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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柳色太凄迷,话到家园一泪垂。昨天晚上看裴明龙先生的《锦绣中华》(http://www.chinapage.com/china.html)看得我唏嘘了半天,记得我另一回一看见什么东西就要落泪是看《卧虎藏龙》里余秀莲压镖进北京时,用电脑恢复的那个北京城瓮城城门的鸟瞰,配上那曲调,登时我鼻子就酸了。全毁了,一去不复返!无论裴明龙先生的《锦绣中华》,还是《卧虎藏龙》里的北京城,都已经是只在计算机硬盘里才有的侏罗纪公园了。
侏罗纪公园里的诸君,毕竟是几十亿年前就灭绝了,可《卧虎藏龙》里的老北京城,就在几十年前,还是那么完整,美丽,安详!从永定门起始,往北去是前门外大街,正阳门瓮城箭楼,正阳门城楼,大清门,接着是东西三坐门,天安门,午门(五凤楼),太和,中和,宝和三大殿,景山后头是地安门,地安门外大街,接着便是晨钟暮鼓响遍九城的钟鼓楼,北城外对着大钟寺。正阳门(前门)、顺治门(宣武门) 、海岱门(今称崇文门,俗称哈德门)、平则门(今称阜成门) 、齐化门(今称朝阳门)、东直门、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出师北征必走德胜门,搬师回朝则走安定门,以借"出得胜,入安定"之意);永定门、东便门、西便门、江瓷门(今称左安门)、南西门(今称右安门)、沙窝门(今称广渠门)、彰仪门(今称广安门) ,内九外七,老城墙高耸,连接着十七个城门楼,环绕住三海,通惠河,四合院,五坛八庙(天地日月先农五坛,风云雷雨雾露雪霜八庙),大小胡同,波光塔影,碧瓦红墙,每个地名都有典故,每条胡同都有讲说。没有高耸的建筑,自自然然,随便站在一个地方,就能看见白鸽子点缀的蓝天下,钟鼓楼,白塔,城门楼,再望前看,还能看见西山,金台夕照,银锭观山,蓟门烟树......城外头环绕着护城河,老垂柳,带着铜铃铛的骆骆队,当啷!当啷!北京人有北京人的节令,过了三十,正月,有五月节,中元节,中秋节,重阳节,街上有糖人儿,店里有兔儿爷,河中有莲花灯。在厂甸,海王邨,五毛钱就能买到明版书,就在几十年前。
一去不复返!
我看着咸鱼丝的方肘子左手供着罗素,右手捧着达尔文,跟基督教在那儿殊死搏斗。两边斗得头破血流,其实是各奉着一块西来的神主牌。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想,咱们中国人真是彻底从属于人家了啊,人家达尔文跟基督教窝里斗,咱们这儿就也跟着窝里斗,斗得比人家更加天昏地暗,血肉横飞。中国这八十年的历史,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说话的口气仿佛遗老似的,其实自然不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当我念到"壬寅宫变"这样的故事,念到鲁迅写下的"明朝实是一个以剥皮始以剥皮终的朝代",那时我对中国旧文化也是咬牙切齿,不共戴天的啊。那时是九十年代初,正是所有喉舌万炮齐轰,大骂《河殇》,灌输"全盘西化=投降=国耻=反华=卖国=汉奸"的时候,可我一听见"全盘西化"这个词就兴奋,同情。时间长了,对万炮齐轰的反感加深了,我也逐渐在脑子里建立了一套"传统文化=六四坦克=专制=残忍=小脚=吃人"的条件反射,成了一位"逆向愤青" (其实愤青的言行大都不靠大脑,象小便一样,只靠脊髓神经的条件反射就够了,我就曾经是这样)。
因缘巧合,在我小的时候有机会接触一点"中国传统文化"的空谷余音,幼年接触的东西在心里总是存有感情。直到后来亲身接触一些爱钱,爱权,"爱国"的雄性爱国青年,我才发现他们和中国传统文化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啊。再读文革史,更觉得中国其实早已经没有什么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早在1949年后就灭绝了,文革只是扫尾。然而中国的专制残忍,却一仍其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前两天是五四运动的八十四周年。