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光明日報 眾所周知,【新青年】是公認的最早的新文化元典,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如同【易經】等『十三經』那樣令人尊崇。它不但讓文言文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成為過去,而且開啟了白話文引領現代語言文學的帷幕。從『文言』到『白話』的流行,從『豎行』到『橫排』的提議,從『句讀』不分到『標點』分明,孕育新文化元典的胎兒的搖籃正是【新青年】。問題是,在當年『新文化』出爐的那一刻,究竟是先有白話文還是先有新式標點符號呢?
句讀符號:編輯需要,個性化『嘗試』
【新青年】的前身為【青年雜誌】。【青年雜誌】的斷句方式千篇一律,都是用『。』表示句讀。事實上,比起數千年來沒有句讀的習慣,這樣的句讀標註方式在當時已經算是非常新潮和現代的了。然而,這樣的改良並不能滿足新派人物的追求。1916年9月,在【青年雜誌】易名為【新青年】時,編輯部同仁也開始醞釀進一步的『句讀』改革。從這一年11月出版的【新青年】2卷3號起,編輯部同仁在用『。』斷句的同時,還添加了『、』,用來表示中間的停頓,也就是古人所說的『讀』。直到1918年1月出版的4卷1號之前,【新青年】同仁一直沿用這樣的標點符號。但隨着白話文使用頻率的提高,這樣的標註方式仍無法滿足編輯的需要。個別同仁便自覺尋求新的嘗試和突破,以求能使文章更準確地表情達意,使白話文的語氣更委婉生動、抑揚頓挫。在編輯的操作下,在4卷1號高一涵的【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變遷】文中,又增加了『:』、『;』等符號,而且那用來表示『讀』的『、』號也改成了『,』號。在這一期雜誌上,提倡語音和文字以及標點符號改革最為有力的錢玄同也在【論注音字母】一文中力陳『句讀』符號多元化。一個有趣的細節是,他的句號不是用『。』而是採用頗受西語影響的『.』。同期刊出的陶孟和的【女子問題】以及劉半農的【應用文之教授】兩文和錢玄同的標引方法一模一樣,周作人的【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則完全沿用了4卷以前的方式。值得注意的是,陳獨秀發表的【科學與基督教】一文,它的上半部分發表於3卷6號,完全是『傳統』雜誌的版式,而到4卷1號刊發下半部分時,除停頓一律襲用『、』,其它的標引方法也和高一涵的文章如出一轍。留洋回國的胡適在4卷1號上也有一篇【歸國雜感】。該文的標點符號比高一涵的【近世三大政治思想之變遷】更為細緻、具體和到位。事實上,胡適早在1915年8月發表的【論句讀及文字符號】(見【科學】2卷1期)一文中,就胸有成竹地歸納出10種符號。到發表【歸國雜感】時,他在使用『,』、『。』、『:』之外,又破天荒地使用了『?』、『!』、『……』、『□□』等符號。由此可說,1918年11月出版的【新青年】已經奠定了現代漢語(白話文)標點符號的雛形。
錢玄同:消除『出入』,統一體例
如同今天的報刊在文章標註方式上有自己的統一體例一樣,【新青年】雜誌為了印刷上的整齊美觀,也多次發布公告,希望無論是編輯同仁還是讀者友人都能支持『句讀符號』的標註規範、現代、統一。
錢玄同是最早在【新青年】上倡導符號要統一規範的作者兼編輯。他在4卷2號的公開信中說:『同人主張,各有出入,所以四卷一號里所用,未能畫一。』於是,他親自捉刀,對『同人各種主張』進行了『去』與『取』的加工,並提出兩種處理辦法:(甲)繁式:用『,』表讀,『;』表長讀,『:』表冒或結,『・』表或,『。』表句,『?』表問,『!』表嘆;(乙)簡式:仍照以前用句讀兩號,『、』表讀,『。』表句。這一建議很快得到同仁的響應。當讀者慕樓對『文句圈點』諸如『乎?麼?呵!等』表示『似近重疊』的異議時,胡適回答說,句讀符號的問題,【新青年】社的同仁已討論多次了。他說:『我的朋友錢玄同先生說,這兩種符號(?!)都不可廢。因為中國文字的疑問語往往不用上舉諸字,並且這些字有各種用法,不是都拿來表疑問的意思。』他還說:『總而言之,文字的第一個作用便是達意。種種符號都是幫助文字達意的。意越達得出越好,文字越明白越好,符號越完備越好,這是本社全用各種符號的主意。』(【通信】,【新青年】5卷3號,1918年9月15日)由此可見,在【新青年】雜誌同仁看來,標點符號與文字一樣,是『表今人的情感』、『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狀態』的語言形式,是白話文不可或缺的一個組成部分。
