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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金根
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终古越山洞里,可能消得英雄气?
说与江潮应不至,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千载荒台糜鹿死,灵胥抱愤终何是!
钱塘江涌潮,即浙江省杭州湾钱塘江口的涌潮。它以涛高、汹涌、惊险、多变以及撼人心魄的磅礴气势,自古蔚为天下奇观,故观者如堵,地无寸隙,“万千人尽回头望,一片银山驾海来”(清•刘廷玑《钱塘观涛》)。人们惊叹于此瑰丽景象,神往情驰,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诸如“怒声汹涌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唐•罗隐《钱塘江观潮》)、“万马突围天鼓碎,六鳌翻背雪山倾”(元•仇远《观浙江潮》)、“声驱千骑疾,气卷万山来”(清•施闰章《钱塘江潮》)等等,文采风流,多不胜举。这些诗词或称颂这一宏伟的天下奇观,或描绘观潮盛况,或抒发对潮神的追忆。
但《蝶恋花》(辛苦钱塘)与上不同,这里不写涌潮壮美,也不写大江东去。生于钱塘江畔一个盐官小镇上的王国维(1877―1927),是位被这钱江潮的奇丽景色熏染陶冶出来的江南才子。作为海之子,他应深有契于大海之美,并歌于斯。但也许是伴着钱江潮长大的缘故,可能从孩提起就见惯、听惯了钱江潮,他只是浅浅哼唱钱江潮,更多的是低吟自身的情感,重在内心的感发,表现的是一种与其生命相结合的性情本体,为我们带来了一种新奇的感受和意蕴。
起句“辛苦钱塘江上水”,点明题旨,奠定了全词的一个意象基础。它写“钱塘江上水”,而重在“辛苦”之味。下句,从字面来看,不过是描述钱江潮的涨潮与落潮及其规律。这种规律,早在唐代白居易的诗中已有直接反映:“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观浙江潮》)然而,在这背后又隐寓着弦外之音,实是紧承意脉,随之深入,化隐为显,直接点出“辛苦”之意。江阔浩瀚,云水苍茫,钱江潮日日溯江上涨向西奔腾而去,又日日慢慢退落向东归入大海,如此不知疲倦、不间断地循环往复着,委实太辛苦了!可这辛苦的钱江潮依旧生落不息,怒而拍岸,日复一日;然越山绵延,日日承受着冲击,巍然而不动。潮水历尽磨难,无功而返,身心疲惫,多少英雄的豪气能不为之消磨殆尽呢!“洞”,是弥漫无际的形状。这起笔三句渲染了一个“辛苦”的艺术氛围,而“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国维《人间词话》),在词人看来,辛苦的又岂止是钱塘江上水?人生之途又何尝不是呢?“可能消得英雄气”呼应过片,以疑问提起,转向隐微婉曲,申发推想。
上片蓄势已足,下片一开始便由江潮联想下去,词人的笔触转入直抒胸臆的长吁短叹之中。“潮落潮生,几换人间世”,独到精湛,正是词人的特殊情感所在。面对世变,面对人生,难以捉摸,难以抗拒。多少感慨与忧愁在词人心中升起,词人无奈着,徘徊着,伤怀着,艾怨着。在词人愁苦之中,全词以伍子胥之典事作结。《史记•伍子胥列传》记载:
(吴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夫!谗臣何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于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悬于吴东门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伍子胥因冤屈而死,怨魄未消,一股冤气发怒钱塘江中,便驱水为涛。叶J有诗曰:“人言子胥怒未消,怒气突兀干青霄。呼烟吐霜如山高,咆哮呼叱声愈嚣。”短短四句,道出了这一故事。这里词人面对人生之无奈、感时伤怀之情感化为一声深重的叹息:这种辛苦与内心的苦痛,有谁能体会得到?物易时移,江潮依然生落不息,然那些嬉戏于姑苏荒台的糜鹿早已死去,可伍子胥之“灵”依然发泄着千载难平的冤愤,又有谁知究竟为的是什么呢?感伤之心志,尽显于这深深的叹息之中。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喜怒哀乐”终必借某种景与物而附丽之,否则无以自现。无景无物,则情无所依傍。反过来,无情则无以为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莫不在作者的内心激发出哀愁思绪。这种哀愁,是在被外界事物压抑又不能抗拒时所表现出来的愁苦感情。联系王国维这首词,作于1904―1905年(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陈鸿祥《王国维年谱》),其时王国维任教苏州,正醉心于西方康德特别是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他忧郁悲观之天性与叔本华悲观主义思想契合,借此以消解自己的人生之惑,也便自然熔铸出对人生苦痛的深忧。然“哲学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静安文集续编•自序二》这种烦闷岂不是一种活生生的痛苦?于是乎,可爱与可信的错综,感情与理智的冲突,又加深了他潜伏于内心的矛盾困惑与抑郁,使他内心挣扎着人生的忧患与苦痛。而这种困惑,这种忧患,实来自人的现实生活。观照王氏,他为家庭生计而奔忙,为谋生而仰人鼻息,为病痛折磨而忧郁,为民族危境而忧患……这些构成着王国维人生忧患的多个因素。故叶嘉莹说:“静安先生一生的为学与为人,可以说就是徘徊于‘求其可爱’与‘求其可信’及人生之途的感情与理智的矛盾的追寻与抉择之中。”(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愁、惑而不得其解、不得挣脱时,忧必时时凭附,既忧生,也忧世。这也实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常出现的两个倾向。为人生问题苦忧是忧生,为国家和社会苦忧是忧世。《蝶恋花》(辛苦钱塘)就是王国维为人生之苦痛而发出的慨叹。钱塘江上水的“辛苦”,正是他感情与理智所作挣扎、内心矛盾痛苦的极好写照。词人心潮的起伏,与江潮的涨落相应;自身的忧郁,与灵胥的抱愤相对。诚所谓“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困惑与悲哀。表面上的象征冲突之苦,提示的却是内在的感物之心与外在的感心之物,自然形成出词中感发之生命,也是其所感发的一种力量所在。
(作者单位:浙江省嘉兴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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