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劉震雲作品【單位】發表於【北京文學】1989年2期,【一地雞毛】發表於【小說家】1991年1期,兩者為姊妹篇,【單位】獲建國四十周年優秀文學獎。 女老喬將老孫領到客廳裏,老孫放下公文包說: 『老喬,別生氣了,上班去吧。』 老孫一說『別生氣了』,女老喬倒又生起氣來,說: 『我不上班,那辦公室成了動物園,動不動還有人欺負我,我是上不成班了!』 老孫笑着說:『算了老喬,老同志了,別跟年輕人生氣,明天早上開始上班吧!』 女老喬又說:『我看辦公室也多我一個,都成了人家的市場,我不上班了,我要向局裏反映,提前退休!』 老孫說:『不行不行,這樣可不行老喬,你不能這樣,處裏有好多工作還離不開你!』 女老喬聽了這話,心中稍有些舒坦,但又故意說: 『處裏能人多得很,我有什麼離不開的!』 老孫說:『寫材料搞總結,向各省寫公文,還是得老同志!一份公文,代表着一個部,弄錯了不是鬧着玩的!』 女老喬說:『那倒是。上次小彭就寫錯了,鬧了大笑話!老張批評她思路混亂,她還不服氣。純粹一個家庭婦女!』 老孫說:『就是放下工作不說,說個人關係,現在老張剛調走,處裏就我一個人招呼,你是老同志了,不能給我拆台。事情千頭萬緒,我一個人能招呼得過來?還得依靠老同志!』 女老喬聽到這裏,臉上有了笑容。但又說:『我去上班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老孫抽着煙說:『什麼條件,你說你說!』 女老喬說:『要讓我上班,我就仍得把黨裏的事管起來!』 老孫說:『你管你管,你是黨小組長!』 女老喬說:『我要管黨,咱們上次議論的問題就得重新議論,小林不能讓他入黨!』 老孫吃了一驚。跟女老喬吵架的是女小彭,現在女老喬卻瞄上了小林,老孫弄不懂這曲折的關係。便說: 『老喬,上次跟你吵架的是小彭,小林並沒有不尊敬你!』 女老喬又說:『我不是從個人角度考慮的!我通過事情看出來,小林這個人是兩面派,咱們黨裏不要這樣的人!』 老孫說:『他怎麼兩面派?』 女老喬說。『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還跟小彭粘粘糊糊的,我最看不上這個,他不能入黨!』 老孫嘆息:『小林也不容易!』 女老喬又生起氣來,說: 『如果你們要保他,我就不上班!發展黨員總得講個原則!』 老孫說:『好,好,你上班你上班,黨裏的事可以在小組會上重新議論!』 就這樣,第二天女老喬上班。處裏又平安無事。女老喬上班以後,果然要召開黨小組會。女老喬慷慨激昂的,說。了小林一大堆缺點,還說得幫助他克服缺點,得延長他的發展日期。老孫坐在那裏抽煙不說話,老何雖替小林爭了幾句,但也不敢得罪女老喬(女老喬一鬧不上班,好像大家都欠她什麼),於是只好苦了小林,讓他的入黨日期往後推了推。 第一次鬥爭勝利,女老喬情緒昂揚起來,每天上班來得很早,工作很積極。有時人變得似乎也開朗了,有說有笑的,與老孫的情緒低沉形成了對比。不過女老喬跟別人有說有笑,甚至還搭訕着要跟女小彭說話,但就是不理小林。小林幾次要上前與她搭訕,她都是說: 『各人干好各人的工作,其它都是不管用的!』 給小林碰了個大紅臉。 小林已經聽說自己入黨向後推遲的消息。他萬萬沒有想到,無意中得罪了女老喬後果竟是這麼嚴重。平常的打水掃地收拾梨皮,都算白幹了。甚至幫老張搬家也白搬了。有時想起來,小林真想破罐子破摔,那樣他就可以拿出以前的大學生脾氣,好好將女老喬教訓一頓,不氣她個半死,起碼也讓她子宮重新犯病。但回家一看到自己的小女兒,就又把一切都咽了。後來還是老孫看他可憐,給他出主意: 『老張不是對你看法不錯,你可以找老張談談!』 小林說:『老張又不是黨小組長,找他談有什麼用!』 老孫說:『我讓你找他談,你就找他談。你找他談,管用管用!』 小林就去找老張談。果然管用,老張連連說: 『老喬這樣做不對;哪個同志沒有缺點?不能抓住不放!我找她談,我找她談。』 老張接着就找女老喬談,讓她端正對小林的認識。女老喬果然聽老張的話,說: 『我也是一時生氣,老張不要大在意。下次開黨小組會,我們再複議一下。』 老張滿意地說:『這就是了,這就是了。』 女老喬為什麼聽老張的話?原來女老喬也有心思。女老喬所以鬧騰來鬧騰去,工作忽冷忽熱,一會上班一會不上班,內心深處是對自己的待遇不滿意。工作了一輩子,再有一年就退休了,還是一個一般工作人員,她心裏不服氣。她倒不是想在這次領導變動中當處長副處長,她只是想在退休之前,單位能給她明確一個副處級調研員。