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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學講義
台大中文系 徐富昌編
第四講
文字的起源 (綱要)
第一節 文字的起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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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原始社會時期,人群、部落之間交流較少,有聲語言已能滿足需要。後來,隨曾社會生產的發展,人們的社會交際日趨頻繁,而有聲語言一發即逝,既不能傳諸遠方,亦不能留諸異日,用它作為傳遞思想信息的唯一手段,已越來越不能滿足需要了。經過古人長時間的摸索和努力,逐漸產生了一套記錄語言信息的符號系統,這就是文字。文字是在語言的基礎上產生的,沒有語言就沒有文字。語言(即有聲語言)的產生,是人類從動物界最後分化出來的標誌;而文字(即書面語言)的產生,則是人類由原始轉入文明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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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對於文字是如何產生這一問題的解釋,不同的研究者為了證明自己的學說,往往會找出一些理論上的歷史根據,而這些根據往往又將其基本觀點、傾向性寓於其中。常見的有「文字神賜說」、「聖人造字說」、「文字起源於所有權記號說」、「勞動人民創造說」、「文字是社會需要的產物,是全社會的發明」等說法。這其中大部分都是編造出來的,並不正確。
4‧1‧1 文字神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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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講法認為文字是上帝或神的恩賜,這可能是獨立發展的文字所共有的講法。如:
○楔形文字傳說是受上帝伯尼的啟示造的。
○埃及的聖書字,傳說是書寫之神妥司的傳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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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字的傳說中也保留着一點神賜的影子。如:
○「河出圖、洛出書」的傳說。
§【易‧繫辭上】:「河出圖,洛出書」
§【書‧顧命】:「大玉夷珠天球河圖在東序」
§【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書‧顧命‧傳】講:「伏羲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謂之河圖」
§【河圖玉板】:「蒼頡為帝,南巡狩,發陽虛之山,臨於無扈洛洞之水,靈龜負書,丹甲青文,以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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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神賜說」是為了增加文字的神秘性而出現的,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增加掌握文字者的尊嚴,增加小民百姓對文字的畏懼而已。
4‧1‧2 聖人造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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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造字說」也是相當普遍的一種說法,大體上獨立發展而又有相當久遠的歷史的文字都有類似的傳說;如:
○在漢族就有「倉頡作書」(見【呂氏春秋‧君守】)的傳說;尤其是戰國至兩漢時代普遍流傳這一傳說。當時文字的啟蒙書籍稱為【倉頡篇】,就反映了這種觀念。
○納西族的東巴經里則說:「古代有聖人la-liclpy1so
1si 1kv 1,為創製漢、藏、納西三種文字之人,生於同時,分居三地」(【納西象形文字譜】)。
○佛教東漸後又出現了:「造書者三人:長曰梵,其書右行;次曰佉盧,其書左行;少者蒼頡,其書下行」(見【法苑珠林】)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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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是將自己的發明權偶象化,歸之於一個傳說中的英雄的結果。不過較之神賜說,聖人造字說有了很大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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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作為一套符號體系是可以由個人制訂然後藉助於政權或宗教的力量推廣的,歷史上不乏這種先例,比如:
○西藏文字。
○蒙古的八思巴文。
○日本的假名。
○斯拉夫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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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以前沒有文字的民族來說,這固然是文字的創製;就世界範圍來看,這只能是文字的傳布而不是文字的創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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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文字的發生和語言的發生一樣,在其初始階段,只能是漸進的、累積的,因此不可能有造字的「聖人」。
4‧1‧3 文字起源於所有權記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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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近代提出的一個文字起源學說,其影響相當巨大。提出這一說法的是美國語言學家
W‧D‧納克,他在【文字起源】(賀昌群先生譯)一書中說:
