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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华读书报 日前参加某“海外汉学”研讨会,参会者对“汉学”应该怎样定义,多少还有些疑惑。我也插了几句,感觉不能尽意,于是想写成一篇文字,把这个概念拿来辨析一番。
“海外汉学”是中国独有的学术领域,外国没有的。外国人研究“汉学”,不研究“海外汉学”。既然有“海外汉学”,似乎也应该有“海内汉学”或者“国内汉学”。譬如做贸易,有海外市场,就有对等的国内市场;搞学术,有外国哲学、西方哲学,就有中国哲学。可是,偏偏没有“国内汉学”;不但没有,连“汉学”我们也没有。“汉学”(Sinology)是外国人从事的学术,这门学科本来就是海外的,所以,当“海外”和“汉学”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构成“海外汉学”(overseasSinol鄄ogy)时,从修辞上说就犯了同义反复(tautology)的毛病。所以,莫东寅当年发表《汉学发达史》(1949),书题并不称“海外”,因为“海外”是赘余。但我们没有必要这样死抠字眼。修辞是一回事,语用是另一回事。尤其现在,“海外”这个修饰语已经省不得,比如北外的“海外汉学研究中心”(ResearchCentreofOverseasSinology),如果删去“海外”,听起来倒像是个外国的学术机构了。
“海外汉学”这个词儿,我敢打赌在一般词典上是查不到的。不过,“海外汉学”就是汉学,一查“汉学”就查到了。“汉学”是门什么样的学问呢?从《现代汉语词典》、《新华词典》、《汉语大词典》到《辞海》,都说“汉学”是外国人对中国事物的研究。其实,把“汉学”还原为Sinology,看看原语的词典,好像外国人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说法,规定Sinology一定是要由他们来研究,中国人不能或不必研究的。比如《牛津简明英语词典》(外研社,2000)上说,汉学就是“对中国语言、历史、习俗等等的研究”;《韦氏新世界美国英语词典》(Webster’sNewWorldDic鄄tionaryoftheAmericanLauguage.2ndCol鄄legeEdition.1980.)上说,汉学是“对中国语言、文学、艺术、习俗等等的研究”;《韦氏英大学词典》(商务,1997)上,把汉学定义为“中国问题研究”,细分的话,就是“有关中国的语言、文学、历史、政治、风俗等的研究”。
当然,与“汉学”相当的研究领域在中国也是有的,只是另有名号罢了。跟“汉学”最贴近的词儿,大概是“国学”。如果嫌“国学”这一概念笼统,不妨把它切成若干块,叫“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研究”、“中国(传统)语言学”等等。“汉学”也好,“国学”也好,其实是同一个领域、同一些对象,只是研究者有里外之分。
汉学包括的方面应该是很多很广的。上面引述的几本英文词典,在释义时列举了主要的几个方面,三到五个不等。我们注意到,排在第一位的都是“中国语言”。再看几部其他欧语的词典。《朗氏德汉双解大词典》(外研社,2000)对Sinologie的解释是:“一门研究中国语言和文化的学科。”《当代德语词典》(柏林科学院出版社,1984)上的释义略窄一些,但也把语言排在前面:“一门研究中国语言和文学的学科。”又如《新简明法汉词典》(商务,1983),词条sinolo鄄gie的释义是:“汉学。(有关中国语言、历史、文物等的研究)”
透过西文词典对Sinology这个词的处理,可以看出,西方人所理解的汉学是很看重中国语言的。这不奇怪,因为汉语不但是步入汉学之门的基石,也是汉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之一。所以,典型的汉学家,远的如利玛窦,近的如高本汉,当代的如马西尼,都是主攻或者先攻中国语言文字。他们不但学汉语,用汉语作工具,去探发中国社会、历史、文化,而且钻研汉语,以汉语为语言学分析的对象。
这是国外对汉学的理解。反过来,中国人自己怎样理解呢?《现代汉语词典》(2005,以下简称《现汉》)上,“汉学”的第一个义项是指发源于汉代的经史、训诂、考据之学(这种学问在清代被认为是“实学”,跟追求微言大义的宋明理学相对而言),姑且搁置不论;第二个义项才跟本文的话题有关:“外国人指研究中国的文化、历史、语言、文学等方面的学问。”在诸项内容的排序中,语言被挪后了,这跟西文词典的处理不一样。《现汉》这样做,恐怕不是偶然的。《新华词典》(2001商务版)上,“汉学”解释为“外国人统称研究中国文化、历史等方面的学问”,连语言也省去了。或者索性如《辞海》(1999),采用宽泛的释义,有意无意避开了汉学研究以何者为基础的问题:“外国人称中国学术为汉学。”《现代汉语大词典》也一样:“外国人称研究中国的学问为汉学。”只有少数汉语词典,吸取了西方人的释义,例如《高级汉语词典》:“汉学(sinology),对中国的研究,尤指关于中国语言、文学、历史和风俗习惯的研究。”
词典的释义或许反映了学界的普遍看法。为什么对“汉学”的理解,西方和中国会有这种细微的差异呢?我猜想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对于西方人,要想登上汉学的殿堂,非得先攻下汉语这座堡垒不可,而对于中国人,汉语本来就会,不必学的。我们觉得历史文化等等才难,于是就把这些科目排在汉学诸项内容的首位。
第二,在还没有跟西方学术接合之前,中国学术是极重视语言文字的。中国传统的语言文字学,旧称“小学”,古人把它看得很重。清儒戴震有一段话:
“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词也;所以成词者,字也,未有能外小学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语言,由语言以通乎古圣贤之心志,譬之适堂坛之必循其阶,而不可以躐等。”(《古经解钩沉序》)
大意是,要想通晓经义、上达哲理,必须从语言文字这一基础入手,好比我们想要到达楼上的会议室,非得从底层走起,而语言文字就是必经的阶梯。可是曾几何时,语言文字学被从国学的基础中抽走了。刚才说过,汉学和国学其实是一件事物两样叫法。比照《现汉》的解释,可以看出人们对语言也已经很不强调了:“国学,我国传统的学术文化,包括哲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学、语言学等。”
这样排列国学的各项内容,从宏大的哲学开始,用戴震的话来说,就是“躐等”,好像我们一步就能从窗户跳进楼上的会议室来。当然,有人会说:时过境迁,传统学术的理念和框架已经不适合现代社会了。现在国人解读经义,推尚超脱文本,纵情发挥,舍得花工夫钻研语文的学人已属罕见。
于是问题就来了。我们中国人考察“汉学”,或者“海外汉学”,应该把语言文字学或语言学放在怎样一个位置上呢?应该跟从外国人的视角,把中国语言看得很重要,还是用国人自己的视角,觉得语言无所谓呢?
不论怎样理解,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海外无论哪个国家的大学,只要设“汉学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教汉语。那么,可不可以这样说:汉学和国学是海外汉学的基础,而汉语和中国语言学则又是汉学的基础? (姚小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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