自4卷2號起,【新青年】上的文章標點基本上以『繁式』居多。這說明它已經向錢玄同倡導的相對『完備』的標點符號演進。需要指出的是,由於創刊時的習慣以及當時鑄模的滯後,因而先前的一些廣告語和固定體例就沒能及時改變,包括個別文章也還有慣性使然的因素。但這種情形也引起進步人士的不滿,後來成為著名語言學家的陳望道就致信【新青年】,認為雜誌社諸君在文字語言革新上不夠徹底、堅決、完整,缺乏『誠懇的精神』。他說:『圈點與標點雜用,這是東人尾崎紅葉的遺毒,諸子卻有人仿他,而且前後互異,使淺識者莫名其妙―――這不是缺「誠懇」的佐證麼?』陳望道奉勸他們不要貽笑大方,不要留下病灶和遺憾,要以『除惡務盡』為目標。在他看來,過渡時代的文化先驅倘若現在磨磨蹭蹭、坐失良機,就會後患無窮,『將來時過境遷,則此過渡的遺蹟又是一種陳症,又須用猛烈劑辛辛苦苦的去醫他了。……諸子既以革新為職,我狠願諸子加力放膽前去,不稍顧忌;勿使「後人而復哀後人」才好。』事實也正如讀者來信所說的那樣,時至1919年,【新青年】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仍然雜亂無章。針對年輕氣盛讀者的批評,錢玄同從理想與現實衝突的視角給予了答覆。他說:『【新青年】雜誌本以蕩滌舊污,輸入新知為目的。依同人的心理,自然最好是今日提倡,明日即有人實行。但理想與事實,往往不能符合,這是沒有法想的。』對於陳望道提出的問題,他解釋說:『標識句讀,全用西文符號固然狠好。然用尖點標逗,圓圈標句,僅分句讀二種,亦頗適用。我以為不妨並存。【新青年】本是自由發表思想的雜誌,各人的言論不必盡同。各人的文筆,亦不能完全一致。則各人所用的句讀符號,亦不必定須統一,只要相差不遠,大致相同便得。若說除惡務盡,這話原是不錯。但舊日之惡,今日縱然除盡,然今日所認為善者,明日又見為惡,則在今日便應提倡,到了明日又該排除,進化無窮盡,則革命亦無已時。』(【通信】,【新青年】6卷1號,1919年1月15日)
從以上分析來看,【新青年】雜誌同仁在如何使用標點符號的意見上還是基本一致的,除卻標引方式不一樣,朝着一個方向上去『完備』、完善,卻沒有什麼不同。漢語複雜且悠久,它的現代化需要一個點滴嘗試和逐步完善的過程。在比自己更為激進的青年讀者面前,【新青年】同仁顯示了當事人面對現實應有的穩健和成熟。由此,從這些蛛絲馬跡般的小小的爭議中,我們不難窺見作為新文化元典之【新青年】在思想史層面上的微言大義。
『共同意見』:白話文標點符號的藍本
從『個人』見解到同仁的『心理』,從『同仁』心理到『共同』意見,【新青年】最終於1919年底形成了一個直到今天仍在沿用的標點符號和行款體例。這就是從1919年12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7卷1號起,標引方式完全走向『畫一』。在該期扉頁上,非常醒目的【本志所用標點符號和行款的說明】首先映入讀者眼帘。這個『說明』相當於今天雜誌和報社的投稿須知。【說明】對『。』、『,』、『;』、『、』『:』、『?』、『!』、『―――』、『……』、『「」』、『()』、『nn』等13種符號的功能和用法作了統一的規範和說明。『行款』還對每個頁碼橫豎多少字數、『每段的第一行必低兩格』、句讀『占一格』、『。』『?』『!』三個符號下面『必空一格』等4個方面作了一一說明。這個標點符號體例是【新青年】發展史上最為完備、統一的符號,也是今天我們寫作和印刷使用的標點符號基線和藍本。前所未有的標點符號在白話文還不曾流行時就脫穎而出,同時它也伴隨着新文化、新文學、白話文的成熟而成熟。
『本志編輯部』這樣告訴讀者和作者說:『本志從第四捲起,採用新標點符號,並且改良行款。到了現在,將近有兩年了。但是,以前所使用的標點符號和行款,不能千篇一律,這是還須改良的。現在從七卷一號起,畫一標點符號和行款,說明如左。』『說明』之後,最後一再申述這一『說明』的意義是:『本志今後所用標點符號和行款,都照上面所說辦理。請投稿和通信諸君,把大稿和來信也照此辦理!』最後的『!』號,就是編輯部同仁共同拜託之意。
今天,標點符號早已從新文化運動時白話文的副產品成為漢語世界的正品,但回眸【新青年】時期標點符號的演繹,仍能體會到它的發展在現代文學史上的輝煌意義。
作者:張寶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