考古學家嘗在崖石上、石塊上發現有史以前的人所描寫的或刻鏤的符號或字體,這些符號多很難解釋,他們不是圖畫,而是不知屬於何種(系統的)字形,(字形)大都很簡單,好象我們現代的字母I、T、A、Z或M一樣……。這些符號大概是原始野蠻人用來表示他們自己的所有權的標記,(它們)刻在物品上或器具上和武器上正如我們現在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自來水筆端、汽車上,以及(蓋在)書冊上的圖章或(在)陳列品和寶石上(刻)的標記一樣。假如上古陶器工人中有超群的技能者,那麼,他的出品必然占優勢的位置,為一般人所妒羨。在平靜的時候,他的名字便成為商標,因為他的物品是可與其他貨品交替的。這樣,年代漸遠,於是所有權的標記,便由所有者(的記號)變為製造者的商標了。(收入李中昊編【文字歷史觀與革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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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克先生的理論原是一種推測之詞,但竟為許多文字學家所採用。這當然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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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物主記號說,只是在商業社會裡帶着商人的眼鏡去看文字的產物,不會是文字的自然歷史。
4‧1‧4 勞動人民創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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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大陸某些文字學家的說法,如:
丁易【中國的文字】說:「文字也是由勞動中產生的,首先是勞動人民所創造的。」(見【中國的文字】,三聯書店1951年版,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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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往往還要加以補充,說文字固然是「勞動人民」創造的,但整理並發展文字的則是巫和史。因為「祭祀、祈禱、占卜在原始社會裡是一件大事,巫既負責這件大事,他首先得防備忘記,就必須將經過和結果記載下來,恰好那時勞動人民由於勞動的需要,已經創造了一些圖畫文字,……巫就在各地採訪搜集,當然,就手兒也就加以整理,這樣便正式用以記事了。」(見【中國的文字】,三聯書店1951年版,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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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說法當然也是不對的。
4‧1‧5
文字是社會需要的產物,是全社會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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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石器時代,社會組織和社會關係都很原始、很簡單。人類社會的最基本的交際工具語言已是以滿足人們之間的交際需要了,不會發生創造文字的迫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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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新石器時代,社會組逐漸織複雜起來,生產範圍也開始擴大,出現了初步的社會分工,交換也在這個基礎上萌芽了;人口的「密集」也使社會生活大大「複雜」起來,氏族、部落間的聯繫和衝突也大大增加了。口耳相傳的語言已經不完全敷用了,人們產生了異時異地進行交際的要求。在這個時代,他們有了許多事情需要記錄下來,有了許多事情需要傳達到異域、遠方去了。比如相鄰部落簽訂的「和約」就需要記載下來;許多傳說、詩歌需要流傳下去;突出的英雄、著名的酋長的業績要作為鼓舞和教育後代的「教材」寫下來;財賦徵收和使用情況需要登記;交換發生後,負責交換的人要作記錄以備查考;追蹤獸群或放牧牲畜的人要使別人知道去向要留下路線……。在這種情況下,有聲語言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這兩個弱點明顯暴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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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正是應這種要求而誕生的。克服語言與時間、空間的矛盾,是當時社會遇到的社會性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是全社會努力的結果。因此,文字是社會發展到特定階段的社會需要的產物,也是全社會的發明。(在約定俗成的基礎上發展出來)。
第二節 文字產生的歷史歷程
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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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經過怎樣的艱苦摸索創造了語言的,這不太容易了解。但是,對創造文字的摸索過程卻能夠勾畫出一個大體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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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社會的人,為了打破時間和空間加在語言上的局限,於是進行過各種各樣的探索與嘗試的。為了遠距離地傳送信息,他們試用過點篝火、燃烽火、吹號角、擊鼓……;為了幫助記憶和把記憶的事傳於後代,他們也進行過廣泛的探索。這種用各種幫助憶、傳遞信息的輔助方法,這些方法統稱為記事方法。古人之俗多不可考,但根據典籍的零散記載並結合大量的人類學、民族學材料,仍可略知其梗概。下面介紹的就是文字發明前的探索的一部分。
4‧2‧2 結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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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曾廣泛地流傳過在倉頡造文字之前曾用過結繩記事的說法,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九家易】云:「古者無文字。其有約誓之事,事大,大其繩,事小,小其繩。」其他典籍也可以看到同樣的記載。如:
○【易‧繫辭】:「上古給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
