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明代八股文规格所作,据圣贤之言阐发儒学义理九篇。 (一) 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论语·学而》) 学而常习于心,习于事,学之至者,诚哉其悦也。(吾由此知君子之学为悦乐之学也) 盖所学者,莫非天地之至理,圣贤之大义。吾人常涵咏其中,复加身心之体认,而傥然有悟,得其不可喻之悦矣。 且夫人之由愚转智,由弱化强,由贱致贵,皆学之功也。人生幸而有学,学而时习有得,由野人而登君子之途,斯岂非人生之大幸也哉?故悦之有不觉而来矣。奚以明其然也? 学而习于心,察阴阳之变化,见鬼神之屈伸,则有以通天下之志;学而习于事,任国家之安危,兴礼乐之教化,则有以成天下之务。以此为学,则充实于心;以此行事,则光辉于体。通内外,平物我,其所以为悦也。 夫辨义利,别人禽,辟异端,崇正学,极深以达天人之蕴,内圣之极则也;尊皇极,立人道,进君子,退小人,研几以通古今之变,外王之大法也。君子所学者此,而莫务于此,亦莫悦于此也。 君子之学,非异端小人之学也。君子学以成人,异端学以全身,小人学以孳利。君子之学正,异端之学偏,小人之学邪。君子本诚以修仁义,则无非正也;异端本心以求神化,则有所偏也;小人本物而逐利欲,则入于邪也。君子之为学,时习之也,习以生悦,悦以乐学,有笃实而生辉者,有深造而自得者。始也非不苦也,而终也得乎至乐;始也非不勤也,而终也多有妙悟。异于刻意之苦行,又非苟简之捷取可比也。 夫以刻意苦行,则不诚矣,乃以长伪,学而至苦,则起厌学之患,而孰欲为此学也?以苟简捷取,则不实矣,乃以成惰,学而甚捷,则怀速成之意,而孰能为此学也?苟刻意苦行而有得也,则以冥悟自秘;苟苟简捷取而有得也,则以高明傲人。而君子岂为此哉?君子学以为己,学不忘习,习以至悦,乃悦乐之学,易简易从,可大可久,人皆可学之,皆能学之,而知圣人之言悦也,其意深矣。 (二) 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 当知所患在己,而不在人也。 夫人多患人之不知己,患非所患,人不知己,在人不在己;己不知人,在己不在人。人不知己,非我所能定也;我不知人,则我之不智也。君子求之于己,而小人恒求于人。 且以孔子之圣也,而沮、溺嘲之,叔孙武叔毁之,虽弟子子路亦疑之,唯颜回、子贡诸人知其圣。圣人不能令天下人知,不足以损圣也,而流俗常患人之不己知,岂不愚哉! 流俗者耽名利,计毁誉于心也,修才艺以求美誉,立功德以希大名也,而知之者鲜。始则顾影而自伤,终则怨天而怍人。作为愁词,则成颓废;发为怨气,则生暴戾。此则自暴自弃,而无益于世者。 自暴者,不自爱也;自弃者,不自信也。人既卑我,而我复卑己,斯不自爱;人既轻我,而我复轻己,斯不自信。皆由鹜于外名,而求人之知以为藉也,然则我为人生者,而非为己生者,我为人生,则我者何在?呜呼!其失己也久矣!以人不己知为患,而以自患,故曰岂不愚哉!以此待己,只以伤己;以此待人,且以伤人。 其亦自思也:吾知己乎?己且不自知,则何求他人知己也?语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自且不明,又何怨乎他人不明?己不知人,且为己之不智,又何暇患他人之不知? 以人不己知为患,则己愈愚;以己不知人为患,则己愈智。患人不己知,徒以自患也;患己不知,而学以长智也。岂只君子小人之别,亦奚非智愚之别乎? 且知天者希,而天自显其大也;知圣者希,而圣自保其贞也。人皆知天,则天为小矣;人皆知圣,则圣为庸矣。故何患他人之不己知哉! 