裴明龙先生的《锦绣中华》网站,似乎对于五四运动有所保留,在"散文欣赏"的近现代部分里除了朱自清《背影》外,五四运动以后的作品一篇未收。在钟爱中国文化的人士中,有不少人把后来的浩劫,归咎于五四运动颠覆中国传统。我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胡适之先生确是提倡"全盘西化",但他却也提倡"整理国故"。其实不单胡适,五四时代所有的代表人物,不管嘴上说什么,实际埋头做的都是这两件事。鲁迅早年说"外之固不后于世界之新潮,内之亦弗失吾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后来他嘴上虽说多看外国书少看中国书,自己却仍在整理《古小说钩沈》《嵇康集》。周作人把中国历朝的文人笔记差不多都看遍了,他为的是从中挑出一点中国的好思想来。他说这真是辛苦而没有意思的工作,有时看了大半天,能遇见一小段有意义的内容就不错。《新青年》时激进到不惜唱双簧的新派老将钱玄同跟刘半农,后来都埋头在音韵考据里。就连陈独秀,他最后在四川江阴写的书是关于文字考证的。另外一面,溥仪太傅王国维跟他的好友陈寅恪,说是"守旧派"吗?却能通数门欧洲语言文字,作出不让乾嘉,不输西贤的新史学来。
五四前后的三十年间,差不多是我心里中国的黄金时代,那是另外一种现代化,中国曾有过的最好的现代化----全盘西化,整理国故。全盘西化,西化的是经济结构,政法制度,社会思想。整理国故,整理的是文物典章,百工博艺,文史菁华。五四先贤的意思,原是披沙炼金,去茧抽丝,把专制的幽灵从中国文化里剔出来,把一个优美浑厚健康的中国文化完完整整留给后人。
那个时代也有残忍和黑暗,然而它的残忍和黑暗都是前代遗留下来的,没有哪个是随着那个时代而到来的,况且那残忍和黑暗也在逐步改革之中。说是改革改得太慢吗,身处当时也许觉得太慢,但事后回过头去看,三四十年代中国民间社会之独立,批评国是之直率,影响国事之力量,在后来半世纪里简直如同神话,况且那还是在抗战大局大大有助于蒋氏独裁的形势下!那内忧外患的短短三十年间,中国文化有多少建树,不单比1949年到今天的总和更多好几倍,而且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一时半会我们大概也超越不过去。
读谢泳的《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黄河》忆旧文选,三四十年代中国人引进西方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的恢宏气度吓得我瞠目结舌。那时对西方学术咱们是同步介绍,欧美有什么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新思潮,立刻中国这里就知道了。感谢谢泳,挖出多少冰封的人,冰封的历史!吴恩裕,八十年代电视剧《红楼梦》片尾名列顾问的"红学家",原来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手头无书,哪位有《逝去的年代》的能帮忙一查)毕业的政治学者!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需要政治学,政治哲学,政治经济学。"马克思加秦始皇"不希望中国人民学到西方人民的政治智慧。院系调整,所有政治学专业都撤消了,所有象吴先生这样的政治学者只好"八大改行"。吴恩裕先生的结局算好的。储安平,罗隆基,王造时,彭文应,吴世昌----多么陌生的名字,这些当年辛辛苦苦负笈欧美给中国人取回政治智慧的真经的学者们,不单学无所用,而且没一个有好下场。储安平编《观察》,名震一时,在蒋介石眼皮底下报道辽沈平津战事。迎来了"解放",迎来了文革,储先生离家逃走,不知所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造时,威斯康星大学政治学博士,国民党监禁的"七君子"之一,国民党害怕舆论压力,释放了"七君子",王先生最后是文革死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吴世昌1948年到牛津大学教书,六十年代,大女儿在牛津念书,小女儿高中毕业,刚刚考入牛津,吴先生却思乡情炽,"放弃国外优厚条件",举家回国,没有两年文革开始,大女儿给活活逼疯了,小女儿也别想念书了。罗隆基,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全中国五位没"错划"的"右派"之一,我永远忘不了那张年届古稀的罗先生捂着头咧着嘴歪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众人手举语录高呼"打倒"的照片。彭文应,威斯康星大学的政治学硕士,也是在文革里凄惨离世。