這樣,她退休面子好看,回家對兒女也有個交待。而副處級調研員,得幾個局領導研究,所以她聽老張的話。 一招奏效,小林情緒有些高漲。但誰知下次開黨小組會,女老喬並沒有將小林的事拿出來複議。她又從另一個側面對小林不滿意:他小小年紀忒不老實,竟因為這事背着人跑到局裏告她的狀,果然不是東西!本來,這事情倒可以複議,現在看,就更加不能複議了。所以小林的事就又拖了下來。小林得知以後,情緒又低落下來。雖然仍是該打水打水,該掃地掃地,表面上仍有說有笑,只是內心打不起精神。老何見他說: 『小林,不要打不起精神,像我,可四十五歲才入黨!』 小林說:『我沒有打不起精神!』 但小林卻常常一個人在那裏苦悶。有時回家還苦悶,夜裏失眠,想想這想想那,有天到凌晨五點還睡不着(又不敢翻身,同屋睡着妻子、母親和小女兒),真是急得兩眼冒金星,對女老喬恨得要死。可第二天到單位,仍得強打精神,打水掃地,見了女老喬還得想辦法怎樣才能跟她搭訕上,解開這疙瘩。 女小彭這幾天也情緒不好。她倒不是為了入黨,而是向老孫請假,要到石家莊她姑媽家去玩。老孫拉着臉說: 『這個不上班,那個要請假,這還辦公不辦公了?咱們解散算了!』 女小彭說:『別人上班不上班我不管,我要休我每年十二天的假!』 老孫說:『七月份休就不行了?七月份你姑媽家就從石家莊搬走了?石家莊我去過,像個大村莊似的,有什麼玩的!』 女小彭說:『就玩!』 老孫說:『我就不准假!』 老孫不准假,女小彭就去不了,所以女小彭情緒不好。整天又見女老喬在辦公室趾高氣揚的,走來走去,連老孫都讓她三分,不由罵道: 『這老孫也是他媽的老頭吃柿子,專揀軟的捏!』 老何眼近視,這天正好不小心又碰倒了女小彭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桌子,又流了一抽屜,急得女小彭蹦跳,罵老何: 『你眼瞎了!幾十年白活了,碰我茶杯!』 老何倒沒生氣,只是『嘿嘿』地笑,拿起抹布給女小彭擦桌子和抽屜,甩流到紙張上的水。 女小彭對老何發過脾氣,情緒似乎開始好轉。該上班上班,該說笑說笑。第二天下午,辦公室就剩下女小彭與小林。小林正一個人在那裏悶頭想心思,女小彭悄悄來到他身邊,猛然照他肩上拍了一掌。小林嚇了一跳,剛要發急,扭頭見是女小彭,也就笑了。女小彭問:『想什麼呢?』女小彭也沒追究,只是說: 『我這裏有兩張電影票,下午三點半的,你敢跟我去看不敢?』 小林看看辦公室已沒有別人,說: 『怎麼不敢?走,我跟你看去!』 兩人收拾東西,便去看電影。臨出辦公室門,小林又猶豫一下: 『老孫不會再回來了吧?』 女小彭說:『看把你嚇的,為入一個黨,至於嗎!告訴你,他今天去部裏聽報告,回不來了!』 小林放心了,於是又走。剛要邁出辦公室,女老喬從外邊回來了。小林又猶豫了。女小彭看到小林一見女老喬猶豫,心中不禁發火,大聲問道: 『小林,這電影你還敢看不敢看?』 小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後看了女老喬一眼,嘴裏邊說『敢看敢看』還是跟女小彭走了。 第二天老孫上班,女老喬就找老孫匯報,說,看看,不發展小林入黨還是正確的,昨天你一不在,就上班時間拉着女小彭看電影去了,嘴裏還說着『敢看敢看』。老孫皺着眉聽完,說: 『我知道了,我找小林談談!』 然後就找小林談了談。小林一邊向老孫解釋當時情況,一邊還說: 『那電影寫中越戰爭的,沒意思極了!』 老孫說:『不管寫中越戰爭也好,寫中法戰爭也好,下次要注意!特別是在老喬眼皮下怎麼能幹這事?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小林邊點頭說:『下次注意,下次注意』,邊恨女老喬這人真不是東西,『真不是人×的』!但他又不敢把老孫的談話告訴女小彭,怕由此又會引起什麼新的爭端,那樣對自己會更加不利。 老張家在局長樓已經住了一個月了。房子住着倒是滿舒服的,老婆孩子都滿意。但作為老張,出來進去倒是有些彆扭。因同樓住的其他局長,過去都是他的上級,出來進去,上來下去老碰面,老張感到有些彆扭,還不如住在原來的樓中自在。但時間一長老張就習慣了。他們是局長,自己也是局長,何必見他們不自在?於是再碰面,別的局長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張?』 過去他總是臉上堆着笑說: 『您吃了局長?』 現在也隨隨便便地說: 『吃了老徐?』 上班別人拉車門上轎車走了,他也拉車門上轎車走了。車一前一後地走,他靠在後背上前後打量,也不覺得自。坐轎車多麼不自在。倒是其他局長都知道老張是怎麼上來的,對他運氣這麼好有些嫉妒。