二零一六年十月十五日 (三) 予一以贯之(《论语·里仁》) 一心以贯之也。 夫人患思多而难归约,学杂而易支离,而圣贤一之也。一者,诚也,惟诚而能极深,惟诚而能研几,惟诚而能一贯,若夫无诚,东取西剿,所学虽多,徒以文其陋耳。朝适于此,暮适于彼,朝入于儒,暮佞于佛,昔之所耻,今之所荣,而不能免于小人,惟其不能一也! 昔夫子亦曰:“君子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君子有所不信,有所不由,君子之通也,而皆以义持之,义者,吾心之良也。彼佛老亦无适无莫,有似君子之通,而无义以约之,则同乎小人之无忌惮,虽曰“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然以苟简自逸,至于为学,则岐道德仁义为四,分心性为二,而非一贯也! 何以一之?夫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与人一也;子思曰:“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人与物一也;孟子曰:“知性则知天。”又曰:“万物皆备于我。”性与天一也,物与我一也,而世俗不知之,岐之为二,惟其心不能一也。心不能一,则有对待,有对待,则梏于小己,梏于小己,则不能通乎大道,一者,所以通也。夫子曰:“举一反三。”子贡曰:“回也能闻一以知十。”贞夫一也。 而一贯与贯一有辨焉,一贯者,以一至万,而万涵于一,多而不乱也;贯一者以万至一,而万损于一,单而易断矣。一贯者,圣人所以立公义也;贯一者,异端所以苟私欲也。杨子一之于我,墨氏一之以兼,老氏一之于无,释氏一之于空,虽所一不同,而皆归于私。夫杨墨佛老岂不欲崇道而一贯哉?而所为非一贯,乃贯一者,亦惟其不诚耳! 陆王之徒亦欲一贯也,象山曰:“立乎其大。”阳明曰:“致良知。”大以一之也,良知以贯之也。立乎其大,而不知积小以成大;致良知,而不知良能以致知。夫子前问:“汝以吾为博学而识之者与?”则夫子亦尝博学矣。夫子曰:“博文约礼。”子思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舍博无以一贯,无详何以说约?而以易简为教,实苟简以自逸耳,至其流极,乃近于异端之空疏,欲求一贯,而不诚以笃实也。 圣人之学一贯也,异端之学贯一也,世俗之学无一也。惟大而能一贯,大以包小也;异端不大而欲贯一,则终于小耳;世俗务大而不知一贯,而终流于支离。大者,惟一诚耳,至诚可以通天;异端无诚,而欲妄同于天;世俗无诚,而欲妄测天命。诚者,实也,吾诚仁,而吾实仁;吾诚义,而吾实义;吾诚忠,而吾实忠;吾诚孝,而吾实孝。异端不诚而无实,虚以脱之,仁义忠孝,则弃而不恤也;世俗不诚而无实,文以饰之,仁义忠孝,皆假以为名也。或曰:“实何以通?惟虚而能通也。”彼以实为木石之滞塞乎?实以载虚,虚以尽实,虚实一也,非异端之崇虚而蔑实,世俗之务实而无虚也。 呜呼!大哉一也,以言乎大,则曲成万物而不遗;以言乎一,则通晓古今而不碍。诚哉一也,以言乎诚,则参赞天地而非妄;以言乎一,则守之终身而不渝,彼异端世俗恶能知之!曾子曰夫子之一为忠恕,忠以尽己,恕以容人,人己一也;而吾儒之一,则仁义,仁以爱人,义以制我,人我一也。夫子之道所以垂诸万世,儒家之学所以达乎四海也。 二零一七年元月二十九日 (四) 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尚书·大禹谟》) 道心人心之辨于微危也。 夫道心者,天理之公也;人心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上率乎性,而人心下流于欲。