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雜論·之廿六·蜀國之敗以其任人專擅

譙周之勸後主降魏，為後世所譏，固為駑也。然其非姜維黷戎，作【仇國論】論曰：『當殷、周之際，王侯世尊，君臣久固，民習所專；深根者難拔，據固者難遷。當此之時，雖漢祖安能杖劍鞭馬而取天下乎？當秦罷侯置守之後，民疲秦役，天下土崩，或歲改主，或月易公，鳥驚獸駭，莫知所從，於是豪強並爭，虎裂狼分，疾博者獲多，遲後者見吞。今我與肇建皆傳國易世矣，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故可為文王，難為漢祖。夫民疲勞則騷擾之兆生，上慢下暴則瓦解之形起。諺曰：「射幸數跌，不如審發。」是故智者不為小利移目，不為意似改步，時可而後動，數合而後舉，故湯、武之師不再戰而克，誠重民勞而度時審也。如遂極武黷征，土崩勢生，不幸遇難，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則非謬也。三國之智勇相敵，不易相吞，實同七國，宜於緩圖，不可急爭，文王修德尊賢而滅崇侯，秦修農田而並六國，蜀，小國也，宜守不宜攻，當廣農桑，養賢才，察魏之釁而徐圖之。而黷武以挑魏，速亡而已。其當鄧艾之伐，不戰而降，示人以怯而為辱，非所以為人臣之表。然全國降魏，無甚傷亡，百姓無虞，為吳之率，亦勿苛責也。而蜀尚可戰，周之勸降，群臣無有非者，諸葛、姜維相繼黷武而失蜀士大夫之心，迎降魏師不慚，亦可見矣。劉備之方得益州，急爭漢中，既所以圖天下，亦以漢中為蜀之屏障，所以固守要害，為持久之計也。以漢中攻蜀，則攻之易；以漢中御魏，則守之固。漢中雖小，而物阜民豐，半於蜀，與蜀相鄰，劉璋之所以畏張魯也。況以曹操之雄，而得漢中，實為蜀之大患，備與法正同謀而欲取之也。幸 操年老志衰，未聽劉曄、司馬懿之言，乘勢伐蜀，備慮之早，一旦而襲殺夏侯淵，據漢中，甚速也！所謂迅雷不及掩耳。操救之不及，聞漢中失，親征備，備固守不戰，操無奈退師，備得漢中，愈難攻也。當備之爭漢中，急書發兵，軍事將軍諸葛亮疑問楊洪，洪曰：『漢中則益州咽喉，存亡之機會，若無漢中則無蜀矣，此家門之禍也。方今之事，男子當戰，女子當運，發兵何疑？』亦亮所不及也。而先主之智略固不可輕矣，預計早，有魏武所不逮，諸葛所不及。用魏延鎮漢中以防魏，而守之固，未若關羽、夏侯淵之見襲於人，亦知人也。以魏之強大，而久不伐蜀，曹丕在位七年，伐吳而不伐蜀，曹睿之世，亦多御之而已，誠以漢中為蜀之障，不易伐也。劉備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圍以御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及興勢之役，王平亦以拒曹爽。姜維反之以誘敵，而漢中失，不久，蜀亡，漢中之為蜀之存亡也大哉！姜維之黷武急功，不知防禦，亡蜀而已。諸葛之於蜀，可謂甚專矣！史稱『事無巨細，亮皆專之』。楊顒諫亮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夫治之善者，以人治人，以物付物，而能盡人之器用，專之於己，則有才難展，而魏延嘆己才不盡也。而亮不能用，以丞相而兼元帥之任，攬文吏之事。