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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翰生平学术述论
Review on Shimada Kan and His Scholarship
摘要:岛田翰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汉学家,所著《古文旧书考》《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在中国颇有盛誉,曾促成归安陆氏皕宋楼贩于日本静嘉堂。但中日学界对于岛田翰其人其学的了解认识,或模糊不清或有意回避,更缺乏研究。本文搜求日本有关岛田翰的传记资料,结合岛田翰著作及日本近代社会文化发展之大势,述论岛田翰生平事迹及学术成就,为日本明治汉学史及中日近代文化学术交流史摭漏补遗。
关键词:日本汉学古典文献学岛田翰皕宋楼中日学术交流
在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岛田翰这个名字,是与1907年归安陆氏皕宋楼贩于日本静嘉堂联系在一起的,而对于其人其学的了解却很是模糊,更缺乏研究[1]。近年来笔者研读日本中国学,特别是在爬梳日本学人来华访书的材料时[2],感觉到岛田翰这个人物,似乎是中日学界、书业界绕不开的重要存在。他在世时不仅被日本学界誉为“明治校勘学第一人”,其代表作《古文旧书考》更受到中日两国通儒硕望如俞樾、德富苏峰等人的交口赞誉。可是在日本近几十年出版的一般性汉学家(中国学家)传记及汉学史著作中,却都没有他的位置,他的学术成就被有意摒弃不论。有鉴于此,本文搜求日本有关岛田翰的生平资料[3],结合岛田翰著作及日本近代社会文化发展之大势,述评岛田翰生平事迹和学术成就,为日本明治汉学史及中日近代文化学术交流史摭漏补遗。
一、汉学神童
岛田翰(字彦桢,1879-1915)[4],1879年元旦翌日出生在东京一个极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家庭,这个家族中一些成员的名字,曾在日中近代文化学术史上十分有名,在此不避冗长地简要介绍如下,以见其学术成长的家庭氛围和社会时代背景。
其父岛田重礼(篁村1838-1898),是日本幕末和明治时期著名的汉学家。曾与以“论语加算盘”著称的近代日本商业之父涩泽荣一为同学,共同师从于幕末考据学大家海保渔村(1798-1866)。其母为幕末儒学家盐谷宕阴孙女。1869年,岛田篁村创设汉学私塾“双桂精舍”,收徒教学,是当时最有名的汉学私塾。然而,随着明治政府“脱亚入欧”倾向日盛,私塾式微,新教育兴起,岛田篁村也不得不转入新式学校任教,1881年起,任东京大学“古典讲习科”汉文学和支那哲学的教授[5],后长期担任东大支那哲学科第一主任教授。日后一批卓有成就的汉学家如《史记》研究专家泷川龟太郎、著名新闻记者兼《楚辞》研究家西村时彦,先秦经史学方面颇有成就的安井小太郎等,都是篁村双桂精舍时代和东大古典科时代的双料学生,另外,如林泰辅、市村瓒次郎、白鸟库吉、服部宇之吉、冈田正之、狩野直喜等等,这些日后在东京、京都两大帝国大学,执掌中国学研究的大家,则是他在东大稍后期的学生。他被学生们誉为“解读汉书籍的第一人”,并与德国归来的井上哲次郎并称为“东西两腐儒”,虽有讥讽落伍之意,更是叹服学问之高深。篁村喜藏书,竭力访求天下善本古籍,自语自己的书斋是“老屋三间,破书万卷,平生志愿足矣。”[6]要之,岛田篁村是日本西风渐盛时代传统汉学的重要传承者和发扬者。
岛田翰的一个胞兄,两位姐夫,也都是声名卓著的大教授。长兄钧一(1866-1937),长翰13岁,自幼师从父亲学习汉学,1889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古典科,后为东京文理科大学教授,东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斯文学会理事,在汉学界有令名,嫂子为东大教授、汉学家川田刚三女。大姐琴子,长翰9岁,嫁儒学家安井息轩之孙同时也是双桂精舍的高材生安井小太郎,先后任教学习院大学、中国京师大学堂、大东文化大学、东京文理科大学等校教授,晚年有“东京汉学界泰斗”之称。