其几也微,孟子曰:“人之异于动物者几希,君子存之,庶人去之。”其谓道心乎?斯人禽之大防,裂之则沦为禽兽矣,故曰微也。孟子曰存心知性,存此心也;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操此心也。呜呼!尧舜之谆谆以相授,孔孟之怵惕而为言者,诚以道心所以立人极,保人禽之防也! 人心非邪也,顾以人心多动,而道心静而无为,无为则公而明,多动则不免私而暗也。以情而言,则喜、怒、哀、乐,人心也;恻隐、羞恶、恭敬、是非,道心也。虽圣人不能无喜、怒、哀、乐,虽愚夫亦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道心人心交相用,非判然两别也。圣人之喜、怒、哀、乐发之中节则为恻隐、羞恶、恭敬、是非,愚夫去恻隐、羞恶、恭敬、是非,而妄动喜、怒、哀、乐。喜有仁,而仁过则私;怒有义,而义过则暴;哀有礼,而哀过则伤;乐有智,而乐过则淫,此人心之危也,胡可不慎哉! 君子极而至圣人,小人极而为禽兽,君子尽道心而持人心也,小人去道心而任人心也。道心虽微,尽之则若赫日之当天,而无不明也;人心虽危,而持之如大地之承天,而无不正也。道心明,而人心无不正,上可率下,性可统情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以道心正人心也。 异端亦言心,告子曰不动心,佛曰:“三界唯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动心,绝乎物而不动耳,夫物安可绝哉?物不可绝,以物有我;亦不容绝,以我有物。我有物,而绝物,是内戕于己;物有我而绝物,是外贼乎物,岂不愚哉!不动心,则恻隐之心亦不动也,斯张浚损兵三十万,而漠然不动者,实丧其心也,而恶足以为傲哉!若不动心,则木石无心,而谓其贵于人乎!故孟子斥其非,而曰集义。集义者,尽道心也,人心不能无动,道心操之,而人心之动无不合理,斯圣学之精髓,而告子恶能知哉!告子知人心,而未知道心也。 若夫佛氏所谓心,人心也,“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有喜、怒、哀、乐之情,食色之欲也,而恶足为贵哉!不知尽道心以别禽兽,而割肉以饲虎,徇禽兽之欲;出资以放生,违自然之理。至于忠孝五常,道心也,则弃而不恤。夫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天命也,人性也,无可逃于天地之间,而佛氏欲逃之!割肉饲虎,出资放生,圣人所不及,而甘为之!彼固有于爱物,而无与于亲亲仁民也,佛氏所以远人而为道也。佛氏知人心,而不达道心也。 而陆王之发明本心,“心即理”,“心外无物”之说,未严辨道心人心之别,吾恐其混人心为道心,始于义而终于利也。心即理,则人心亦理也,可徇人心而苟私欲乎?心外无物,则人心之外亦无物也,则迷乎人欲而蔑天理矣。王氏之学三传至李贽,而谓人欲即天理,曰:“成佛征圣,惟在明心,本心若明,每一日受千金不为贪,一夜御十女不为淫也。”呜呼!认人心为天理,实毁人纪,灭天理,船山斥其“导天下于邪淫,以酿中夏衣冠之祸”,岂有过哉! (五) 德不孤,必有邻 德必不孤,同声相应,而孤者非德也。 夫君子修德以立世,而自觉其孤,则彷徨之念起,而正大之情移矣,或愤俗而避世,以举世皆无可为善,如张华之委顺于贾后,焦先之隐匿于山林也。而忍视五胡纷纷之乱,曹马之相继之篡乎?彼固欲为君子,而离君子之道也。 德必不孤也,德合于天,而照于人也,天有生德,则不容有恶而无善;人以类聚,则不能有小人而无君子。