大家從心裏並沒有一下子就把他當作局長,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見他倒先把自己放到平起平坐的位置,心上有些不自在,私下議論,都說老張當副局長以後,有些自大不謙虛。所以有一次他到正局長老熊家串門,說了些別的,老熊又吞吞吐吐對老張說: 『老張啊,剛走上領導崗位,要注意謙虛謹慎!』 老張聽了一愣,接着馬上點頭稱是,出了一身汗。但等回到家落了汗,又憤憤地罵道: 『別他媽的跟我裝孫子!我都當上副局長了,還讓我像處長一樣謙虛?讓我謙虛,你們怎麼不謙虛?』 罵了一陣,沒把這事放在心上,脫脫衣服就躺在老婆身邊睡了。第二天早起,見人該怎麼打招呼,還怎麼打招呼;該怎麼碰車,還怎麼碰車。時間一長,大家也不好老說他『不謙虛』,只好由他去。漸漸也就『老張』『老徐』隨便了。隨便了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自然了,自然了也就等於承認了。倒是正局長老熊心裏說: 『這他媽老張還真行,別看長了個豬脖子,還真有些特點和個性!』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老張一天一天和別人一樣在單位與家之間來來往往。一切都很正常。可到了八月二號,老張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出得很偶然。不過這件事對老張影響不好。一開始是小範圍知道,後來消息不知怎麼傳了出去,弄得全局都知道了。 這天小林和往常一樣到單位上班。到了辦公樓,小林就覺得氣氛有些反常,大家出來進去都急匆匆的,臉上都帶有一種神秘和興奮。一開始小林沒在意,以為又是單位分梨分雞,後來掃完辦公室的地,拎着暖瓶到水房打水,在水房碰到七處的小胡,小胡神秘地問他: 『知道了嗎?』 小林說:『知道什麼?』 小胡說:『真不知道?老張出了事!都兩天了,你呀!』 小林吃了一驚:『老張出事了?出了什麼事!』 小胡更加不滿意地:『你可真是,老張出了作風問題!』 『啊!』小林更加吃驚,弄得一下子手忙腳亂,瓶塞子一下蓋錯了位,『嘭』地一下彈到天花板上。但等小林從地上找到塞子,又重新蓋好暖瓶,連連搖頭說:『老張出作風問題,不可能,不可能,你別胡說!』 小胡拍着手說:『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你不相信!』 說小林『不相信』,小林倒有些犯疑乎,問: 『和誰?』 小胡說:『你猜!』 小林將單位幾個風流女人想了,說: 『張小莉?』 小胡搖頭。 『王虹?』 小胡搖頭。 『孫玉玲?』 小胡搖頭。 小林說。『這不結了!我就知道老張不會出事。就是出事,也不會出這事。就是他想出這事,他那個樣子,一副豬脖子,誰和他出呢?』 小胡笑眯眯地說:『可就出了呢!我給你縮小一下範圍,女的在你們辦公室!』 小林又奇怪起來:『我們辦公室?和女小彭?』 小胡搖頭:『不是』 小林拍巴掌:『這不結了,別的就沒有了,再有就是同性ng,』 小胡『咕咕』地笑:『你忘了還有一個女的,我告訴你吧,和女老喬!』 小林差一點自己像瓶塞一樣彈到天花板上:『和女老喬?這怎麼可能!那麼大年紀!再說,這怎麼能拉在一起,這怎麼可能!』 小胡說:『這你就不懂了,年紀大怎麼了?年紀大才會玩!知道他們在哪兒干的嗎?就在老張的辦公室!據說捉住他們的時候,一對老鴿子還在玩花樣呢!人到老了才會玩!』 小林懵在那裏。小胡拎着暖壺一個人走了。走到門口又伸回腦袋: 『再告訴你吧,捉住他們的,還不是別人,是老張的老婆!據說操了好幾天心!』 小林繼續在那裏懵。娘啊。這是哪跟哪的事呀!這怎麼可能!這老張、女老喬,都是一本正經的人啊!平時怎麼一點看不出?但接着想了想,這兩天女老喬沒有來上班,也沒講明什麼原因,昨天中午還見老孫老何在那裏興奮地交頭接耳。看他進去,忙不說了,裝着說別的事,看來有點像出了事;又想起似乎在辦公樓見到老張的老婆,紅着眼睛從熊局長辦公室走出。當時他還心裏納悶:幫他們搬過家,怎麼見面連招呼都不打,怪他們忘恩負義,現在一想,是啦,出了事!娘的,不知不覺中——出了事! 小林一邊想,一邊搖着頭感嘆,回到辦公室。由於今天不像昨天,老張出了事已不算秘密,大家已沒必要像昨天一樣相互封鎖和防範,所以大家也在辦公室公開討論了。老孫也開朗了,紅光滿面地,見小林提水回來了,大家也都在,於是像傳達中央文件一樣,敲敲杯子說: 『上班之前,我說一件事。