二姐繁子,长翰7岁,嫁服部宇之吉,服部宇之吉以东洋哲学研究闻名中日学界,曾任东京大学文学部部长,哈佛大学教授。1902-1909年间在中国,任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总教习,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立下过功劳。繁子随夫生活在清末的北京,能操中国语,在晚清社会教育界颇活跃。曾策划和助成了秋瑾的东渡日本。岛田翰与繁子年龄最接近,自幼亲近,他1903年夏秋的第一次中国行,就是繁子夫妇安排和促成的。
岛田翰自小浸润于汉学氛围浓重的家庭环境中,万卷汉籍、众多善本触手可及,培养了他对于中国文献典籍天生的亲近感和研究兴趣。又因为他自幼口吃,至九岁不能如常人般利于言辞,不免性情急躁,不善交往,便更加沉醉于书斋古卷之中而不谙世情。他对汉籍古本敏锐的鉴别力,连他父亲篁村都惊为“天才”、“神童”。在双桂精舍中,他与那些年长于他的学生们本应是同门师兄弟关系,却因为富有学识,小小年纪被学生们称为“小先生”。
另一方面,岛田翰是41岁的父亲和39岁的母亲的幺子,自幼得到双亲和兄姐的宠爱,像一般上流社会子弟一样,聪明博识而不免文弱敏感,甚至任性自为,缺乏约束。1897年中学毕业,虽汉文汉学成绩优异,却因嫌厌弃学英语、数学这些新学科目,不能考入东京大学预科,进了当时免试升学的高等商业学校附属清语本科(两年后改为“东京外国语学校”)。次年,父亲不幸病逝,依据父亲遗命,随从竹添进一郎(井井,光鸿1842-1917)进学,1900年,岛田翰从东京外国语学校清语科毕业后,随即作为竹添的私人助手开始了研究生涯。
竹添进一郎是岛田篁村的好友兼同事,担任东大支那哲学科第二主任教授。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竹添曾任驻华公使随员及天津领事,任职期间游历中国华北、江南并深入蜀地,有著名的《栈云峡雨日记并诗草》《沪上游草》《杭苏游草》等中国游记出版,与中国政界学界如李鸿章、薛福成、曾纪泽、俞樾、王先谦、沈曾植等人,多有过从和学术交往。竹添这样的中国背景,为岛田翰日后交往和见重于中国高层学界,提供了基础。
当时的日本社会,还颇留存着重门第、看出身、靠社会关系等等的风习,这使岛田翰生长在这样一个一流知识分子家庭的优越性,显得不可忽视;同时,随着1878年、1897年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两个最早帝国大学的建立,社会上重视学历,唯学历是举的风气,也十分明显,像岛田翰这样没有一个过硬的帝大文凭,而且所学又是在当时越来越被看不起的“清语学科”,便极不容易在社会上谋得一个如他出身一样体面的职位,也是客观的事实。所以,一方面是家世的显赫优越,一方面是个人学历的劣势;一方面是汉文汉学造诣的优异独到,一方面是近代社会的日益西化而汉学式微,岛田翰就是在这样双重矛盾的社会环境和个人条件下,展开了他20岁以后的人生历程。
二、古典文献学成就
岛田翰在日本学术界被称为“书志学家”,对应于中国学术界的术语,相当于“版本目录学家”、“校勘学家”,或统称为“古典文献学家”。他的汉学造诣和在古典文献学上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几项工作上。
第一项,协助竹添进一郎出版《左氏会笺》。
竹添进一郎对于《春秋左氏传》的校勘集解工作,起始于1890年,1893年竹添受聘为东京大学支那哲学科教授,两年后他辞去了东大的教授职务,专心于这项工作。1898年后,岛田翰作为助手加入,使这项工作有了切实有力的拓进。1903年,34万多字的《左传会笺》出版,为竹添在学界赢得重大声誉,三年后,竹添因此得到日本学士院奖和东京大学文学博士称号。在本书的后记中,竹添回顾了自己十多年来专注于此,以致身染疾病的研究历程,却独独未有一句提及厥有其功的岛田翰。倒是两年后,中国学者黄绍箕[7]有言:
“去年嘉纳君寄赠竹添先生所著《左传会笺》,其书博观而约取,具有断裁,可称善本。今读君书(指岛田翰《古文旧书考》),乃知作者于井井书屋,在亲炙之列,《会笺》之成,左右采获,与有力焉。”[8]
恰如其分地肯定了岛田翰在这项工作中的贡献。包括《左传会笺》的书名,最后也是由岛田翰决定的。