○【老子‧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車,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
○【莊子‧胠篋】:「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東陸氏、驪畜氏、軒轅氏、赫胥氏、尊盧氏、祝融氏、伏羲氏、神農氏,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
○【說文解字‧序】:「……‥及神農氏,結繩而治,而統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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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記事的傳說,是保留了歷史的影子的,這也被許多外國古代記載和近代的人類學和民俗學所證實。據記載,古埃及、古波斯、古代日本、琉球……都有過結繩記事的事;近代美洲、非洲、澳洲的土人,我國的藏族、怒族、高山族、獨龍族、哈尼族……也都流行時結繩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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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結繩記事顯然是原始社會的人群在摸索記事方法時進行的一次帶有普遍性的嘗試。
4‧2‧3 契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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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契也是古代廣泛地使用過的方法。
○【尚書‧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
○【史記‧三皇本紀】:「太昊、伏羲氏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
○【管子‧輕重甲】:「子大夫有五穀菽粟者,勿敢左右,請似平賈(價)取之子,與之定其契券之齒、釜鏂之數」,
○【列子‧說符】:「宋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此正數人之齒以為富者。」
這證明刻契記數的風俗在有史以後還保留着。
1 中世紀丹麥、瑞典、英國北部偏僻的農村用一種方形木棒刻上各種紋道、符號,記錄一年的年曆和重要的宗教節日。
1 南斯拉夫有的農民到了近代仍有契刻記事的習慣。
1 「澳洲土人也用一種通信木條,由使者攜之以行於各部落間,除了傳達信息之外,還帶有出使憑證之意」(見林惠祥【文化人類學】4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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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現代的未開化或半開化民族,也有使用契刻方法傳遞信息、記載事情的例子,如老撾的刻木、廣西南丹縣大瑤寨的刻竹記事;雲南的獨龍、怒、基諾、布朗、佤、景頗等族民間都保存刻木記事、刻木記賬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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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契在古今中外都曾流行過,無疑這是原始人類在新石器時代、在摸索通訊記事之路上的另一種嘗試。
4‧2‧4 其他方面的嘗試與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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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結繩和契刻之外,人們還作過其他的摸索,只是不那麼普遍而已。結珠或者編貝就是其中一種。所謂「結珠」、「編貝」,就是把各色的貝殼磨成扁圓形的小球或者直接用穿孔的貝殼按各種習慣的方式穿在繩子或樹皮之類的纖維上,編成各式的花紋,記載不同的事情。結珠或編貝的地理分布不太廣,除美洲的若干印第安部落外,台灣的原住民也用過。結珠和編貝往往記錄部落中發生過的大事,如部落間的條約、土地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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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記載,在即第安人的「亞爾貢欽」人中還有掘地穴來記載部落大事的風俗。
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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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刻契用以記事的方法幾乎遍及各個大陸,無論是開化較早的尼羅河流域、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流域、恆河流域、黃河流域的居民,還是開化較晚的印第安人、愛斯基摩人、非洲土人、澳洲土人,在同一歷史發展階段,都進行了類似的探索和試驗。這充分說明了克服時間和空間障礙是當時擺在發展途中的一個普遍的課題,這是個名副其實的「歷史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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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試驗的結果看,不論是結繩還是刻契,都只獲得部分的成功,而且是一個次要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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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戰勝時間、空間的局限,內容無非有兩個,就是把需要告訴別人的信息傳遞出去和把需要記住的事情記載下來。需要傳遞和記憶的內容當中也主要有兩件,一個是數,一個是事。從古代的各種試驗著,結繩、刻契等在記數、傳數上獲得一定成功,這不僅從過去的記載里可以看到,而且從後世還用刻契記數,表數目的文字多來自結繩、刻契得到證實。至於在傳言記事上,它們都是失敗的。
1 林惠祥在【文化人類學》裡記載,夏威夷當地土人有一種「稅入簿」,是用結繩方法記錄每個地方應繳納的財賦的,「但它的缺點便是除收租吏以外,外人不能索解,收租吏須跟繩而走,以解釋它。」(452頁)