可能大家沒有什麼思想準備,像當年林彪叛逃一樣,大家一聽傳達都吃驚,說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怎麼會叛逃?可他就是叛逃了!所以我說一件事,大家也會吃驚,那就吃驚吧!不過吃完驚再一分析,也許就不會吃驚了。我剛一聽說也吃驚,後來就不吃驚了!什麼事都不是三天兩天醞釀起來的,都有一個過程,只是我們平時麻痹大意,對這個過程注意不足。這件事說起來也不大,但也不小,就是從咱們辦公室出去的老張,和咱們辦公室的老喬,出了作風問題,讓人給捉住了!本來這事不該咱管,咱們處不管這事,也沒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捉姦的是老張同志他老婆,他老婆告奸告到了局裏。也許有的同志要問,這事既然與咱們沒關係,上班之前傳達它幹什麼?但我想了想,覺得也有必要,也與咱們工作上有聯繫,於是給大家說一說。就是老張同志出了問題,組織上已經讓他停職檢查,他以前不是分管咱們處和六處七處嗎?現在局裏通知,六處七處由徐副局長兼管,咱們處呢,就有熊局長親自管起來……』 老孫傳達完,大家又開始議論。議論起這種事就沒個完。小林抽空到樓裏轉了轉,別的處室也同樣在議論,而且大家補充了許多細節,老張與女老喬是怎麼掛上的,具體幹了幾次,幹這次時在房間裏的具體細節,老婆是怎麼知道的,這次捉姦是怎麼撞開門的,撞開門兩個還是光的,老婆不讓兩人穿衣服,喊來了熊局長,讓熊局長開了眼界等等……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下班,從下班坐班車,一直到班車把各人送到站,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並且每人又把這新聞帶回了家,傳達給了自己的丈夫或老婆。 其實,老張出事並沒有大家說的那麼複雜。事情是這樣的。這天中午,老張在辦公室吃完飯(中午吃的三兩大米,一份炒芹菜,一小碟豬肚),剔了剔牙,就要躺到長沙發上因個覺。這時女老喬推門進來,說要找老張匯報工作。老張當時還有些不滿意,怪她打擾自己睡午覺。但想起自己已經是副局長了,不能跟下邊同志一般見識,就拍了拍沙發,讓她坐下。女老喬說是匯報工作,其實是想爭取自己副處級調研員的事。說了半天,說請局領導考慮,自己反正是快退休了,找領導也就這一次。老張想快點把她支走好睡覺,就說: 『好,好,下次局裏開會,我幫你提一提!』 老張這麼痛快地應承下來,沒想到女老喬激動起來,激動得像個少女,一下將手拍在老張的像蛤蟆肚一樣的厚手背上,說: 『老張,你到底是咱處出來的!別人都欺負我,惟有你關心我!』 接着就抽抽嗒嗒有哭起來的意思,還用紗巾擦眼睛。老張見她將手放到自己手掌上,心中也有些激動。因為活了五十多年,長了一副豬脖子,世界上除了老婆對他有意思,別的女人沒對他有過什麼意思。女老喬又一哭,他心中不禁有些騷動,轉臉一看,看她哭得像個少女——老張與女老喬前後腳進單位,當初女老喬年輕時,模樣還是不錯的,比現在的女小彭還好。於是就拍了拍女老喬的肩膀: 『不要哭小喬,不要哭小喬,有我哪!』 老張一說『小喬』,女老喬真以為自己是當年的少女——也是一時疏忽大意,就將肩膀靠到了老張的懷裏。老張也是一時疏忽,忘記控制自己,就笨拙地在女老喬身上胡亂摸起來——正在這時,老張的老婆推門進來——老張老婆一般從來不到老張單位來,也是活該出事,這天身上不舒服,請假提前回家休息,到家又發現忘帶了鑰匙,便來找老張,誰知一推門發現老張正幹這事,本來身體就不舒服,情緒不好,現在瞧見老張背着她和別的女人在辦公室摸摸索索,就醋意大發,當場鬧了起來,扯住女老喬扇了兩個嘴巴,然後哭哭啼啼跑到隔壁老熊屋子裏,讓老熊去看看老張在幹什麼!老張當時給弄懵了——本來他們倆從來都正經,正經了幾十年,沒想到老了老了,出了問題,所以直到老熊進來,老張的手還沒有從女老喬腿襠裏抽出去(隔着褲子)。老熊當時就說: 『看看,看看,老張,你成了什麼樣子!』 鎮定下來,女老喬、老婆、老熊都走了,老張一身癱軟,才明白自己今天幹了什麼。他後悔不已,娘的,狐狸沒打着,惹了一身騷不是。他一下午沒出辦公室門,尿泡都憋疼,也沒有出去。第二天就不好再來上班。局裏也通知他,讓他在家寫檢查。女老喬也自動不再來上班。老張與女老喬身處兩地,冷靜下來,都開始後悔,開始相互埋怨對方。女老喬埋怨: 『這個賊老張,原來不安好心,你不該乘人之危!』 老張埋怨: 『這個xx巴老喬,果然不是東西,她一挑逗不要緊,把我給毀了!』 但老張到底是領導,比女老喬強,女老喬只埋怨老張,好像自己沒有一點責任,在家委屈得哭,老張還想: 『當然,老喬不是東西,我也有責任!』 