第二项,《古文旧书考》的撰著及出版。
《左传会笺》工作结束后,岛田翰转而成为德富苏峰(1868-1957)的助手。德富苏峰是日本著名的报刊记者、时事评论家、学者和藏书家,他的“成篑堂文库”以收集五山版和刻本及其他汉籍善本和朝鲜古书知名,现存东京御茶水图书馆。1903年底德富苏峰化了一笔不小的金额,买入岛田翰的部分藏书,德富苏峰非常赏识他的学识,聘他为自己的藏书顾问和编目,希望利用他过人的汉籍版本学知识,为自己收集中日珍籍善本献计献策,权衡鉴别。1905年3月,在苏峰的资助下,民友社出版了奠定岛田翰一生学术地位的重要著作《古文旧书考》。
《古文旧书考》四卷,汉文著成,对日本所藏中、日、韩古籍珍本52种,进行版本源流、传布流播、校勘训诂等方面的考释,在考镜源流、点勘校讐,纠谬匡误中,显示了作者于经史子集四部博览群书,识见深广,学问淹博的学术功力。岛田翰完成此书稿时只有25岁,这与他成长为学经历中独特的“得书之便”有关。在家庭中,得益于父亲丰富的藏书,从学竹添进一郎后,不仅遍阅竹添的书,又得益于宫内省图书寮等公私各家的丰富藏书。因为他出色的学识赢得宫内大臣田中光显的赏识,特许他进入宫内省图书寮(即今宫内厅书陵部)遍观群书,利用其中的宋元古刊本和日本古写本进行校勘。用他自己的话说:
“先大夫聚书二万余卷,上自唐抄宋刊,下至于近代名人著书,精鉴博索,兼收并蓄,无所不有。而井井夫子实多藏宋元旧刻,予既得而校之矣,其后,得纵观图书寮及千代田文库之藏,亦又何幸哉!”[9]
《古文旧书考》出版后,德富苏峰特别为其留出150部,分赠公私各处。赠送者名单中,机关单位有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及一些重要图书馆,个人包括汉学家、法政学家、教育家等二十多位宿儒时贤,还有中国人杨守敬、李盛铎、张之洞、王先谦、俞樾等人。使得此书一时颇为学界瞩目,几乎被誉为年轻才俊的传奇性佳作。以下列举几条该书受到的嘉评:
德富苏峰:
“任何人在论及中国、日本的书籍时,都不可能跳过《古文旧书考》。……他在校勘学上的成就,在现代日本,即使不是唯一,也是第一,这绝不溢美。……《古文旧书考》是他二十五岁的著作,其学问的淹博,见解的透彻,论辩的精悍,文字的俊锐,令中国大儒俞樾赞美不止。……如有公正的审查者,一部《古文旧书考》即可获得文学博士而绰绰有余。”[10]
俞樾(1821-1907)曾是竹添进一郎旧友,此时年逾八旬,对老友学生著作的夸奖,虽出于鼓励奖掖之情,亦委实真心赞叹,甚至将曾国藩赠予自己的“真读书人”誉称,题赠岛田翰。他为此书题词写到:
“余略一浏览,既叹其雠校之精,又叹其所见之富也。如旧抄本《春秋集解》所标志经传字,皆在栏上,为经传初合之本;《文选·神女赋》‘王’字‘玉’字犹未互误,……皆吾人所未克寓目者,而先生博考之,而又加以审思明辨之功,宜其为自来校讐家所莫能及矣。余闻见浅陋,精力衰颓,读先生书,惟有望洋向客而叹已矣。往者,曾文正公尝许余为‘真读书人’,余何人?敢当斯语?请移此字为先生赠。”[11]
黄绍箕是京师大学堂总办,他从时在京师大学堂任教的夫安井小太郎处得赠此书,写了一篇很长的跋文。首赞作者所见版本之善:“所录旧钞卷子本,或系隋唐原抄,或旧时转写而渊源出隋唐以前,其余旧刊本,亦多我中土所未见者。”次赞作者考据之善:“至于考书册之源流变迁,辨文字之异同得失,表彰幽隐,申畅疑滞,皆碻有据依,绝无肊说。……又每校一书,参考诸本,旁及他籍,于我中土校勘家之旧说,订譌补逸,符验灼然,使乾嘉诸老见之,当有入室操戈之叹。”继而对这位未及而立之年的后生,寄予厚望:“非笃志劬学,好深湛之思,殆未能若斯之盛也。……他日覃精研思,网罗放失,整齐百家,镜学术之源流,定群言之得失,于以轶轨兰台,追踪都水[12],不难矣。”[13]
岛田翰自己对此书,也有相当自信的陈述:
“《古文旧书考》一书,私自幸其中所论,发前人未发之秘,决前人未决之疑者,十之六七。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14]
《古文旧书考》1905年初版后,1927年董康为其在北京藻玉堂重版刊行,以便在中国广泛流布。2003年,北京图书馆再次影印出版该书,更名为《汉籍善本考》。