1 林耀華主編的【原始社會史】提到澳大利亞人的傳達消息的刻木,但接着就補充說:「僅憑木棒的刻痕還不能完全、精確地表達原意,因此必須由傳送人作口頭解釋。」(4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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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柷敔譯葛勞德著的【比較文字學概論》裡,記載了惠安獨人的結珠記事,但接着說;這種保存在箱子裡的結珠,需要定期在集會上出示,逐個解釋給大家聽,「它們之前坐着年高德重的酋長,(他們)腦袋裡貯滿每一結珠的含義,聽着宣讀,偶而指正讀者,使他的岐誤改正。」(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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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提到的掘穴記事,也要由「熟悉舊事的老人……攜帶小孩到其處告訴他們每個穴的意義。」(見林惠祥【文化人類學】45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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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述記載中可以看出,結繩也好,刻契也好,編珠也好,掘穴也好,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就是自身不能說明自身。除少數社會上己經約定俗成的信息之外,凡是複雜一點的、超出習俗共知的事情,都要有人從旁幫助解時。疙瘩、刻痕…‥固然結在繩子上,刻在竹木上,但所記的事情卻記在當事人的腦子裡。沒有親與經歷者的說明,或者沒有聽過親身經歷者的說明的人,這些繩結和刻痕任什麼也不會傳遞給你;當記事者或當事者離開或死去,當遺忘律使所記的事情從腦子裡消逝之後,繩上和竹木上所記的事也就同時湮滅了,剩下的只有莫名其妙的疙瘩和痕跡了。因此,這些取決於人的記憶的結繩、刻契本身不是文字,只是提醒人有某件事、促使他去回憶的助記憶符號。這類記號只對結者、刻者本人起作用,不成其為被全社會所使用、所理解的文字,也構不成文字產生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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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繩、刻契……在解決前述的歷史課題上雖然是失敗的,但它們記錄了人類解決這一課題的里程。助記憶記號的出現從另一方面說明了當時的人已經痛感到不能滿足於憑腦記憶,說明人們已經痛感到記憶的靠不住,記憶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說明人們在多方探索戰勝時空、戰勝遺忘、延長記憶、鞏固記憶的方法。一句話,它說明人類需要的是能記錄事情、傳達語言的工具。正是這種探索導致了文字的發明。(Ó
如契刻符號就是某些數目字和指事字的先驅。)
4‧2‧6
& 自己說明自己,獨立傳達信息,這才是人們追求的文字的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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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自我說明的東西莫過於客觀事物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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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用自然物本身來傳達信息呢?以下我們來看看幾個原始社會的人所想過和實踐過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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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古希臘歷史學家記載,古代波斯人曾接到過北方的斯西德人的一封「信」,裡面有一隻鳥、一隻老鼠、一隻青蛙和五支箭。這封「信」表達的意思是:「波斯人聽着:你們能像鳥一樣高飛,像老鼠一樣在地下活動,像青蛙一樣越過沼澤嗎?如果不能,那你們就休想和我們打仗。當你們踏上我們國土的時候,我們就用箭來射死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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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非洲馬里的古代史詩【松迪亞塔》裡記載:松迪亞塔要回國時,他的母親死了。他向所在國的國王請求給他一塊墳地埋葬母親,國王不答應。松迪亞塔把一隻裝着破瓦片、稻草、火雞毛、竹雞毛的籃子遞給國王。據國王的顧問解釋,它們傳達的意思是:「破瓦片跟稻草表示要搗毀你的城市,到那時候人們將無法識別它,因為剩下的只有斷垣殘壁。他要把城市夷平,讓竹雞和火雞來這裡嬉戲。」(見【松迪亞塔】)
1 據記載美洲印第安人中的「剎克人和福克斯人有一種神物稱為『彌甘』(mieams),是一個箱子,內藏各種奇異的物件,每一種都表示一件部落史實或儀式。在宗教節日時,老僧侶由箱內一件一件取出來給大眾看,並說『這些物件是要使我們記得威疏卡(Wisuka)在世時教我們應做的事』。由於這些助記憶物使威疏卡的教訓和部落的法律,便一條一條的傳述下來。」(【見林惠祥【文化人類學】453?5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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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記載,我國西南的許多少數民族除刻木記事外,也用實物傳達意思。「佤族地區,如果村寨之間發生糾紛,送甘蔗、芭蕉、黃蠟、草煙、牛肋骨和鹽巴表示友好;送辣椒表示氣憤,送雞毛表示事情緊急和最後警告;送火炭表示要燒對方寨子;送子彈或火藥表示要打對方。」(見林耀華【原始社會史】4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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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歷史上也常常看到環、玦、劍、鈿盒和金釵等物來象徵或傳達某種訊息,這雖然是有史以後的事,也可以看作是遠古時代的風俗的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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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實物傳遞信息和結繩刻契有相同的一面,這就是它是提示的,助記憶的,而不是起準確的記錄作用的。