老張一不上班,老張老婆也不上班,用沙發抵住門,不讓老張出去,不讓他寫檢查,讓他先給自己解釋清楚,讓他交待一共多少次,和女老喬之前,又有多少個,每個多少次……老張輸了理,也不好發脾氣,只是一遍遍地說; 『我不是說了,沒有真干,要不還不插門!』 老婆哭道: 『我不管你插門不插門,如果沒幹,她會讓你的手摸她那個地方?我還不如抓電或是喝它瓶農藥。』 所以老張還得防着,不能讓老婆抓電或喝農藥。 老張一出事,單位熱鬧了。原來老張所以能提副局長,是部、局兩派鬥爭的結果,提了他這麼個中間派。現在中間派出了毛病,部、局兩派又都開始利用此事攻擊對方,說老張是對方提的,看提得多麼不合適!雙方一相互攻擊,又都積極起來整治老張。證明老張不是自己提的。於是部裏、同裏作出決定,一面讓老張在家寫檢查,一邊就停了他的職,一邊讓組織處重新調查老張,於是組織處就下到老張過去當處長的辦公室調查他。 一聽說要調查老張,老孫高了興,高興得手舞足蹈。連明打夜整理髮言,連星期日也沒過。他想: 『xx巴老張,大概沒有想到今天,過去你總×我的娘,×了二十多年,現在我好好××你!』 接着又找老何,說: 『老何,組織處讓調查老張,你也準備準備!』 老何還有些猶疑:『老張以前跟咱們在一塊,這樣做不大合適吧!』 老孫對老何又生了氣: 『你也真是太沒立場了!以前是在一塊,可他升副局長以後,給以前在一塊的同志辦了多少好事?不辦好事咱不怪他,還淨他媽給人墊磚頭!你我為什麼提不起來?還不是他在那裏搗蛋!現在這尊菩薩要倒,你不管,他要再站起來,又沒你我的天下。活了幾十年,這點道理都不懂……』 經老孫開竅指導,老何明白過來,連連說: 『對,對,老孫,我聽你的,整他的材料!過去他在處裏,也愛跟七處的王虹嘻嘻哈哈!』 老孫:『這就對了,你再找找小林,讓他積極性也高一些!』 老何就去找小林談。小林本來對這事已不感興趣了。他看到單位一片混亂,連老張女老喬這樣的人都亂搞男女關係,自己還幫他們搬家,找他們匯報思想,『五一』給他們送禮,整天低三下四看他們的臉色說話,現在他們出了事,讓小林怎麼辦?真感到自己這積極是荒唐,於是決定自己今後破碗破摔、不再積極了。他要恢復自己的本來面目,誰也不怕他孫子。所以這幾天他上班來得晚,天天遲到,也不掃地打水了,上班坐一會,又溜出去打乒乓球去了。可因為這幾天單位混亂,老孫老何並沒有發覺小林反常,拎起水瓶沒水,以為是自己喝光了,沒有想到是小林沒打水。於是老何找小林,讓他也揭發老張,當時小林剛打完乒乓球,要穿衣服回家看女兒,就帶搭不理地對老何說: 『你們揭發吧,跟我沒關係,我又不是黨員!』 老何聽這話吃了一驚,但並沒有理解小林的意思,而是接上去說: 『小林,怎麼跟你沒關係?你不是黨員,還不是女老喬鬧的?現在女老喬倒了,你不是可以入了?這點道理,你怎麼不明白呢?』 老何用老孫對自己的一套,開導小林。 小林一經開導,馬上恍然大悟。可不,事情差。點讓自己給耽誤了。老何說得是,過去積極不見成效,就因為女老喬是障礙,現在障礙倒了,自己不是可以過去了?事到如今,自己不該失去信心。如現在失去信心,那真是太傻了,過去幾年都白積極了。還是自己一時糊塗,要破碗破摔。太大意太大意,破碗不該這時候摔,還是要積極。於是朝自己腦袋上猛拍一掌,連連對老何說: 『老何,你說得對,我聽你的!』 接着就又積極起來,忙掃地;掃完地,又忙去打水。老何跟在他身後說: 『不是讓你掃地打水,是讓你揭發女老喬和老張!』 小林累得滿頭大汗,說: 『揭發,揭發!』 第二天,小林準時上班,上班掃完地打完水,開始和辦公室其他同志一起,整理老張女老喬的材料。 女小彭也恨女老喬,她也參加進來。但她革命只革一半,不整老張,老何擦着新眼鏡啟發她: 『你忘了,老張說過你「思路混亂」!』 女小彭說:『那我也不整老張,我只整老喬。這事肯定不怪老張,只怪女老喬。我早就看她不是東西,老妖精似的!那時她一不上班,老孫還怕她,到她家裏請爺爺奶奶一樣請她!看看,請出事來了不是!當初要不請她來上班,還出不了這事!要揭,我還揭老孫,老孫對這事也有責任!』 老孫在一邊說:『好啦好啦,你愛揭誰揭誰,光揭老喬也可以。』 於是大家分頭揭起來。 這天下牛,組織處來人,聽他們揭材料,組織處處長痔瘡也好了,也來聽會。大家發言都很踴躍,組織處很滿意。 女老喬的丈夫到單位來了,來代女老喬辦理提前退休手續。據說她在家連續鬧了好幾天,子宮又犯了毛病。她有氣無處撒,就將槍口對準了小保姆。小保姆見她犯病,就提出辭職。女老喬打了她一巴掌,攆了出去。然後女老喬就將槍口對準了丈夫。