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解读
一、 《论语》开篇第一章,即劝学——“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第一》) 孔子热情劝学,是让人们学什么呢? 大致而言,孔子所说的学,包含两个方面内容:一方面,是通过学,完善自身的德性,使自己的内心世界正确,可称为成人之学,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中庸》);另一方面,是通过学,提升自身的才能,使自己具备某一方面的力量,可称为成才之学。 成人之学与成才之学,原则上虽皆不可偏废;但实际上,却有主次之别——成人之学是第一位的,成才之学是第二位的。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第一)强调的就是成人之学的重要性。 成人之学与成才之学并不矛盾对立,成人之学当中,即暗含着成才的成分。 细究起来,成才之学可分为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指成智之学,第二个层次指成器之学。 成智之学与成人之学,是可以直接相通的。一个人研习成人之学,在完善自己德性的同时,还能得到人生的智慧,所谓“成智”。反过来,一个人假若追求智慧,他也有可能走到尊德性的路子上。当然,成人之学与成智之学,并非必然相通。 成器之学,也有与成人之学间接相通的一面 成器之学,指的是掌握某种专长的学问。或者说,是一种让人掌握、使用某种外在工具、甚至与外在工具合二为一的学问。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指得就是成器之学。成器之学旨在增加人外在的力量。 成器之学,又可二分:一指技艺之学,二指技术之学。 技艺之学,既有工具性的成分,可以增加人的力量;亦可适情养性,让人尊德成智。事实上,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虽是尊德性之学,可其外在的表现,却首先是“艺”,故汉人亦称之为“六艺”。可谓为广义之六艺。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第十三》)指得就是诗做工具用的那一面。 所谓狭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礼与乐,与广义六艺中的礼、乐,基本重合。 而器其实也可分等级,其中:最高的等级为礼、乐、诗、史、政、巫;其次为射、御、书、数等;再其次为农、工、商、兵等;再其次为各种日用技能。 子贡问孔子说:“赐也何如?”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论语.公冶长第五》)瑚链,即为精美的宗庙礼器。孔子赞子贡为最高贵之器。 器的等级之差,是根据其离德性的距离而定的。礼、乐虽是技能,却离德性最近,故高贵;贩羊屠狗,虽也是技能,却离德性较远,故低贱。但离得远,并不代表不能以此技艺修身,贩羊屠狗之辈中,也不乏贤人义士。习礼习乐之辈,如果只是将之视为谋取富贵的工具,也不过是个小人。 故孔子告诫门人弟子:“君子不器。”(《论语.为政第二》) 孔子所谓的“君子不器”。是告诫君子,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工具性的专家,以谋取功利为目标;而忽略了修身进德,完善人格。现代人讲科学是中性的,这没错;但研究科学的专家却不是中性的,科学家中有君子,也有唯利是图的小人。 我们中国现代的教育,主要是教人成器,——做谋取功利的工具;却把进德成人的通道给忽略,或给堵死了。 二、 在儒家看来,人生天地间,无不得天地之性。所谓“天命之谓性”(《中庸》)。天地之性至善,人之性亦至善。正是从这层意义上,孟子肯定“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 但是,人的天地之性却不能独立存在,它必须与天地之气结合,才能造化出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人。 而天地之气,有清有浊,有正有邪。浊气能蔽人良能,邪气能蔽良知。 人如果得清气与正气多;那么,天生就有圣贤之质。 人如果得清气多,正气少;那么,天生就有聪明却偏邪之质。 人如果得清气少,而正气多;那么,天生就有良善却愚笨之质。 人如果得浊气多,邪气也多,那么,天生便具有愚笨与不肖之质。 对于一般人而言,其本性虽是善的,像美玉一样晶莹;但是这美玉却被杂质——浊气与邪气——包裹,不能充分显露出来,总有些偏缺。 成人之学,就是要改变人的气质,剔除包裹在人心上的杂质,把人的良知,从污秽中解放出来。古人称此过程为“复性”。 理论上讲,去浊气与去邪气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一个人读圣贤书,让自己通情达理,这本身既可以治愚,也可以治邪。 例如:一个人只有知道了嗜酒不好的道理,他才可能下决心改变这个不良嗜好。而反过来,一个人假若改去了一些不良习气,如贪财、如争强、如好色等,他也能自然变得明智,毕竟“利能让人智昏”、“气能令人智昏”、“色也能令人智昏”。 从这个意义上讲,成人之学,既能让人内心的世界变得正确,也能除浊气,让人变得聪明,所谓“成智”。 而学习成人之道,不能只死读圣贤书。读圣贤书虽是根本,但不能脱离现实的环境与生活,也就是说,人不能仅仅沉溺在词章书本当中,而是还要适情舒性,还要接人待物,还要做事,还要治生。 因此,学习成人之道,既要从经史上学,也要从游戏、世情、做事、治生上学。换句话说,虽学以成人,却不能偏废学以成才、学以成器。只是依古人的观点,成人是根本,成才、成器是枝叶。一个人可以不成才、不成器;但不能不成人,沦为禽兽。 三、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第十四》) 学以成人,属为己之学。学以成人之目的,是美身而医心,以完善自己的德性,提升自己的生命品质;非是为了外求他物,或见知于人。故《易传》云:“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 以成人为基础或为目标,而学以成才,也是为己之学。何以这样说呢? 因为,若以学以成人为目标而学以成才,从本质上讲,也是为了补益成人。从另一个角度讲,上苍生人于世间,给了人许多潜能,人若通过学,把这些潜能开发出来,也算不枉天地造化之功,也算是美己;至于人知与不知,反而是其次。 当然,人有才能技艺于身,还是要尽量见用;否则,孔子就不会周游列国,推销他的治国之道了;否则,孔子就不会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参见《论语.子罕第九》)。 但君子在为学的时候,却不能老想着去迎合别人,去迎合世俗,去向他人炫耀。因为“为人之学”,不能善行,不能补益心身,更难做到“人不知而不愠”。 皇侃《论语义疏》云:“古人所学,己未善,故学先王之道,欲以自己行之,成己而已也。今之世学,非复为补己之行阙,正是图能胜人,欲为人言己之美,非为己行不足也。” 如果仅仅为成才而去学习,则纯属为人之学。 这类为人之学,表面为己——为了自己在竞争中胜出,为了给自己攫取更大的利益——但实际上,由于人心被各种贪欲及邪念掳了去,已失了本心,我不复为真我;故其外求来的各种东西,实是为了满足心魔之需求,而非满足真我之需求。 成人之学,其中一项重要内容,便是逐心魔而寻真我。一个人如果内心世界被心魔统治,扭曲变形了,他的才能越高,对自己与他人的伤害也就越大。 所以,成才之学,若不以成人之学为基础,便很容易自我异化,把自己学成工具。之所以言其“为人”而非“为己”,是因为他这个工具,或为外人、世俗所操纵,或为内在的心魔所操纵;而其本人则对那背后的操纵者,惘然无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