斯西德人給波斯人的「信」,松迪亞塔給國王的「信」,如果不輔以送信人的說明,或有了解斯西德人和松迪亞塔的意圖的人從旁解說,「信」表達的意思依然是不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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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斯西德人的「信」、收藏於彌甘內的實物,如果分類,是屬於「寫實」的,實物表示的就是自身,物外之意保存在說明者的腦中。還有一類屬於象徵的,意在物外,這就是上面列舉的西南少數民族和我國歷史上的一些利用實物傳情達意的例子。這類例子還有很多,比如非洲的魯巴人,「用石頭表示健康和堅強,用炭表示悲哀、黑暗」(見宋振華、王令錚【語言學概論】,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219頁。)比如用插草標表示出賣,用烽火表示軍警……。這類象徵性的實物,有着全社會共同的理解,是約定俗成的,不需解釋的,這正像結繩、刻契所用的特殊顏色的繩、特殊結法、特殊刻法……,在當時當地具有社會性一樣。但這類象徵性的實物數量很少、象徵的範圍有限,對社會上需要傳達的千變萬化的信息來說是微不是道的。
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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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實物傳遞信息,在表數量方面、它們顯然不如結繩、刻契。例如,換來五頭牛,在木頭上只消刻五道痕就解決了,用實物卻沒有辦法記載。不過在助記憶上,實物卻有自己的優越性,它可以劃定記憶的範圍、提供思想的線索和聯想的基礎。繩結、刻痕只能提示人們有某件事需要記住,不能提示人們要記住的是什麼事;實物則不然,它能使人觸景生情,把已經遺忘的記憶復活。實物的助記憶,是在半自我說明基礎上的助記憶,它可以把事物的主體提示給人們,讓人們去補充有關的細節,這是一大改進。在助記憶上,這就是實物的優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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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實物傳遞信息也有它無法克服的弱點,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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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隨時傳遞的消息很多,人們卻不可能事先準備好傳遞信息用得着的各種實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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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實物雖然有,可是無法準備和出示,比如傳達的信息涉及獅、象、虎、豹就無法驅趕這些猛獸來,涉及大山大海也無法去移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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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傳達的信息會涉及人世間的種種關係、種種行為、種種感情、意念……,這更是無物可象、無法出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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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記事的實物如果積累多了,保存起來也實在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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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實物記事有無法準備、無能出示、無從出示、保藏困難等種種的天然限制,所以,這種方法雖然在提示的效果上比結繩、刻契等優越得多,但在實際應用上卻比結繩、刻契狹窄得多。
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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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將圖畫用於傳遞信息是文字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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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物傳事的優點和缺點是人所共見的,能否取長補短,利用實物的自我說明性、克服其先天的局限性呢?
【說文解字‧敘】:「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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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慎的推論是合理的,雖然這不見得是倉頡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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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着鳥獸的遺蹟可以知道鳥獸的活動,那麼是否可以人為地複製各種事物的圖象來提示人聯想到該事物呢?這是需要記事、從各種途徑探索著記事的道路的人會想到的,因為這種方法沒有實物的拙笨,卻有實物在傳遞信息時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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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人,不僅具備這樣的動機,而且也具備這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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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考古發現里,從各種人類學的記載里我們知道,遠在兩萬左右年前的舊石器時代的中晚期,古人類就有了繪畫的能力。