說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你看怎麼辦吧!是分居。還是離婚,逼丈夫表態。女老喬丈夫是個白白淨淨的小老頭,怕女老喬怕了一輩子,這時心裏雖然窩囊,但看老喬要死要活的,逼他表態,他只好硬着頭皮一個勁兒地說: 『老喬,放心,我相信你!』 說『相信』還不成,女老喬又說: 『我今後沒法活了,你說怎麼辦吧!』 丈夫說:『單位不好,咱不去單位,咱提前退休,我去給你辦退休手續!』 丈夫來到單位,到組織處辦退休手續。辦完退休手續,又來辦公室搬女老喬的東西。這白淨小老頭很有意思,他似乎並不為女老喬出了事感到羞愧,來到以後,像到這來聯繫工作一樣,客客氣氣與每個人點頭致意。然後就收拾起女老喬的東西。大家雖然平時都討厭女老喬,但在前幾天揭材料過程中都揭了;現在人家丈夫來了,不能太過不去,都與他客客氣氣點頭,老何小林還過去幫他綑紮東西。惟有女小彭不理睬人家,人家與她點頭,她將臉別到了一邊。女老喬丈夫走後,大家說女小彭太小氣,女小彭說; 『噁心!』 又繼續照起了自己的鏡子。 老張在家檢查十天,又開始重新上班。本來部裏局裏的意思,老張得再停一段才能上班,上班後的工作要重新考慮,但副局長老徐突然心臟病復發,住院治療,局裏一下顧不過來,便通知老張提前來上班。本來出了這事,老張是要降職的,部裏局裏兩派人,都要將他搞下去,但兩派人為了換誰又打起架來。情況反映到部長那裏,部長有些生氣,說還像個國家機關嗎?整天爭來斗去的,還是讓不爭的當好。恰好部長國慶節前要出國訪問,於是快刀斬亂麻地決定,副局長還是由老張來干,不撤職了。兩個人沒有真正在一起,問題也不是太嚴重,黨內處理一下算了。於是老張又撿了個便宜,行政上沒受處分,只在黨內給了個警告。老張重新上班,自然對部長十分感激,於是下決心改正以前的缺點,把工作抓上去。雖然老張有這個決心,但他畢竟是出了事,局裏其他局長就暗下低看他三分,不再把他放到平起平坐的地位。由於出了這事,老張也知趣,比以前謙虛謹慎許多。局長樓裏出來進去,上來下去,碰上別的人,人家跟他打招呼: 『吃了老張?』 老張不再像以前那樣跟別人不在乎,而是彎下身說: 『您吃了孔老?』 坐小車上班,他也不再跟人比着碰車門,悄悄關上門,跟在別人後頭走,眼睛也不東張西望,對司機和顏悅色許多。到單位也不亂串門,就在辦公室馬不停蹄地辦公。時間一長,大家倒說; 『老張出事也是好事,比以前謙虛謹慎許多。』 在家裏,老婆也不再跟他鬧了。像治槍傷一樣,時間一長自然就好了。只是睡覺老給他個脊背,脊背就脊背吧,只要安靜就好。家庭又開始正常運轉。倒是老張聽到女老喬提前退休,從此不再來上班的消息,心中有些黯然,私自感嘆: 『都是我害了她!』 懷着一份內疚,對下屬的同志們更加體貼。只是單位的女同志作怪,自老張出事以後,不敢跟老張多說話,似乎誰多接觸了老張,誰就跟老張一樣不正經。連送文件的小姑娘,都是放下就走,不像以前那樣站下說兩句話。這倒引起了老張的憤怒: 『都他媽的裝假正經,像是我見誰操誰一樣!』 過了有十天,處裏也突然發生變動。局裏突然下文,提老何當副處長。老何當然高興,咧着大嘴在辦公室笑,不時摘下眼鏡在衣襟上亂擦。老孫沒提,沒能由副處長提升為正處長。按說這次提升,應該有老孫。老孫自我感覺也不錯,該忙乎的都忙乎了,覺得有把握,誰知事到臨頭卻沒有他,弄得幾個月瞎忙乎了。老孫覺得受打擊很大,弄得挺慘。而新提升的老何,那不掩飾的高興,又激怒了老孫。老孫和他結成聯盟,領他幹這干那,沒想到臨到頭自己什麼沒撈着,倒讓他弄了個合適。老孫前後左右找原因,找來找去,又找到老張頭上,準是自己要提升,提了提了,提之前這傢伙又上了班,看我前幾天揭他的材料,給我的打擊報復。他感到部裏局裏對老張的處理太輕,辦公室是辦公的地方,他身為局長,不在裏面辦公,在裏面亂搞男女關係,卻只給了個黨內警告,太輕。這也是不正之風。不然自己也不會受打擊報復。其實老孫弄錯了,又一次錯怪了老張。這次他沒得到提拔,和老張沒關係,應該怪組織處那個長痔瘡的處長。本來前幾天局裏已內定提拔老孫當處長,提拔老何當副處長,就等下文件了。沒想到長痔瘡的處長到辦公室聽揭老張女老喬的材料,那次會上老孫發言很積極,滿腔憤怒,滿嘴唾沫星,給處長留下的印象很不好。當然,揭材料是要揭,但也不至於這樣不穩重。於是回去向老熊匯報,建議這次提拔只提老何為副處長,不提老孫,讓他先『掛起來』,先全面主持工作,而職務等考察一段再說。組織處長這麼說,老熊沒有言聲。在下次局委會上,他將這事提出來讓大家重新議一議。老張這時已經上班,參加了這次會議。但老張沒說對老孫不利的話,倒是經過一次挫折以後,對任何人都良心發現,提出建議提拔老孫,說他工作能力不錯。