近100多年间,此书作为中国版本目录学史上最早的名著,一直被引征、依据和讨论,虽然也有如长泽规矩也等人的置疑指谬,但它的开创性地位和学术贡献是公认的。如1932年日本田中敬出版的《图书学概论》,被认为是日本图书学研究的奠基性著作,而其书中关于中日古籍版本印刷方面的论述,多承袭《古文旧书考》相关论著而来。又如叶德辉说“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四卷,于宋元古钞各书,考订至为精析。”[15]瞿冕良称“(《古文旧书考》卷一、卷二所附之)《书册装潢考》、《雕版渊源考》实为中国书史的开创之作,其问世(1905年)比我国叶德辉《书林清话》(1921年刻印)早16年。”[16]
第三项,作中买入归安陆氏藏书及《皕宋楼藏书源流考》的写作。
岛田翰作中斡旋,使日本买入陆氏藏书的经过,在其1907年出版的《皕宋楼藏书源流考》中有记之:
“乙巳丙午之交,予因江南之游,始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太息封尘之余,继以狼藉,举凡异日之部居类聚者,用以饱蠹鱼;又叹我邦藏书家未有能及之者。顾使此书在我邦,其补益文献非鲜少。遂怂恿其子纯伯观察树藩,必欲致之于我邦。而树藩居奇,需值甚昂,始号五十万两,次称三十五万元,后稍减退至二十五万元,时丙午正月十八日事也。
二月返槎,归而谋诸田中青山先生,不成。先生曰:‘能任之者,独有岩崎氏耳。余将言之。’而予亦请诸重野成斋先生。今兹丁未三月,成斋先生有西欧之行,与树藩会沪上。四月,遂订议为十万元。五月初二日,吾友寺田望南赴申浦,越六月,陆氏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之书,舶载尽归于岩崎氏静嘉堂文库。”[17]
这里记载了他“乙巳丙午之交”(即05年9月到06年3月)到中国江南旅行,访皕宋楼,见善本珍籍狼藉而发愿“必欲致之于我邦”,最终促成岩崎氏购买皕宋楼的经历。后世所论陆树藩卖书经过,以及中国学界对岛田翰之印象,多出于这段记载。近年有陆氏后人指出,岛田翰在这段文字中有贬损陆家,故意抬高自己在这桩买卖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嫌疑[18],近年研究日藏中国方志的专家巴兆祥,亦有文论及岛田在这宗买卖中的作用只是鉴定陆氏藏书价值等等[19]。但我认为,从岛田的身份和经历看,以下几点是基本可信的:
(1)岛田游江南,在苏州杭州等地,曾数访俞樾、丁氏兄弟等大学者和大藏书家,故而到皕宋楼,亦能有行家的信誉,获得“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的机会,这是在1906年3月正式受静嘉堂派遣调查皕宋楼藏书之前的事。
(2)陆氏有卖书的意愿,首先想在国内转手,而所接洽的上海张元济等国内公私各处,却都未能有能力出价购买,故而,陆书藩才寄望贩于日本人。这也是陆家能让岛田“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悉发其藏读之”的另一个原因。
(3)为促成日本购买皕宋楼,岛田首先联系田中光显,田中当时身居宫内大臣的高位,又对古籍版本有兴趣而内行,其对岛田的赏识已见前述,故而岛田向他疏通也是可信的。然而,仍有“不成”二字,但田中推荐并承诺将动员三菱岩崎财团出手购买。
(4)当时岩崎财团下属的静嘉堂文库由重野安绎(成斋)任文库长,而重野曾是岛田重礼的同事,岛田继而请示于重野,与之商议,最终促成之,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说,作为陆家售书及日方买书的中间人,岛田翰的人脉关系和行家身份所起的双重作用,是不容否定的。
皕宋楼藏书平安抵达日本,岛田翰详考陆氏藏书渊源流变的《皕宋楼藏书源流考》也正式面世,他先将之寄给了上海的友人董康,董康虽甚为叹息,但立即为其刊印流布。一则籍以引起国人对陆氏藏书流失的知晓和对类似事件的警惕,所谓“保存国粹,匹夫有责”也,二则也是对作者在江南藏书史方面著述成就的赞誉和首肯。其书详考皕宋楼外,兼及晚明有清以来三、四百年间江浙民间藏书的聚散转售情况,考镜学术,条分缕析,其学术价值更是素有定论。
三、窃书事件
令人意外的是,这样一个天才式的学术俊彦,却因两度窃书——私藏、私卖日本国宝级典籍而遭起诉,终至畏罪自杀!