考古學家在法國的拉科斯洞,西班牙的阿爾塔米拉洞的深處就發現了形象生動逼真的動物形象,有飛奔的馬,受驚的鹿,狂怒的野豬,龐大的猛榪……,其成就使現代畫家驚嘆。類似的岩畫在非洲、澳洲等地也有發現,圖象大都和狩獵時獵取的對象有關,說明這是人類在以狩獵為生的階段的產物。這些繪畫顯然不是為了消遣、欣賞而畫的,當時的人類不會有這種閒情逸緻;它們的出現,必然和促進狩獵有着某種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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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就能刻畫出如此逼真的圖畫,新石器時代的人類為什麼不能將這種繪畫的能力用到傳遞信息上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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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推想,這是為人類學、民族學所證明的事實。不論在美洲、在非洲、在澳洲以及在北極地帶生活的在發現之前還處於新石器時代的原始民族,相當普遍地使用着用簡略的圖畫來傳達信息的方法,這種用來通訊和備忘的圖象,學者稱之為「圖畫文字」。
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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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文字是新石器時代的史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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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文字和圖畫之不同,在於圖畫是以描繪事物為目的的(雖然描繪的動機各有不同,或出於功利,或出於巫術……),而圖畫文字則是以描繪事物為手段來助傳達助記憶的。正因為如此,圖畫要求逼真、維妙維肖;圖畫文字則只要求能夠畫出此一事物區別於彼一事物的特徵、輪廊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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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石器時代,圖畫文字應用於各種需要傳達的場合。從現代能見到的材料看,它廣泛地用於通訊、告示、啟事、書信、訴訟、請願、公告、歷史、記年、英雄傳記,詩歌記錄、人口登記……,也就是說現代文字應用的範圍,當時都有了它的萌芽。
下面舉些例子。
危崖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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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采自蔣善國【中國文字之原始及其構造】,25頁。)為新墨西哥的危崖警告。其中的上方作攀登形者為羊,下方作半仰形者為馬。意思是此石崖只有羊可以攀登,馬就要摔死。
窮獵人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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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采自葛勞德著林柷敔譯【比較文字學概論】,51頁。)是一個獵人求援的啟事,刻畫在干根木棒上,插在容易被發現的野獸的腳印上,上頭斜向獵人的家。左面橫線表示獨木舟;靠右一人橫張兩臂,表示自己已經一無所有;再右一人右手指自己,左手指著自己的住處,意為自己住在此處;最右的草屋,是待援的人的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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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采自宋振華、王今錚【語言學概論】,219頁。)選的是大科達人在牛皮上記載的大事記,是以該年發生的突出事件記載該年的。
? 1800年,該年的突出事件是大科達族有三十人被卡拉斯族的印第安人殺死;
? 1801年,畫的是一個人形,身上遍布紅黑兩色的點,表示天花流行的那一年;
? 1802年,畫的是馬蹄鐵,表示被人盜去帶蹄鐵的馬的那年;
? 1813年,畫一咳嗽的人形,表示百日咳流行的那一年;
? 1817年,伐木建倉庫的那年;
「 1824年,酋長的馬被射死的那年;
」 1925年,發洪水的那一年;
『 1848年,賽木西被槍刺死的那年;
』 1953年,西班牙人送來毛毯的那年;
‧ 1869年,發生日蝕,星星白晝出現的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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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采自林惠祥【文化人類學】457頁。)記的北美印第安人的一首【戰歌】:
?
畫的是長著翅膀的戰士,他是飛毛腿;
?
他在晨星之下歌唱;
?
在天空下,他手拿戰棒和搖鼓;
?
吃肉的鷹在空中迴翔;
?
戰士戰死在沙場;
「
他升天成神靈。
歌詞大意如下:我希望身如飛得最快的鳥,我每天看着你唱歌,我捨身沖向前。兀鷹在天空翱翔,我欣幸能加入戰死者的行列。高處的神靈呼喚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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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也是北美印第安人的記事─【大湖石畫】。【大湖石畫】刻在蘇必利爾湖岩石上,記一次渡河遠征,船上的豎畫代表水手和戰士,水老鶴和烏龜代表參戰的部落,弧形下的三個圓圈表示航程為二天,騎馬的酋長是這次遠征的領導人和勝利者。類似的這種帶有敘事意味的圖畫記事還有所謂的「奧傑布娃情書」、「歸還漁業請顠書」等等。