雖然他也聽到老孫揭他材料很積極,他還是良心發現,認為同志們不容易。局委會上有人替老孫說話,本來老孫可以過去組織處長設置的一關,但問題的複雜性在於,替老孫說話的是老張而不是別人,這就使問題複雜了。因老張剛犯過錯誤,各方面不應該和其他局長平起平坐,老張也自覺,在各方面做得不錯,不與大家平等。但聽他在局委會上發言的態度,似乎還是要平等,於是大家心裏不服,紛紛說: 『建議掛一段!』 『老張不要感情用事,提拔幹部慎重為好。提錯了,就不好再打下去。這是有教訓的!』 『觀察一段再說!』 就這樣,老孫就得再『掛一段』,『觀察一段』,防止提錯。老張替老孫說話,誰知還不如不替說。但這些情況老孫哪裏知道,還以為真是老張使了壞心,兀自一個人在那裏生氣。有時想着想着又想通了,當官還不就是那麼回事,當來當去沒個完,何必去賭氣;可有時想來想去就又想不通了,憑着自己的工作能力,並不比人差,為什麼別的人能升上去,自己倒被人暗算。有時在外邊能想通,可一到單位就又想不通了。到辦公室又見過去的同盟現在的同級老何那麼膚淺,在那裏高興個沒完,心裏更氣,後來急火攻心,得了肝病,住進醫院。 老孫住進醫院,辦公室就由老何主持工作。說是主持工作,其實女老喬退休,老孫住醫院,就剩下小林與女小彭。但老何也十分滿足,挺知心地跟小林女小彭說這說那。老何說: 『就剩咱們三個人了,咱把工作搞好,也不會比別的處室差。人多怎麼了?人多也不一定力量大!』 由於老何當了副處長,元旦前單位調整房子,裏面調整的戶頭就有老何,讓他由牛街搬到右安門一幢樓房裏,兩居室。老何喜事一個接一個,聽到這消息,瘦高的漢子,一下蹲在辦公室哭了。把剛買不久的新鏡片也給弄濕了。也是一時激動,當時辦公室女小彭不在,就剩下小林,老何當時對小林說: 『小林,你不用怕,我不會當了領導,就忘了過去一起工作的同志。你放心,這不是女老喬在時的辦公室了,你的入黨問題,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下次黨內開會,我一定給你爭取!』 小林好長時間沒有好消息了,聽到老何的話,心中自然也很高興,說: 『老何,咱們在一起也好幾年了,誰還不知道誰?雖然現在你當了領導,為人處事的態度並沒有變。我也爭取把工作干好,不給你丟臉!』 兩人說得很知心,下班時,老何買回家一隻燒雞慶賀,小林也跟着買回家一隻慶賀。回家小林老婆卻有些不高興,問為什麼買燒雞,花那麼多錢。小林興沖沖將原因說了。老婆說: 『那也不該買燒雞嘛!為入一個黨,值得買那麼貴的燒雞嗎?買一根香腸也就夠了!』 元旦到了。單位又從張家口拉了一車梨,給大家分分。這次車沒有壞,梨拉回來都是好的。分梨時,雜草在辦公室樓前弄了一地。老何、小林將梨抬到辦公室,又借桿秤進行第二次分配。大家又都分頭找盛梨的傢伙。由於梨好,大家在辦公室都沒捨得吃,所以地上梨皮不多,省得小林打掃。 老孫出院了。出院以後,精神狀態仍然不太好,臉蠟黃,常一個人坐在那裏抽煙,也不說話,處裏的工作也不大管,交給了老何。老何積極性倒蠻高,遇到工作樓上樓下跑。但他有時積極不到地方,容易出現差錯。一次局裏讓處裏起草一個文件,老何親自下手,洋洋三十頁交上去,被老熊批了個『文不對題』,並將組織處長叫上來,說這麼一個同志怎麼提上來了?把組織處長弄得滿頭是汗,承認提拔幹部提拔錯了。但既然提上來了,兩居室也住上了,就不好再將他弄下來。老熊也沒顧上追究,只是說: 『下次注意!』 本來局裏是讓老孫全面主持辦公室的工作。因老孫耿耿於懷沒給自己提正處長,所以也不主持。鑑於這種情況,局裏認為,這辦公室領導需要加強。老孫這麼一個精神狀態,『掛』他一段就受不了,肯定是不能再提正處長。所以決定適當時候從外派過去一個正處長。老孫得到這個消息,更沒了積極性,上班開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時還遲到早退,自己的辦公桌也不收拾,蒙滿了灰塵,有點破碗破摔,像小林剛來單位不懂事的時候。組織處長看到這樣倒高興,說雖然提拔老何是錯的,但當時沒有提拔老孫卻是對的。這個人太小心眼,太經不起風浪,如提他當正處長,肯定也會像提拔老何一樣,挨老熊的批評。 小林情況這一段倒不錯。上次老何說幫他入黨,倒真給他用勁,在支部會上提出來讓大家議。可他這個人雖然提了副處長,鑑於他平時的羅嗦和女人作風,大家並沒把他放在眼裏,他說話沒什麼市場。老孫那時又在醫院,沒有參加會,老何勢單力薄,所以小林的事並沒引起大家的注意,倒是別的處的黨員,說話佔了上風,確定了幾個發展對象,都是別的處的。 