(一)足利学校《论语》事件
岛田年少时,父亲曾经对他夸耀过:“我家藏书之丰,无与伦比,能够胜于我家的,大概只有足利学校了”。足利学校兴建于镰仓时代,是日本最古老的大学,堪称中世纪学问的中心,以富藏中国古代典籍而闻名。1901年10月,23岁的岛田翰因私藏足利学校珍本《论语》而被起诉,开庭审理。这是他名声败坏,失信于社会的第一步。关于这件事,可从竹添进一郎写给当时司法大臣清浦奎吾的说情信,了解一斑。摘要翻译如下:
“……却说岛田重礼二男翰之事,重礼死后遵遗命师事于拙夫,弱冠之年而校勘之学深湛,当今硕儒恐无出其上者。拙夫爱怜其才,奖励其志,欲使其力尽用于校勘之学,自家藏书自不必说,至如秘阁及他家所藏古书,凡拙夫力所能及,尽量提供借览之便。目下拙夫正撰述《左传》之校勘,亦将足利学校的藏书借来供他阅读。未想即引起这桩意外事件。要而言之,其为父母老年得子,幼年病弱,更受双亲怜爱而疏于严整管教,脾气暴躁,至于弱冠而疏于人情世故,竟将足利学校的书籍私自无端带归,于书上校勘之余,像对待自家父兄门下及拙夫的藏书一样,盖上自己的印章,视为自己的珍藏。或写上‘行年二十’的字样。(中国文人往往有盖章写字此等习惯,后世以古书上有私记或印章,认为是增加书的光彩。)岛田亦有‘若干年后为这本书增加光彩’的自负心。(在其父兄和拙夫的书上,也有过此等事。前年冬天我遇此事,苦笑了之,如当时能够严厉叱责之,亦不致有今日,深为后悔。)援此通例,导致书癖发作。后来受到‘盗窃’之嫌疑,狼狈之余,又因其一贯暴躁的脾气,态度倨傲,口吐狂言,终至于被有罪告发。……
希望籍您之权职,在不紊乱官纪的前提下,为罕见之读书种子,倾注一点怜爱之情。岛田所犯之罪迹,实出于疏阔世故、自命不凡二途,恳请谅察。”[20]
竹添此信,深文周纳,委婉曲折,既有对自己纵容学生的反省,更将此事件淡化为岛田翰的疏阔世故、自命不凡,可见作为为师者和被老友托孤者的款款情致。竹添与清浦是熊本同乡,且年长于清浦九岁,凭着其在政界和文教界的威望,这封信应该是起到了作用的。此后,岛田并未入狱服刑,继续做竹添的助手,完成《左传》的校勘工作。那本私携回家、盖有岛田翰私印、写有岛田翰识语的《论语》,却已然丢失,不知下落。
(二)以书牟利种种
这次风波侥幸过去了,而岛田翰并未警醒悔悟。作为行家的他,应该是深知古籍善本的巨大价值的,私藏足利学校《论语》事件,在他,应该不仅仅如竹添所说是不谙世事和自命不凡所致。从此后另几件与书有关的事件中,可以看到他以书牟利的种种行径。
1905年年末,27岁的岛田翰在苏州拜会85岁的俞樾,如上所述,俞樾曾为岛田的《古文旧书考》题词,十分赏识,此次相见,各抒敬慕奖掖之情,论学亦颇欢畅[21]。末了,俞樾应岛田之请,将自己《春在堂全集》的部分手稿本赠与岛田,并在稿本上亲笔题写识语:
“岛田君来访,求余旧著各书稿本,余原稿一经刊行,即毁弃之,未留底本。乃命余孙费半日之功,于筐底搜得四卷残稿,以报翰之求。物有幸与不幸者也,想此仅存之手稿,能传播至邻国日本,展览于文化界人士之中,亦可谓物之幸矣。”[22]
这部得自于自己所敬慕的中国前辈学者的手稿,在盖了“岛田氏图书记”之后,却不知何时被岛田翰转售于某个旧书店了。因为从现存于日本国会图书馆的这部书稿可以知道,国会图书馆于1912年3月,从书店购得此书。真也算应了俞樾所说“物有幸与不幸者也”。
也是在这次游历中国江南时,由驻苏州领事白须直(温卿)介绍,岛田还访问了苏州顾氏过云楼、湖州陆氏皕宋楼,杭州丁氏兄弟八千卷楼等著名藏书家,他曾向白须借过250美元,估计正是用来购买古书的。对于那些买不起或者藏家不愿出售的好书,岛田曾以秋天再来中国时归还为约,借走藏书家的珍本古籍。而事实是,那些书往往就有去无还了。1906年下半年,白须曾几次写信甚至打电报,向岛田催还借款以及所借中国人的藏书。岛田曾有一信回复说,已将所借丁氏之书,从日本邮寄归还丁氏,可是白须后来的信中说,丁氏一直并未收到还书。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些珍本古籍到底是否完好地邮寄出来了?[23]
