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的恋情词分为三个层面,即『一见钟情』、『自作多情』、『心理补偿』,进行了心理分析,多有胜处。〖北宋词史〗一书中说:『梦,无论是睡乡里的酣梦还是醒着时的白日梦,梦,成为〖小山词〗抒发情感的主要模式。在〖小山词〗里,「梦」字竟出现六十余次。』接下来我们从『梦境的闪回』、『梦中的热恋』、『梦态的抒情』、『梦因的透析』四个角度剖析小山的梦词。晏几道的『梦』,多数是现实情境发生之际的意外心理状态的一种表达。与现实的关系,有着坐实的一面;同时,也确实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审美情感世界』。 『梦』出现在小晏词中的次数多,但终归有一个归属问题,即这是谁的梦?我们就从这一点出发。小山词的内容大体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的内容:恋情词,女性词,自伤词。乍一看,好像分得不伦不类,前两类有些相似,实际上,晏几道以女性为主体写了许多作品,如专门以妓女、采莲女为主人公的作品并不少。不一定就是写的恋情,可能与恋情有关,但叙述的核心内容和情感倾向不大一样。〖北宋词史〗一书中说得好:『晏几道是一个沉溺在睡梦中的词人。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的词内容题材十分狭窄,除极少数作品具有某种社会历史内容外,其余大部作品均未离开恋情相思与别恨离愁范围,他把「自我」封闭在一个脱离当时社会现实的狭小空间;二是他的词执著于梦境描写,热衷于梦境的开拓,他自始至终在编织着缤纷多彩的梦。』 梦,是一个虚幻的自由天地,更是一片属于自我的独有空间。梦本身是无意识的。而作为使用『梦』的词人是自觉的,他们表达情绪的强度常常通过意象的使用显示出来。而『梦』这个词又具有朦胧性,适合表达难以言喻的精神状态。晏几道对『梦』的使用确实形成了一个审美功能场。『梦』因抒情主体的情绪变化而体现不同的审美内涵。在自己的词世界里,晏几道是睡着了;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清醒的。正因为如此,睡着了的词人进入了艺术迷狂的世界,把现实中的歌妓们重新打造一番。而一旦从『沉醉』的梦中醒过来,他能够感知到的只有悲凉。所以他说:『劝君频入梦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玉楼春〗)可是,『梦』里真的『无愁无恨』吗?也不尽然。在他的『梦』的审美功能场中,我们首先来看他的以女性为中心的写『梦』。如〖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这是一首精致的唱词,我们在论及秦观的时候常用『情韵兼胜』这个词,把它用在晏几道身上也很贴切,和秦观相比,小山词的抒情节奏要快一些。他的作品多是小令,语短情长;秦观有许多慢词,娓娓道来,抒情空间可以更加张弛有度。这样看来,晏几道要在较小的抒情空间里达到情韵兼胜也有他的难度,可是他把握起来游刃有余。我认为这首词的主题不是仅仅写恋情,而是写词人自己的人生体验。 上片是发出『为谁醉倒为谁醒』的表达情感空虚的追问之语。虽然直接点出歌女的名字,即『玉箫』。笔者同意王双启先生的解释,『玉箫』只是名字的代称,『他当是借用唐人小说中的一位侍妾的名字,把一种超越生死的情缘意念赋予自己所思的人』。有美女相伴,『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写得自然尽兴,但难掩无尽愁容。 下片写孤寂情怀。『悄悄』,形容情感空间处于孤寂难耐的虚空状态;『迢迢』,写漫漫长夜的时间使他找不到解脱的精神领地。只能到风月场去了,只能在女性心中找到归属。〖邵氏闻见后录〗说:『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卷十九)理学家如此赏识这句词,可见晏几道出语之妙了。清人厉鹗〖论词绝句十二首〗之一说:『鬼语分明爱赏多,小山小令擅清歌。世间不少分襟处,月细风尖唤奈何。』后两句见解高明,可说是晏小山的隔代知音。 我们前面分析过的〖鹧鸪天〗从『梦』的视角解读会另有发现。如『彩袖殷勤捧玉钟』借梦表达惊喜之情。当不可能的期待成为现实,过去和现在就会融合在一起。〖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一词在欢快的节奏中展示『梦』的舞步,表达的情绪是欢乐中的感伤。词人还善于把遥不可及的盼望寄托『梦』中,如:『归来独卧逍遥夜,梦里相逢酩酊天。』(〖采桑子〗)『别后除非,梦里时时见得伊。』(〖采桑子〗)『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少年游〗)可是梦中不仅仅有快乐,也有行进中的阻隔感。如〖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词人『梦入江南烟水路』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找自己的恋人。可是『行尽江南草木凋』也未见伊人行迹,只能在梦里呓语自语。醒来之后相思情浓,要把梦中情思鱼雁传书,然而不知人在何方。词人最后欲将郁积的情绪唱出来,却未歌已断肠,难得消解。这首词写了三重阻隔:『梦』中寻不见,传书无地址,弦歌挡不住。怎么办?只能在现实的孤寂中徘徊了。继续把这种情思写在纸上,自娱自乐。