小林聽到這個消息,心裏當然沮喪。可沮喪兩天又來了一個好消息。老何搬家住進了兩居室,牛街大雜院的一間平房騰了出來,那地方太偏僻,又是回民區,大家都不願意到那裏去住,最後平衡來平衡會,決定叫小林搬家。小林一聽這消息很高興,甚至比聽到讓他入黨還高興。因為入黨還不是為了提拔,提拔還不是為了吃、穿、住房子?現在這時候,崇高的話都別講了。雖是牛街,雖是回民,房子也不大,但總是自己獨立,不再跟那家潑婦合居;但他不知道這地方對不對老婆的心思,所以帶着好消息回家,也有些提心弔膽,接受上次教訓,為了慶賀,買了一根香腸。沒想到回到家,老婆聽到這消息例高興,說: 『牛街好,牛街好,我愛吃羊肉!再說只要脫離了這個潑婦,讓我住到驢街也可以!』 又問為什麼買香腸,不買一隻燒雞? 小林說:『上次買了只燒雞,落了一頓埋怨!』 老婆說:『上次是入黨,這次應該買燒雞。』 所以小林這一陣情緒,倒是比別人好些。 女小彭情緒還那樣。自從女老喬提前退休以後,女小彭沒了對立面,活得倒挺開心,經常在辦公室打毛衣。但作為一個女同志,長期沒有對立面也彆扭。老何是新提的副處長,新官上任三把火,經常讓女小彭這樣那樣,久而久之,女小彭就把他當作對立面,動不動就戧他兩句。好在老何是肉脾氣,大家讓着他他就來勁說人家,人家戧他兩句他也不惱,反過來還擔心別人心裏窩氣不窩氣,所以兩人還合得來,沒像跟女老喬一樣,成為對抗性矛盾。 老張仍坐着轎車來單位上班。和女老喬那件事已過去兩個月了,大家也感到那話題沒了什麼滋味,例都開始與老張接觸。女孩子再也不像見了老虎。老張呢,夾着尾巴做了一陣子人,熬過了艱難時期,也就熬出了頭,精神仍恢復到了出事之前。家裏老婆也不鬧了,有時還把那件事當玩笑開開。局長樓上來下去見到其他人,開始感覺到可以平起平坐、平等問候了。上下班仍可以放膽碰車門。一次在單位老張上廁所,正好碰到老孫。廁所的間隔板壞了,拆下去修補,兩個茅坑成了一間。兩人蹲到一間屋裏,都感到彆扭。這時老孫仍記着許多疙疙瘩瘩的事。倒是老張經過一次挫折的洗禮,心裏純潔許多,自動拆去了和老孫的一些隔閡。他也知道老孫因為沒有提上去心裏委屈,於是語重心長地說: 『老孫哪,我想對你說句話。』 老孫也不好一下掰了面子,說: 『你說,你說。』 老張說:『你這個同志呀,各方面都好,就是缺少一個字,缺少一個「熬」。熬過艱難時候,往後情況就好轉了。』 當時老孫沒有說什麼,但等揩過屁股提上褲子走出廁所,心裏發了怒,不禁心裏罵道: 『你他媽人面獸心,自己亂搞男女關係。還教訓我缺這缺那片……』 心裏又罵世道不公平,老張犯了那麼大的錯誤,行政上沒有處理,又讓他當副局長熬過了錯誤時期;自己辛辛苦苦工作,為黨拉馬墜鐙,最後被一腳踢開,這怎麼能調動人的積極性? 三十號這天,上午分梨,中午會餐。大家又分頭買菜在一塊吃。不過吃得很沉悶。老孫不說話,女小彭打毛衣,小林給大家分過梨,盤算要佔草簍,好當一個搬家的工具;只有老何想調節氣氛。為了調節氣氛,他故意說了幾個笑話。不過笑話說得很蹩腳,大家沒笑,倒更加覺得沒意思。於是草草吃完就各人提着各人分得的梨,分頭下樓回家。 小林最後一個離開辦公室,因他要搬草簍。等他搬着草簍來到樓下,不巧碰到女老喬。女老喬突然在單位出現,確實讓人吃驚。幾個月不見,女老喬似乎比過去消瘦一些,眼睛下邊多了兩個肉布袋。雖然女老喬過去限制過小林入黨,處處與他為難,但前一段揭發女老喬時,小林該揭的都揭了,現在人家成了落水狗,自己也沒必要非學魯迅;倒是現在一見消瘦下去的女老喬,小林還為過去揭發她的材料感到內疚,於是主動上前與女老喬打招呼: 『老喬,你來了?』 女老喬看到小林,也有些吃驚;見小林來跟她說話,又有些感動。過去自己畢竟在入黨問題上卡過他。現在這年輕人不計前隙,來與自己說話,品質果然不錯(剛才老孫與女小彭見了她,除了露出吃驚,都沒與她說話),於是說: 『小林,下班了?』 小林說:『下班了,今天你有空了?』 女老喬說:『有空了。我給你說小林,我從明天起,就不在北京住了。』 小林說:『不在北京住,那你往哪裏住?』 女老喬說:『我隨我丈夫到石家莊。臨走,來這看看。我從二十二歲來到這單位,在這幹了三十二年。現在要走了,來這看看。』 小林明白了女老喬的意思,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對女老喬再說些什麼,但這時班車已經快開了。小林只好一手提着一包梨,一手提着一個草筐,匆匆忙忙說: 『老喬,再見!』 女老喬說:『再見!』 1988.12,北京十裏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