同样,岛田还曾借走苏州顾鹤逸过云楼的藏书。张元济在给缪荃孙的信中曾述及:“岛田翰来,至顾鹤逸家购去士礼居藏元刊《古今杂剧》,明本杂剧《十段锦》,残宋本《圣宋文选》,闻出资者皆不少,令人为之悚惧耳。”[24]其实,岛田翰并未出资购买而是借走了这些书,一条出自顾家后人的陈述,揭示了他借书而又未归还的真相。
“笔者于1997年秋至苏州,辗转得见顾鹤逸之孙、已七十开外的昆曲艺术家顾笃璜先生。据老人后来函告,《古今杂剧》等书并非售出,而是被岛田翰骗走的。岛田翰常来苏州访书,顾鹤逸对他精通版本之学颇为赞赏,以为他是学者而信任于他。当岛田翰商借《古今杂剧》等书时便慨然相借,不想他竟一去不返,此后顾鹤逸托其他日本朋友多次催讨,被告之岛田翰在日本犯案入狱,后因羞愧而在狱中上吊自尽,此事便不了了之。”[25]
顾鹤逸所托多次催讨的日本朋友,应该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白须领事。这些有借无还的珍贵典籍,不知是否又被岛田翰拿到哪里去牟利生钱了。这不免让人想起“借书一痴,还书一痴”的藏书家古训。
(三)金泽文库事件
1915年5月13日,日本《报知新闻》上刊发了“国宝二万余元卖却武州金泽文库怪事”一文,岛田翰因涉嫌参与盗卖称名寺金泽文库书籍文物,再次被刑事起诉,陷入审讯调查中。
金泽文库是称名寺国宝库的一部分,建于十三世纪中后期,是与足利学校齐名的日本中世纪典籍收藏的宝库。文库收藏多宋元刊本和明初刊本、手写本,以及同时代日本的“和刊本”与“和写本”,其中不少汉籍是中国已经亡佚了的,被日本称为“国宝”或“重要文化财”。此外,称名寺还藏有北条氏家族及历代称名寺住持收藏的佛教文物等。
《报知新闻》文章报道的大致内容如下:
称名寺住持中村真禅师涉嫌出售国宝案暴露,舆论一片惊愕。神奈川县警察当局已成立调查组,查明称名寺丢失《宋版文选集注》及《宋版大藏经》等一百数十件文物典籍,总价值在二万日元以上。
中村真1908年任职称名寺主持,授命整顿当时寺内十分紊乱的内务和收藏状况,在与旧住持交接期间,岛田贯(即岛田翰,报道中用此名,贯与翰日语发音同)曾带着中国人,来寺中参观,一一浏览寺内的文物典籍。
此后,岛田频频涉足称名寺,在前后七年的时间内,与中村达成默契,屡次将国宝《文选集注》等文物典籍带出寺外出售,对住持及相关管理者报以巨额回报。中村住持的罪行上月中旬业已认定,同时,与中村往来共犯的岛田贯亦被收押,警视厅的数名刑警正向其审问调查国宝出卖的下落,其中《文选集注》的已知去向。……
据考,岛田翰在1909年年底之前将《文选集注》拿出寺外,随即转手卖给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又拿了在日本市场出售,一卷要价上2000日元,称名寺无力购买。被岩崎氏购得5卷[26],现存东洋文库,上面有“岛田翰读书记”印章及岛田翰的识语;京都的小川氏购得3卷,其中第93卷的末尾有“宣统元年十一月(1909)得于日本彦洁(岛田翰字彦桢,不知为何有误)记”。《文选集注》全120卷,在岛田翰盗出之前,金泽文库的《文选集注》已有散佚。明治以来,欧风渐盛,社会上“废佛毁释”势力强劲,致使寺院衰败,法纪无度,与此前后,其他寺庙也出现过宝物外流,监守自盗等现象。
1915年7月28日零点五十五分,岛田翰在得知将被拘押至刑务所之前,于横滨自己家中开枪自毙。
四、余论
时势造英雄,故而江山代有人才出;时势也造悲剧,致使一些人空怀才志,一生在逼仄的狭道上跌宕坎坷。回顾历史特别是学术史,我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悲剧性知识分子形象。
把岛田翰说成一个悲剧性人物,应该不算是替他的“以书牟利”“盗书行径”作回护。因为时至今日,与其停留在对他知书盗书的道德审判上——他的决然自毙,某种意义上已是严厉的自我审判,——毋宁通过他短促的一生,来增进对于促使他走上不归路的日本社会以及他个人因素的认识。
