民詩意生存的印跡,都應進入我們的閱讀範圍。但是最重要的閱讀對象當然是古典詩歌,是從【詩經】【楚辭】開始的一部中國古代詩歌史。因為古詩是古人心聲的真實記錄,是展現先民的人生態度的可靠文本。
讀詩如讀人
讀詩就是讀人,閱讀那些長篇短什,古人的音容笑貌如在目前,這是我們了解先民心態的最佳途徑。讀者或許會有懷疑:難道古詩中沒有虛情假意或浮誇偽飾嗎?當然有,但是那不會影響到我們的閱讀。元好問曾在【論詩】中譏評晉代詩人潘岳:『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的確,潘岳其人熱衷名利,諂事權貴,竟至於遠遠地望見權臣賈謐的車馬即『望塵而拜』。可是他在【閒居賦】中卻自稱『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這樣的作品,怎能取信於人!與潘岳類似的詩人在古典詩歌史上並不罕見,例如唐代的沈佺期、宋之問,宋代的孫覿、方回,明代的嚴嵩、阮大鋮,皆是顯例。但是此類詩人儘管頗有才華,作品的藝術水準也不弱,畢竟流品太低。除非用作學術研究的史料,他們不會進入現代人的閱讀視野,更不是筆者要想向讀者推薦的閱讀對象。至於那些一流的詩人,則絕對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古人著述,本以『修辭立其誠』為原則,並明確反對『巧言亂德』,更不要說是以言志為首要目標的詩歌寫作了。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晬語】中說:『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薛雪也在【一瓢詩話】中說:『具得胸襟,人品必高。人品既高,其一謦一欬,一揮一灑,必有過人處。』而我們在這套讀本中向讀者推薦的正是那些具有第一等襟抱的詩人,他們的作品必然是第一等真詩。他們敞開心扉與後代讀者赤誠相對,我們完全可以從詩歌中感受詩人們真實的心跳和脈搏。
孔子說『詩可以興』,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確切地解『興』為『感發志意』。讀詩,閱讀中國古典詩歌中的經典名篇,一定會使我們從昏沉心境中驀然醒悟,從紫陌紅塵的庸俗環境中猛然掙脫,進而朝着詩意生存的方向大步邁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