我老有这么一种感想,"大跃进"的口号虽然是后来才喊出来,其实早从清末起就开始憋在中国人心里了。咱们毕竟是八方来朝表率万邦了两千年,骄傲惯了,固然为形势所逼,忍受着一步一个脚印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学习的日子,但大多数的中国人心里,可能一直隐隐约约幻想着,有一副海上奇方,嫦娥灵药,让中国吃下去后登时羽化登仙,超英赶美,一夕间恢复过去表率万邦的日子。我觉得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一股西来的潮流----马克思主义立刻在三四十年代的爱国青年中不胫而走。
爱国青年找到寄托了,专制的幽灵可也讨着替代了。它本来已经危在旦夕,说话就要让五四先贤剔出来示众,这一下却赶紧从中国旧文化的外壳里金蝉脱壳,附体在这西来的马克思主义上,借尸还魂。我不懂马克思主义,听樊教授等的文章说,可能它本身就有专制因素。至少我相信在储安平诸先生介绍进来的西方政治哲学那里,专制的幽灵是没法借尸还魂的。
专制复苏是内,外边再加上日本苏俄两位芳邻,一个明火执仗入侵占领,一个深谋远虑扶植经营,终于滋养出毛@畜那千年不遇的妖孽,我可怜的祖国也终于迎来一场大噩梦----......。至此五四开启的工作半途而废,"全盘西化,整理国故"的现代化的道路终于没有走下去。
专制!它对自己中国文化的旧外壳并无留恋,1949年后没用几年的工夫就让这旧外壳片甲不存。家里人告诉我,亲眼所见,拆北京城墙时掉出米粒来。北京人早就传闻,皇城是拿米粥砌的。因为拿米粥和石灰比拿清水和石灰砌出来的墙结实得多。在北京天坛,有心的游人会发现在每块墙砖上都有一个小戳,刻着"琢州某某窑匠人某某",那就是烧制出这块墙砖的匠人的痕迹。内廷供奉,可以想见每块城砖的规格质量都是很高的。据亲自参加过拆城墙的人说,确实难拆。难拆也还是拆了。梁思成的第二位夫人林姝写的回忆录,讲为保护东西三座门,梁先生怎么含泪苦谏,最后不是也拆了吗?忘了在哪看见一篇回忆文章,说当年梁先生怎么满怀对新中国的憧憬,兴冲冲设计好北京城市规划方案,旧城怎么保护,旧城外怎么建设新城。得到的是党组织起骆驼祥子来开批判会,说不拆城墙,祥子们就得绕来绕去,就是不尊重劳动人民。梁先生还要再说什么,彭真拿出来党早已组织人写好的大批判稿,梁先生,您要是再说什么,我们只好在报纸上大批判了。梁先生识时务,表示屈服,所以写好的大批判稿到是没发表。唯一的例外是何祚庥先生不甘心辛辛苦苦写好的稿子弃置不用,自己跑到《人民日报》去投他写的批判稿,所以何祚庥先生的文章是当时唯一公开发表的批梁文章。偶在《新文学史料》季刊(1997年第3期)上发现一段有关全盘苏化,灭绝国故的大内秘档,全文照录:"省委决定对西湖风景区进行改造。《浙江日报》已登了十几篇读者来信,要求风景区也要破旧立新,彻底整顿,把苏小小墓等毒害群众的东西加以清理。这是你多年以前就提出的主张,在现在的社会主义革命新高潮中总算有希望实现了,所以在此顺便报告,并剪附今天的《浙江日报》一纸。此事待有具体结果后再行报告,以便能在北京和其他地方有所响应(以便能在北京和其他地方有所响应!)(胡乔木1964年12月2日致毛泽东)"。
古物捣毁了,古书烧光了,古城拆尽了,中国旧文化完了,可专制却也更毒烈了。专制的根不是在文化里,它的根是在人性里,人性是没法子克服的。所以要治住它,文化之浸染固然也有用,但根本上得靠一套人和人相制衡的制度。一个农业社会,一个没有经济和人口流动的社会结构,靠着把人民捆在土地上的家族宗法制度维持,不专制不残忍是不可能的。欧洲经过上百年的演化,走了无数的弯路,死了无数的人,无数西贤殚精竭虑,发展出这么一套商业社会和民主制度,我门学来用,这不就是全盘西化了吗。全盘西化又何必要毁尽自己的家当呢?奇怪的是一听见全盘西化这词就火冒三丈的中国人,对全盘苏化却是兴高采烈。北师大的许嘉璐回忆当年他们怎么兴高采烈的参加义务劳动,拆北京城墙,用城砖盖游泳池,厕所,猪圈,工棚,干劲十足,以为他们在干的,乃是建设祖国!