4‧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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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文字是文字的起點,是孕育記錄語言的文字的母體,是世界各種文字的共同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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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面引的例子可以看出,圖畫文字雖然仍然是起提示作用的,仍然帶有助記憶的性質,但和結繩、刻契等已經有了原則上的區別。結繩、刻契的記載作用和傳遞作用需要以人的記憶為根據,它離不開當事人的參與和說明。圖畫文字則不然,它能夠形象地再現事物,因而它可以喚起有共同生活基礎的同族人的共同的觀念,使他們產生大體相同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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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據司各克拉記載,1820年在聖安東尼瀑布處發現一份畫在赤楊樹皮上的圖畫文字,是印第安大酋長卻可布發布的美國官吏和乞倍華人間的締結和約的公告。當乞倍華人的一個酋長柏培薩孔達皮看到公告後,馬上「讀出它的意義,沒有一些疑惑不決或支吾不清。」(見葛勞德著林柷敔譯【比較文字學概論】56?7頁。)這充分說明圖畫文字已經超越了個人的助記憶記號的範疇,正在成為社會成員會用、會識的社會性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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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另一方面,和有史以後的記錄語言的文字相比,圖畫文字仍末擺脫助記憶記號的籠統性和含混性。可見,圖畫文字還只是限定人們的思想對象和思想線索,並不限定所用語詞,更不顯示語法關係。這說明它和語言是游離的;它仍只具有提示性,仍殘留着助記憶的性質,只是比結繩、刻契的提示作用清楚,而且能縮小搜索記憶的範圍而已。所以圖畫文字可以稱作「圖畫提示文字」,它是從助記憶記號到記錄語言記號之間的過渡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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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文字有它自己的獨特記載方法,它是書寫的(不管是刻在石頭上、畫在皮子上或木頭上、樹皮上……都是書寫的變相),它具有自我說明作用,具有社會性,這些都是文字的特徵。如果我們不把文字限定到記錄語言,而把在社會上起提示、交際作用的書寫的符號體系都稱作文字,那麼,傳達信息的圖畫就完全具備文字的特點。所以我們把圖畫文字看作是文字,而且只是史前的文字。
4‧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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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結繩、刻契……和圖畫文字與文字之間的關係。彼此間是否有統關係?(課程中說明)
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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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史以來的各種文字都和圖畫文字有緣關係。前面所舉各例中,可以看出原始記事方法交錯存在,起著記事的標記標號的作用。當然,文字也是一種符號,但與這種記事標記符號有着本質的區別。文字是語言的符號,它代表着一定的話音和語義,而記事標記符號與語言沒有直接聯繫,即使是敘事畫,所代表的也只是事物的形象,表達的只是概括的、約略的內容,看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語言去解說它的涵義。原始記事方法與文字儘管有着如此重大的區別,但在歷史的進程中,它們卻有着一血緣關係──早期的象形表意文字是由原始記事方法(尤其是契刻和圖畫)蛻變出來的。原始記事方法在「寓意於形」這點上給象形表意文字奠定了基礎,同時也提供了形體上、線條上的素材。在契刻和圖畫的基礎上,經過簡化、抽象化和系統化,使之代表一定的話音和語義,便成為早期的文字。早期文字的形體與圖畫契刻的確相當接近,查查文字家譜就可以看出,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古老的文字,埃及的聖書字,蘇末的楔形文字,克里特島的象形字,中國的漢字等都導源於史前的圖畫文字。把圖畫文字中已經大大簡略了的圖形和語言裡的詞結合起來,讓固定的圖標誌固定的詞;改變以事件的進程為次序的連環畫式的方法,用語法次序來組織圖形,使圖畫文字由提示語言,由與語言中的詞、語法關係游離到和語言一致,這樣就產生了象形文字,產生了記錄語言而不是提示語言的文字,或者通過記語去記事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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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舉幾個例子:
1
埃及聖書字:
1太陽 2燕子 3戰士 4走 5飛
6眼睛 7哭
1 馬雅文:
1金字塔
2美洲豹 3啄木鳥
1
克里特石刻文
1山 2牛 3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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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描繪實物的逼真性在我國的甲骨文、金文中表現得更為充分。(例子別的講次再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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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這一革命是在社會發展的高級階段發生的,是在青銅器和鐵器應用於生產的背景下發生的。當青銅、鐵被發現、被應用後,生產力突飛猛進。這是比新石器的出現影響更為巨大的「產業革命」。由於銅斧、鐵鋤等被用於農業,可耕地大量開墾了,各種手工業最迅速增加;人的勞動自給有餘,人口急速地增殖起來,鐵器(包括青銅器)的改造自然的威力反作用於社會,使社會產生貧富的分別,而生產和變換在更大範圍內展開了。隨後,國家出現了,成十萬成百萬的人口被置於統一的領導之下。生產的發展,交換的發展,萌芽的國家的管理的需要,發告示、征捐稅、記載各種政令、公文往來……,都需要有條理的文書。這一切都使含混的、有時模稜兩可的圖畫文字不敷使用;這一切都在呼喚著在記載上排除任何岐解的、確定不移的記錄、交際工具的出現。記錄語言的象形文字就應運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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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世界上有成百種的文字,這些文字在形式上各有特點。但追溯它們的來源,絕大多數是幾種古老的象形文字的後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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