星星之火,尚可燎原;悠悠之露,亦可穿石。苟心之主一,志之所坚,而奚患德之孤哉! 昔者周之衰也,礼崩乐坏,诸侯放恣,天下无道久矣,沮溺鄙之而避世,接舆愤之而佯狂。孔子犹欲行道于天下,匍匐东西而说之,沮溺乃嘲其徒劳,接舆诮其德衰,夫三子又恶知圣人之心哉!孔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某不与易也。”则已斥其为鸟兽之道矣。周之不可复兴,命也;知不可而为之,性也,而亦命也。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岂为不知命而徒劳者乎!庄生以无可奈何,则安之若命,而圣人岂能安哉!天不与圣人同忧,而圣人忧天下之所忧。孔子周游列国,道皆不行,而孔子之德何尝孤哉!教授三千弟子,知之者有颜回,尊之者有子贡,继之者有曾子也。至于汉氏,董子劝孝武折衷孔子之学,身虽抑于一时,而道伸于万世!至若沮溺之隐,接舆之狂,庄生之独,欲期之旦暮,而固难求于旦暮也,名隐而道孤,谁复知乎! 且生纵不遇可喻同道之人,而朝读圣贤之书,自可神交于千载;暮立仁义之言,亦可传道于百代。孔孟程朱之心与我同在,后世君子必达余怀,又何虑道之孤而甘自颓放乎!阮、嵇之狂狷也,乃非尧舜、薄周孔,越名教,任自然,不足以胜篡盗之奸雄,而适坏华夏之风俗。阮之荏苒于司马,而嵇之受戮于东市也。船山曰哲人之愚,彼虑德之孤而自愚也,而彼之德实孤矣,身死之后,谁复传乎! 或引孔子言曰:“贤者辟世,智者辟地,其次辟言。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隐避世隐居,不与人接。斯曲圣人之言,以自文其懦耳,而圣人岂为此哉?辟世者,不滞于昏乱之世也;辟地者,不游于污秽之地也;辟言,不争于哓呶之言也。危邦不入,乃当时为诸侯列国,可游他国也;乱邦不居,君子明哲以保身,保身以传道也。当秦汉以后郡县之天下,而恶可游于各国乎!圣人之言,因时权宜,亦不可据为典要,圣人亦欲乘桴浮于海,而卒不浮,不忍弃中国以就夷狄也。 君子因此而隐者,则去佛老之道无几矣。老欲全生,佛欲无生,全生以远害,无生以离死也。全生者贪生,无生者惧死。贪生以无为宗,而游之于逍遥;惧死以空为道,而急求于涅槃。其所流极,欲妄同于天,而卒近于禽,远人而为道也。庄之独与天地相往来,释之以心法起灭天地,皆虑道之孤而欲避世出世也。而人不可独往来于天地,立天地者人;抑岂可起灭天地,合天地者心。世不可避也,人不能逃于世外;又何可出哉,人实在世中。德不孤,而欲冥想于世外求之,亦自孤其德矣,孤者非德也,不能与愚夫愚妇同德,特立异以反俗,彼固异端,非圣人之正道也。老以俗人察察,而独异于人;佛以众生愚痴,而卑视于群,皆反俗自孤其德也。 信德之不孤,则不立异以反俗;苟德化之深,亦何不可为善?君子坦然自信,何忧何虑?生死不足忧也,失守为大;衣食更何虑哉,道义为尊。养其正,成其大,虽万里犹邻,百姓同德,岂若异端僻士之自虑其孤哉! (六)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圣人自信斯文之不丧也。 圣人之围于匡人,圣人之不幸也。疑为阳虎而围之,非我有罪于匡人也,而我何惧乎!天既授斯文于我,则斯文由我而传,丧斯文则必绝我之命,天必不丧斯文以绝我之命,而匡人奈之何哉!呜呼!圣人之坦然,圣人之自信,圣人之大仁无让,大勇无惧,非夫大圣大贤之人,孰能达此微言乎! 不曰道而曰文者,道由文显。道者,虚也;文者,实也,实以载虚。虚实一也,文道一也,文有人文,天文,圣人因天文而创人文,承天道以立人道。