人,毕竟怀念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人处危难,未尝不号呼父母也。我在国外念书跟不上,最狼狈,孤独的时候,不由自主就跑到学校图书馆的中文书库里去,并不看中文书,就只是坐在那一排排二十四史,全唐诗,册府元龟,中国新文学大系的旁边念课本,心理是踏实的,好象是在家里念书一样,在别的地方看不进去的课本也一点点看下去了。身旁书架上的书是幸运的,它们保存完好是因为它们流落天涯。国内和它们同一年出版的书册,可能已经葬身秦火了。
"可爱的中国",毛孽焚书的余烬里,如今还能找到中国的哪儿是可爱的呢?厂甸,海王邨,五毛钱就能买到明版书!就在几十年前。然而在我来到琉璃厂的年代,厂甸,海王邨,已经很难找到一本文革前出版的书。犹记得厂甸书市,邃雅斋从仓库里翻出点儿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王云五印的"万有文库"来卖,我挤在人堆里挑出几本,买回家去,珍如拱璧。三十年代的书,国外旧书铺里最寻常的货色,可在咱们这号称文明古国的故都里却是奇货可居,多么可笑。1946年老舍在美国"想北平",写一篇《想北平》写得"要落泪了",几十年后有一个身在"北平"的北平人看见了这篇《想北平》,他也看得要落泪了----北平已经是劫灰了。
爱不能淡忘,却又无所依附,丢失了历史与文化的愤怒青年,他们不去爱狂热的民族主义,又能去爱什么呢?有些党国愤青到国外留学一圈后变成了更激进的党国愤青,大概就是被外国保存完好的传统文化刺激的吧?我看过一个美国的大陆愤青办的和《锦绣中华》内容类似,但收藏规模甚小的网站,名为《中华大帝国》(http://www.stanford.edu/~ulysses/),它的"中国音乐"栏里所收,竟然大多是样板戏!那也就无怪乎它的"诗词欣赏" 栏里还有"毛泽东诗词欣赏专页"了。如果一个人对中国音乐所知仅限于样板戏,他怎么会有信心面对着西方浩如烟海的古典音乐,说自己的祖国是文明古国呢?假若他知道中国音乐除了"样板戏",图书馆里还存着汗牛充栋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碎金词谱》,《神奇秘谱》,《西路堂琴统》,南北诸宫调,笛谱,古琴谱,琵琶谱...... (也没人整理),略微对中国文化有一点信心的话,他还会鬼迷心窍去向往什么狗屁中华大帝国吗?真正浸淫于吾国文化中的裴明龙先生,他在《锦绣中华》英文导言里的落款是"Your humble servant"。
在北京的"西单文化广场",摩肩接踵,喧嚣热闹。在那里购物,吃麦当劳,吉野家,玩电子游戏的爱国青年们,一脸骄傲,哼,外国不也就这样么?中国人现在不也吃得起麦当劳了么?中国人有钱了!强大了!扬眉吐气了!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西单文化广场"的脚下,是到1949年时还存在的六百年沧桑的双塔寺。是中国曾有过的另一条现代化的道路。不过他们也不屑于知道。就象带着优越感去南郊大兴西瓜节上看热闹的爱国青年,不屑于知道三十年前,就在他们身旁的村子里,曾有人"五进马村劝停杀"一样。那么多死去的人,那么多死去的文化,不单在物质上灰飞烟灭,而且在中国人的记忆里杳无踪迹,对十五亿中国人里的十四亿九千九百九十万来说,他们已经进入《一九八四年》里所说的那个memory hole了。楚辞云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雀,巢堂坛兮。露申莘荑,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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