岛田翰是日本传统汉学延续入近代的最后一粒种子,籍着家学的优势,他肆意发展着自己的汉学爱好,钻在中国古代典籍的故纸堆里,渐行渐远而不知返顾。那个时代的日本,正日益走上近代化,一切以西方文化为标的。进入帝国大学进而留洋深造,是当时世家子弟、少年才俊最佳的出路,毕业后便能在社会上某得重要的位置,经济保障不用说,体面和尊严也就有了。偏偏这个与时代渐行渐远的少年书生,在父母的溺爱下,偏科弃学,新式学堂必修的英语和数学,就不仅成了他进入帝国大学的障碍,也使他坐失走上如他兄长和姐夫那样人生道路的机会。
书香子弟,除了为学,别无其他干才,正如他自述的“质性迂癖,无用于世。”这一点若与他的同学田中庆太郎相比,正好显出他的“无用”。田中庆太郎与他一样,有古书、汉学情结;与他一样,只有个东京外国语学校清语科的文凭。但田中继承了祖上乃京都皇家御用古书店的家业,在东京开设“文求堂”汉籍书店,成为既有学问又相当成功的书界商人[27]。岛田翰死后,田中庆太郎还为他编辑遗著《访余录》,1921年出版。与田中相比,岛田缺少了商人精明务实的实际才干。
还有同样出身名门,与他同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的永井荷风、二叶亭四迷,日后在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界成果丰硕,显然,岛田也缺乏像他们那样成为小说家的文学天赋。
于是,空怀才学而不为世用,只能以替父辈大学者作书俑或秘书,来获得自己立足于世的经济保障[28]。而这,远不是他的人生志向、学术抱负。他对自己的学术是抱有自信和厚望的,认为是将有大作为的“明治校勘学”:
“仆尝私以为考据自阎、钱诸老,理学从程、朱诸先生以下,分毫拆丝,无复余蕴矣。其可籍以辟秘发幽者,唯独校勘一道。盖皇国建学,参取唐制,遣唐有使,留学有生,求法沙门来往不绝,而古文旧书亦取次舶载。上下千有余年,其出于兵火风霜之余,存于野店僧寮之间者,亦复不少。于是而校勘异同,讐定是非,以立明治校勘学,以开末学之非,仆之志业如此耳。”[29]
在其他几篇文章中,他也多次说到过类似的意思:纵观中国学术发展史,考据、义理都已走到末路,唯校勘一途,颇有展拓前景,特别是日本保存珍稀秘籍不少,有的在中国本邦业已失传,因此,建立“明治校勘学”或“大正校勘学”,日本人是得天独厚而责无旁贷的。这是他为自己的学术研究确定的意义和位置。可惜天不假年,所谓“有才无命,有学无行”,一个天才式的汉学俊彦,一个处在急剧变动时代的没落读书人,就这样在学术史的星河中溘然隐退,倏尔长逝。有关岛田翰与中国学术界之关联等,限于篇幅,容另文再论。
[1] 就我所见,国内尚无专门介绍岛田翰生平学术的论文,有言及其人其事者,往往语焉不详,虽三、五百字而多有讹误。如2003年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岛田翰《古文旧书考》(更名为《汉籍善本考》),几百字的出版说明粗疏有误;又如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出版李庆《日本汉学史》第一卷,在“岛田重礼”条下言及“次子翰”约300字,于其生年、著述情况等项均有误。余不一一列举。唯刘玉才点校整理《岛田翰》前有一篇千言小传,堪称准确不误,收入《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九辑,2007年版。
[2] 参见内藤湖南、长泽规矩也等著,钱婉约、宋炎辑译:《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
[3] 近几十年来,日本汉学研究著作对岛田翰关注也几乎阙如,感谢中安真理女史寄赠高野静子著《鬼才书志学家岛田翰(1879-1915)小传》,以下简称《小传》。此份小传载高野静子:《苏峰及其时代·续》,日本东京:德富苏峰纪念馆1998年版,第295-406页。
[4] 关于岛田翰生卒年,日本书籍中亦多有错误。如将生年误为1877年或1881年,又将卒年错为1914年等,中国书籍更有因袭之误。本文采信《小传》所说,作者采访传主亲友后人,考订出正确的生卒年。
[5] 参见钱婉约:《从汉学到中国学》之“东京大学古典讲习科”一节,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20页。