周之衰也,礼崩乐坏,诸侯放恣,文之衰也,非道之衰也,道日生于天地,有隐有显,有微有明,因文而显明道于天下也,文衰则道微,圣人哀之也,而欲承之,圣人之志也! 周公非孔子所慕之人乎?子尝叹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也。”孔子之慕周公,欲成周公之业也。不曰周公而曰文王者,孔子与文王同忧也,文王拘于羑里,孔子困于匡人,皆圣人之不幸也。而文王未得罪于纣,孔子未得罪于匡,而皆受此劫。纣之拘文王,忌其德于西岐;匡之围孔子,因其貌似阳虎。有德而获罪,同貌而受困,此岂天道之公哉!而文王演周易于羑里,殷忧启圣,获释归岐,天终不绝圣人之命以为暴君之伥也!我既承斯文,与文王同德,则天亦不绝我之命以代奸人之祸也!孔子其有取于文王,而生同感欤?故弦歌不辍,从容自若,而匡人自退。呜呼!圣人之坦然无惧,困而生仁,信此诸心,而人不复疑之也。自信者,人恒信之,岂有虚哉! 斯文在我,圣人之自任也重矣,大仁而无让也。夫文之传也,皆由古之圣王,黄帝传颛顼,颛顼传帝喾,帝喾传尧,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文武传周公,皆圣王也。幽厉以降,而圣王不复生于世;东迁以后,而王道将斩于时。文武之王降为桓文之霸,桓文之霸降为晋楚之横,天子不能兴王道,诸侯不能为伯者,斯人道之大忧也。文之兴也由周,其集也于鲁,而鲁不能振之,循周之衰。文武之道将坠于地,殷周之文欲替于时,孔子忧道之不明,文之不传,而不嫌以布衣削《春秋》,不让以孤心继斯文,此春秋之大变,而圣人之大权也,故后人不以为僭,道在圣人,虽无位而犹可托也。 天不丧斯文,圣人之知天也深矣,大勇而无惧也。五十而知天命,知我之继斯文也。夫天苍苍而无体,茫茫而无际,以何为天哉!环宇之中皆天也,地承天而成,人继天而立,文因天而化,斯文既由天而化,则天岂丧斯文哉!尽人道,则知天,人与天一也,天授文于人,文以即天,天亦道也。信文之不丧,知天之为公,知天之为公,信道之久大。圣人与天同德,圣人受斯文以承天命,而欲明大道也。天地有厚生生之德,圣人有济元元之心,天地以其大覆载万物,圣人以其仁担负古今,而何惧斯文之丧哉!有惧,则未深于斯文,未勇于斯道也。 匡人其如予何,圣人之正也,圣人之诚也。圣人有德而知天,匡人岂能违天而害我?圣人怀道而继文,天亦不容我绝命于匡,圣人以此退匡人。若王莽之曰“汉兵其如予何”,假圣言以自欺也。以周公自命,而固不信己为周公也;以孔子为言,而亦惧己不为孔子也。其愚也,乃告天曰:“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哭而气尽,复自陈其功,则忧惧而恐不胜也,则言其无如予何者,伪也,伪而效圣人,忧而威汉兵,惧而求天命,而圣人不与其名,天终绝其命,汉兵卒悬其首,无正无诚,天不容其伪也。呜呼!无圣人之心,圣人之诚,而何敢发斯言哉! 天授斯文于圣人,圣人传斯文于万世。斯文未丧,圣人至孔子而止;三代以后,圣人至今无生,亦可哀已,此后儒之多怀孔子也。汉儒继孔子之文矣,而不足以明道;宋儒继孔子之道矣,而不足以昭文。道不明,而王霸杂于汉唐;文不昭,而夷狄噬于宋明。道不明,实文有不尽也;文不昭,亦道有不全也。至于今者,道微而文亦衰,孰能继往圣,一文道,而开太平乎?俟之来兹。 (七) 我亦欲正人心 邪慝之作始于人心之乱也。 王室衰而后诸侯恣,圣学晦而后处士议,天下之势不朝于秦,则朝于楚,天下之学不归于杨,则归于墨,天下日乱。天下之乱由于邪说之作,邪说之作由于人心之放。管子不知礼,足食之说兴,而廉耻之俗堕,文武之王降为桓文之霸;商鞅不知仁,郡县之法行,而封建之制陵,桓文之霸降为七国之雄。