『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南乡子〗)『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采桑子〗)『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那就有了写不尽的相思意,如: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 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两同心〗 题破香笺小砑红,诗篇多寄旧相逢。〖鹧鸪天〗 凭谁细话当年事,肠断山长水远诗。〖鹧鸪天〗 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蝶恋花〗 写不完的相思字,字里又不能相见。要达到目的,还得回到梦中。我们不能孤立地看词人写『梦』和『相思』的主题,这有一个从现实到虚幻的过程,词人就此形成了一个梦—相思—梦的审美循环过程,形成了『梦』的场效应。相思来得容易,却挥之不去。于是,等闲情怀也变得多思多感了。如〖南乡子〗: 画鸭懒熏香,绣茵犹展旧鸳鸯。不似同衾愁易晓,空床,细剔银灯怨漏长。 几夜月波凉,梦魂随月到兰房。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这首词采用华丽字眼,居室、器物,用以衬托主人公的身份与生活。现将女主人公别后的孤独惆怅写出来,在度日如年的心情中等待相聚。下片则走入梦中,欢会短暂,怅惘之思愈加不可抗拒。于是,『便是无情也断肠』脱口而出。这是在写女性,也是在写小晏自己。丰富的情感内蕴使得词人触景皆生情。晏几道也写源于现实的主体梦境,当然首先『梦』到的是似水柔情,如〖踏莎行〗: 绿径穿花,红楼压水。寻芳误到蓬莱地。玉颜人是蕊珠仙,相逢展尽双蛾翠。 梦草闲眠,流觞浅醉,一春总见瀛洲事。别来双燕又西飞,无端不寄相思字。 上片在绚烂中进入梦境,『绿径』、『红楼』、『玉颜人』色彩上就赏心悦目。作者显然是精心设色。词人穿过绿草茵茵、红花依傍的小径,登上碧水围绕的红楼,与玉色的『蕊珠仙』相遇。梦里相逢,妙不可言。在欢快的情绪中词人醒来后不尽感慨万千,在『梦草闲眠,流觞浅醉』的生活世界,梦是如此频繁,而且『一春总见瀛洲事』。不过,再好的梦也终会醒来,在现实中『梦』变得遥不可及,自己的身份就会在『梦』外重新认证,索性作一回清醒的沉思。有一句话说得好『人生有梦,人生如梦,人生毕竟不是梦』。我们看看晏几道的自述,如〖蝶恋花〗: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醉醒之间难寻梦,词人不住地透过相思离别感慨人生中的『聚散真容易』,这在其他作品中也常见,如『狂花顷刻香,晚蝶缠绵意。天与短因缘,聚散常容易。』(〖生查子〗)词人借助于现实人与人之间的分离常态:聚和散。借助于人生存的两种状态:醉和醒。将逝去的光阴,有过的爱恋,总是难以阻挡近日的空虚联结起来。醉在梦中、写在纸上也不能让他释怀。『醉中同尽一杯欢,醉后各成孤枕梦。』(〖玉楼春〗)『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踏莎行〗)〖北宋词史〗中作了总结:『〖小山词〗便成为作者的梦的画廊。这画廊里的梦是五光十色的。诸如:「梦中」、「梦后」、「梦回」、「梦觉」、「梦雨」、「梦云」;还有「春梦」、「秋梦」、「夜梦」、「虚梦」、「残梦」;再加上「鸳屏梦」、「巫峡梦」、「桃源梦」、「蝴蝶梦」、「高唐梦」、「阳台梦」等等。这六十余个「梦」字已占260首〖小山词〗的四分之一了。……这就是晏几道词的现实,是需要另眼相看的一种心态,一种现象。』 晏几道本来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家道中落了。这之后他还有『沈十二亷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的温情生活,可是一位『下世』,一位『疾废』,连温情也『灰飞烟灭』了。他能有的是两段过去。前一段留下来的只有他的自卑和傲气;后一段留下来的只有温馨的回忆。在面对着两段过去的时候他的选择也很理智,将前一段彻底埋葬了,把恋情珍藏于心底,在孤独时刻作为美好回忆以求得安慰。正如柳永所说:『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那些有名字的女子已经被小晏铭刻于心了。他随时会让她们从自己心灵深处走出来,看她们跳舞,听她们悦耳的歌声,倾听自己的词情怎样被她们唱得如此动听。不过,他想的不仅仅是诗情画意,还有实在的生活,共同度过的情爱时间。我们看看他的深情恋曲: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木兰花〗 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 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鹧鸪天〗 用半生的时间去怀念已经难以相见的恋人,将人间温情寄托在『她们』身上。『她们』作为一个特有的群体,在晏几道的审美视野中被定为爱恋自己的对象,而歌女们能够接受晏几道的就是他的唱词,她们把这些唱词演绎得更为动听。他用审美的距离感『把自己的审美意识全部倾注于社会地位低下的歌女身上,用自己的美好感情去创造她们,改造她们,丰富她们』。这让我们想到了曹雪芹,他把人间的喜怒哀乐通过女性的命运展现出来,把女性的纯洁干净与尘世的污浊腐朽放在一起。从在女性身上体现对世间美好的追求这一点来看,晏几道与曹雪芹的出发点是一致的。和许多艺术门类一样,作为一种文学体式,词同样能生出本能的升华的审美体验,对人的精神具有补偿作用,也能体现出由现实生发的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反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