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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華文史網 三、疾病流行與社會文化變遷
宋時的字書往往將瘴疾解釋為『癘』或『熱病』。(註:如【原本廣韻】卷4、【類篇】卷21、【六書故】卷33、【集韻】卷8、【增修校正押韻釋疑】卷4等均是。)言瘴為癘,實沿襲前代人的看法。宋人已經認識到冷瘴『專與^瘧相類,秋來則多患此,天涼及寒時少有之,卻與傷寒不同,不傳染,不傳經,無變證,所以易醫』;(註:【嶺南衛生方】,第18頁。)釋瘴疾為熱病,是將瘴疾看作流行於嶺南一帶的地方病,故宋人云:『贛之龍南、安遠,嵐瘴甚於嶺外。龍南之北境,有地曰「安寧頭」,言自縣而北達此地,則瘴霧解而人向安矣。』(註:(宋)曾敏行:【獨醒雜誌】卷10。)又云:『六十七里至興安縣,十七里入嚴關,兩山之間僅容車馬,所以限嶺南北。相傳過關即少雪有瘴。』(註:(宋)范成大:【驂鸞錄】,二月二十七日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從側面揭示出瘴疾在古人心目中有着相對穩定的分布區域,現存的史料與現代的研究亦已證實這一點。根據前文的分析可知,瘴疾在某種意義上代表着一個文化符號,其分布狀態的改變以及在南方各地的輕重差異,折射而出的是嶺南地區文化上的變遷。這樣的變遷,同樣透過人們對瘴疾本身的認識過程表現出來,瘴疾在病因病機上被納入中醫理論的範疇,瘴疾在辨證施治時被視作嶺北的瘧疾、傷寒,醫家在瘴疾的防治方面改良風土的努力,揭示出嶺南地區的土著文化逐漸為中原華夏文化所濡化的內涵。
藉助現代醫學的眼光來分析宋元時期的瘴疾,也是一件饒有興味的事情。筆者的研究認為,瘴疾是北人南遷後因水土不服等原因所罹患的疾病,誠如其他學者所說,它雖然包含了某些外感熱病,但主要是指惡性瘧疾。根據瘧疾的流行病學分析可知,瘧疾有兩種流行形式:一是地方性流行,一是爆發性流行。地方性流行常見於高瘧區(即穩定性瘧區),這些地區具備瘧疾流行的各種因素,這些因素相對穩定,導致瘧疾經常性流行,但除嬰幼兒童外,一般人群免疫水平高,因此在穩定性瘧區較少出現爆發性流行。爆發性流行多見於低、中度瘧區,人群免疫力較低,其誘因常常有以下幾種:第一,輸入傳染源;第二,無免疫力人群進入瘧區或由低瘧區進入高瘧區;第三,由於自然或人為條件導致按蚊孳生地增加,或增加了按蚊吸血的頻度;第四,前次流行後的人群的免疫力水平已自然降低。(註:參見耿貫一主編【流行病學】(下),上海第一醫學院、武漢醫學院主編【流行病學】。)中國的低瘧區,即北緯33度以北地區,或者說大體處於淮河以北地區的居民,一般都不具備瘧疾的免疫力,而我國歷史上的移民主體,都是生活在這一區域的人群。當這些來自低瘧區又無免疫力的人陸續遷移到南方的高瘧區時,他們很快就會因受到傳瘧媒介――按蚊的攻擊而感染瘧原蟲,發生瘧疾也就在所難免了。但瘧原蟲在人體內還要經過一段潛伏期才出現臨床症狀,間日瘧通常為8-27天,平均14天;惡性瘧6-25天,平均11天,所以按蚊的叮咬很少引起人們的重視,故古籍中記述瘴時鮮有提及蚊蚋者;再者限於當時的科技水平,人們根本無法弄清致病之由,只好歸之於山林草莽河湖之間的輕煙薄霧,且一概稱之為瘴疾。既然如此,則瘴的流行形式應與瘧疾相似。可是,仔細地分析相關資料,就會發現兩者之間存在某些差異,即瘴疾的爆發性流行,往往由無免疫力人群進入瘧區後引起,多發生在高瘧區。這就是說,上述四條導致瘧疾爆發性流行的因素中,只有第二條與瘴疾最有干係,而其他幾條甚少與焉。
輸入傳染源的問題,從瘧疾的流行動力學來看,一般是瘧疾患者或無症狀帶蟲者進入無瘧區或低瘧區而引起瘧疾的爆發,高瘧區不應有從低瘧區輸入傳染源的說法。由於古人眼中的瘴疾是流行於南方的熱病,與北方的瘧疾不同,所以在史料中很難找到瘴疾流行於北方的記載,(註:筆者僅在【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38神宗元豐六年八月乙未條中找到一個例子:『先是,子淵獻議,後五萬人開修溫縣大河陂直河,以回河流。既而雨水、瘴疫繼作,死亡者甚眾。』溫縣即今河南省溫縣,屬於低瘧區,這可能是一次瘧疾的爆發性流行,從何而起已無從得知了。)即使有嶺南的瘧疾患者或無症狀帶蟲者來到了嶺北,如果他因瘧疾而死亡,當時人們會說他是『染瘴而亡』,但是由他所引起的瘧疾的爆發流行,則不會被人稱為瘴病,而只會看作瘧疾,故第一條失去了存在的理由。第三條因文獻闕載,也就無法討論。至於第四條,史料記載中有『嶺南諸州多瘴毒,歲閏尤甚』(註:(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卷63【仕宦嶺南】。)之說,或許與瘴疾的周期性爆發流行有關,卻難以證明其緣由是人群免疫力的降低,況且寥寥數語,用以立論似乎過於單薄。歸根結底,文獻中所記載的一次次瘴疫的爆發性流行之所以出現在高瘧區,是因為北方經常有大量的人口向南遷移,使得瘴疾呈現出這樣的流行模式,即隨着人群不斷地進入嶺南,瘴疾就因此頻繁地爆發;隨着人群所至之地點的逐漸增多,瘴地的分布也就會越來越密集。
瘧疾的流行病學分析還表明,感染瘧疾之後,身體對瘧原蟲產生一定的免疫力,這種免疫力會隨着再感染和反覆發作次數的增多而加強,最終達到動態的平衡而使瘧疾由爆發性流行轉化為地方性流行,就現症病人的數量來比較,地方性流行的要遠遠低於爆發性流行的,箇中原因自不待言。但以此來考量宋元時期人們對瘴的論述,結論卻大不一樣。儘管當時人們早已觀察到,『凡往來嶺南之人,無不病且危殆,何也?若所謂南人生長其間,與水土之氣相諳,外人之入南者必一病,但有輕重之異,若久而與之俱化則可免矣。』(註:【嶺南衛生方】,第18-19頁。)換句話說,人們到達嶺南後至少會感染一次瘧疾,致使身體產生免疫力,表現在整個人群中,就是瘴疾患者減少乃至消失,瘴地疫情嚴重程度的降低。然而人們並不知道這是自己的身體產生了免疫力的結果,在他們以南方水土溫暑、風土惡逆等來解釋瘴疾的原因時,瘴疾的減輕被他們認為是因有『中州清淑之氣』相通,而使其『土風不異於中州』。在這裡,人體的生物病理性的改變表現的是社會環境的變遷,疫情的有無表述的是文化的野蠻與馴服;疾病對人體自然機能的影響,實質上反映了社會文化形態的變遷。這大概是瘴疾的流行模式的另外一面。然則,綜觀瘴疾這一富有地域特色的疾病,其發生、擴張、減輕乃至消失的整個過程,無不以社會文化的演進為其軸線。(作者:左 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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