世愈降,道愈微,杨墨复以为我兼爱之说惑天下,无父无君,三纲坏,五典斁,几于禽兽,孟子惧之,而倡仁义以斥功利,崇周孔以距杨墨。 夫杨墨未尝不欲利天下也,岂必无君无父哉?杨子欲人各自利以成天下之治,墨子欲人兼相爱以止天下之争,而天下愈乱,至于无君无父者,何也?执一以害道也。惟贤者可自利,而欲各自利,适成自私;惟仁者可相爱,而欲兼相爱,适为相混。其所流极,处士以此亢君,君无殊于庶民;侠者以此逆父,父乃同于路人。而人道夷于禽兽,非为利己以逃世,则以爱人而弃亲。放辟邪侈,无不为已。 呜呼!言之不正,而徒以益乱也。杨氏知己不知人,而妄以己度天下;墨氏知人不知己,而强以人同天下。杨氏知利不知义,则胥成孤僻;墨氏知爱不知仁,而流于姑息。利物先足义,人与己一,而利能公于人;爱人先立仁,亲为人始,而爱不滥于众。斯圣人修己安人之道,而杨墨恶足以知之! 异端兴而人心益乱,非谋功利,以苟且于功名之术;则荡天理,而曲全于虚无之道。“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三圣已往,圣教日替,则我有所不让,而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承三圣之道,此孟子之伟抱也! 孟子以心言仁义,曰:“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以辟告子义外之说,世以义为外,而不内求,则心放而不知收,以仁义礼智皆为我心之内,而何外求,以求自利兼爱哉?内求于己,则利无不正,而爱无不诚,若徒外求,必陷于邪伪也。以心言仁义,而利有贞,爱有根也。自利无贞,而利必及于害也;兼爱无根,而爱必反为忍也。以己度人,安能不害;强人同己,又恶能不忍?求之于内,自正本心,正己以正物,此孟子之深意也。 我亦欲正人心,以何正之?以圣人之道正之也。圣人之道大中至正,尊圣人之道,立圣人之教,以挽人心于逆流,养童蒙于始学。教隆于三王,道著于孔子,则法三王之教,尊孔子之道以正人心于邪僻也。然三王之教衰,孔子之道晦,由于杨墨之说行也,则辟杨墨以尊孔子之道,“杨墨之说不息,孔子之道不着”,异端不辟,圣道不尊也。 故君子必辟异端,孟子辟杨墨,而使孔子之道复尊;程朱辟佛老,而使孔孟之学复明。近世胡鲁猖狂于天下,马列凌驾于儒上,佛耶复鼓其邪说,孰能辟之以弘圣道乎? (八)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圣人志学之早,持之终身而不易也。 学者,学吾所不知不能也。知周万物而道济天下,学无止境,则学无所息,圣人法天之健,而不息也,若有所息,则不能终矣。(天以生生不息为道,君子以自强不息为德,天有所息,则乾坤其毁乎!君子有所息,则君子其殆乎!) 善始善终者,其惟志乎!志立而心定,心定而学恒,学恒而器成。植树必固其根,为学必立其志,志者,一心之主也。世有凌云之才而碌碌以终者,惟无志也;有搏虎之勇而荏苒以乱者,亦惟志不立也。子曰:“苟志于仁,则无恶也。”又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之于人,大矣哉!学以之成,道以之立,身以之贞,故圣人教人,而责志为先焉。 夫人有怠惰之心,志以勉之而勤;有纷乱之思,志以正之而定。志以主心,而心无不正;志以统才,而才无不善;志以帅气,而气无不刚。惟立志而可集义,集义而心不乱,才不偏,气不馁,孟子所以能养浩然之气,而折告子不动心之妄,岂徒知言而已乎!亦其志之贞大,俾心之主一也。 所志何学?为己之学也。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己之学,返诸己,正己以正人,有恒也;为人之学,鹜于外,自伐以矜人,无恒也。