[6] 转引自李庆:《日本汉学史》壹,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81页。
[7] 黄绍箕(1850-1908),浙江瑞安人,光绪进士,为晚清清流健将、维新名士,政变后任京师大学堂总办。富藏书,藏书处曰“蓼绥阁”,对史志目录深有研究,有《汉书艺文志辑略》。
[8] 黄绍箕:《古文旧书考·序》,见《汉籍善本考》,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9] 岛田翰:《古文旧书考·凡例》,见《汉籍善本考》,第25页。
[10]德富苏峰:《岛田翰与》,转引自高野静子:《小传》,载《苏峰及其时代·续》,第315页。
[11] 俞樾:《古文旧书考·序》,见《汉籍善本考》,第3-5页。
[12] 兰台、都水,分别为古代中央藏书处、刻书机构。
[13] 黄绍箕:《古文旧书考·序》,见《汉籍善本考》,第12、13页。
[14] 岛田翰:《访余录·与岩崎男爵书》,刘玉才整理:《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九辑,第370-371页。
[15] 叶德辉:《书林清话书林余话》,长沙: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7页。
[16] 瞿冕良:《中国古籍版刻词典》,济南:齐鲁书社1999年,第91页。
[17] 《吴兴藏书录 皕宋楼藏书源流考》,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0-31页。
[18] 参见顾志兴:《湖州皕宋楼藏书流入日本静嘉堂文库真相考评》,见《中国古代藏书楼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65-182页。及陆氏后人徐桢基:《藏书家陆心源》第三章,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19] 参见巴兆祥:《陆心源所藏方志流失日本考》,《安徽大学学报》,2007年第6期。
[20] 1901年10月13日竹添进一郎致清浦奎吾书简,转引自《小传》,第304、305页。
[21] 参见岛田翰:《访余录·春在堂笔谈》,《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九辑,第362页。
[22] 俞樾:《春在堂全集手稿本》识语,转译自高野静子:《小传》,第357页。原件今藏日本国会图书馆,译文或与原始中文略有出入。
[23] 参见高野静子:《小传》,第355-360页。
[24] 顾廷龙编:《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27页。
[25]刘蔷:《过云楼藏书考》,见《昌彼得教授八秩晋五寿庆论文集》,台北:学生书局2005年版,第277-288页。按,顾家人“狱中上吊自尽”有误,详见后文。
[26] 这个岩崎氏是买入皕宋楼的静嘉堂主人岩崎弥之助的侄子岩崎久弥,1917年购入“莫理循文库”,以此为基础创立了东洋文库。
[27] 参见钱婉约:《田中庆太郎与文求堂》,《汉学研究》第七集,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
[28] 岛田翰1904年结婚,在11年的家庭生活中,先后遭遇爱妻病故、续娶、长子夭折等挫折,共生有二男四女(最后一女为遗腹子),曾自述“十年流落,炊烟屡绝,奔走南北,衣食是图”。
[29] 岛田翰:《访余录·与岩崎男爵书》,《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第九辑,第370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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