有恒者可久可大,无恒者半成半达。非为己之学,而孰能持之终身不易乎! 圣人之学,无非为己之学也,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不立不达,未有能立人达人者也;《大学》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修己为先也。孟子曰:“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己而诚也。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己,求诸己,其道恒简;求诸人,其道恒烦。简则易行,烦则愈乱,则为己之学,实学问之本也。 (九) 朝闻道,夕死可矣 道在,死而不亡也。 道生生不息也,如水之滔滔不绝。水有往来,人有生死,水之往,非无水也;人之死,非无人也。水之来,珍其来;水之往,慎其往。珍其来,而不缺于水;慎其往,而不害于人。圣人珍生而安死,既已生矣,则厚生以尽道;既已死矣,则善终而安土。生死者,自然之变,古今之常,未有不生不死者也,而佛氏喋喋言生死者不休,以为无常,岂不谬哉! 彼之繁言生死,诚有惧也,彼于生死视之甚重,故惧死。惧死者为利动也,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于利则执于得失,执于得失则重于生死,生,得之大者也;死,失之大者也。于生诧然而惊,于死则怵然而惧,流俗患死,而彼且患生,有生则有死,而曰:“生者死之始也。”以生为累,而欲脱之,则欲绝生,不生不灭,生且为累,而死岂有不惧哉!而有不惧者,非不惧也,空诸所有,以有为妄;万象皆空,以生为幻,如告子之不动心,麻木其心,而心不动矣,彼则枯槁其身,而死不惧矣。而其实,则甚动也,甚惧也。告子之不动心,拔苗助长也;释氏之不惧死,空心滞寂也,动之甚而拔之不动,惧之甚而空之不惧,此异端自欺欺人之术,而君子所鄙也。 若君子喻于义,义以志道,则于得失轻,于生死安。知义之有恒,而得失为运命;知道之有常,而生死为自然。既恒,则失者失其所得,而失不足以为忧;既常,则死者死其所生,而死不足以为惧。此君子所以珍生而安死也,生则乐之,死则哀之,知生为来也,而厚其生;知死为往也,而善其死。且生死者昼夜也,天之夜,以息其昼;人之死,以息其生。何至如佛氏反人之性,患生而惧死哉!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命者天也,天衷于人,而为义,喻于义则知命矣;人顺于天,而为道,闻于道则安命矣。释氏不知命而患生惧死,由不知义,不闻道也。 义者,变也,由变而知义,而释氏以成毁之变为幻妄,则何由察于变乎!道者,常也,由常而知道,而释氏以生死之常为无常,则何由通于常乎!不知义,以寂为义,而流于自私;不闻道,以空为道,而流于绝伦。杨墨之无君无父也,而害不及于政教,至于佛氏兼之,而政教乱矣,政教乱于上,而禽兽兴于下,岂不哀哉! 不知命,而喋喋言生死也!喋喋言生死,患生惧死之念难消也。患生惧死之念重,而欲超生脱死,不生不灭以成佛也。若吾圣人,五十而知天命,知生死为常,本为天命,生不可忧而死不足惧,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非求超脱也,志于道,闻于道,而自超脱,何以生死为重哉! 呜呼!流俗者蕲生而惧死,异端者患生而惧死,若知此言,能无自愧乎! 二零一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