或曰亮之專，慮群臣之不稱職也，李嚴、馬謖之誡，固不能無慮也。魏延有大將之才，何不使其獨當魏師？則又慮延之剛猛，掌兵權而跋扈不可制也，臨死且為計除之。楊儀有文吏之才，劉備之世，用為太守矣，不可治吏事乎？亮之過慮也。李嚴尤有輔相之才，劉備托國事於亮與嚴，非不知人也，嚴與孟達書曰：『吾與孔明俱受寄託，憂深責重，思得良伴。』亮亦與孟達書，稱嚴『部分如流，趨舍罔滯。』劉璋以為成都令，有能名，劉備之世，剿平盜賊而加輔漢將軍，並有文武才也。而亮以微過廢之，終身不用，不亦甚乎！豈蜀之乏人才，雖有才，亦以不合亮意而為所廢也。亮之專蜀，雖死，猶操恐蜀之軍政。亮死，繼亮執政統兵，皆亮之人。蔣琬，亮所辟之東曹掾也，稱其托志忠雅，當與共贊王業，密表後主：『臣若不幸，後事宜以付琬。』後主聽之，亮卒，即以琬為尚書令，俄而加行都護，假節，領益州刺史，遷大將軍，錄尚書事，雖無相名，而實代亮為蜀之相也。亮病重，孫福問以後事，蔣琬之後，誰繼之，亮曰費禕。費禕後亦為大將軍，錄尚書事。亮【出師表】薦有董允，勸後主信用之，亮以允為參軍。允後為尚書令，為大將軍費禕之副。姜維，亦亮所信任，以其心存漢室，而才兼於人，亮之世，為中監軍征西將軍，後代費禕為大將軍。後主之信亮亦深矣，專權而不怨，死後猶多用亮所薦拔之人，惟寵一閹宦黃皓而已，而不假之以權害人也。托蔣琬，費禕而休養，寄姜維而繼己北伐，而蔣琬守成而已，禕為魏之降卒所害，維之黷武，適以亡蜀。亮之知能可見矣。司馬懿拔鄧艾典農，用其屯田開渠之策，以為滅蜀之資，後艾繼懿之奇謀而為滅蜀元勛，姜維師諸葛亮之兵而敗，知人用人固亦異矣。魏延頗有奇謀，可以當鄧艾，而亮不能用也，且臨死密計除之，損一大將，難當艾之強攻，蜀之亡，亮亦不能辭其咎也。勇相敵，智者勝，智相敵，仁者勝。曹操與袁紹之勇相敵，而智略過之，遂克於官渡。與劉備、孫權智勇相敵，而仁無以愈之，遂使孫權跨有荊揚，劉備乘據巴蜀。昔隗囂之據隴，公孫述之據蜀，皆傾心待士，士為之死，守之甚固，漢軍久攻不下，豈不如劉備、孫權之據吳蜀哉？而光武卒以破之，一天下，仁德過之，天下未定，而已投戈講藝，息馬論道，定製度，行爵賞，選賢能為之治理。曹操征伐有餘，治理不足，徙江淮十餘萬眾，而適驅於孫權，得荊州，漢中，未有治理，而失於孫劉。操之徵蜀，劉廙上疏曰：『昔樂毅能以弱燕破大齊，而不能以輕兵定即墨者，夫自為計者雖弱必固，欲自潰者雖強必敗也。自殿下起軍以來，三十餘年，敵無不破，強無不服。今以海內之兵，百勝之威，而孫權負險於吳，劉備不賓於蜀。夫夷狄之臣，不當冀州之卒，權、備之籍，不比袁紹之業，然本初以亡，而二寇未捷，非暗弱於今而智武於昔也。斯自為計者，與欲自潰者異勢耳。故文王伐崇，三駕不下，歸而修德，然後服之。秦為諸侯，所征必服，及兼天下，東向稱帝，匹夫大呼而社稷用隳。是力斃於外，而不恤民於內也。臣恐邊寇非六國之敵，而世不乏才，土崩之勢，此不可不察也。天下有重得，有重失：勢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得也；勢不可得而我勤之，此重失也。於今之計，莫若料四方之險，擇要害之處而守之，選天下之甲卒，隨方面而歲更焉。殿下可高枕於廣夏，潛思於治國；廣農桑，事從節約，修之旬年，則國富民安矣。』可為操之讜言，而操不能用也。魏室不知修德恤民，外不能服吳蜀，而內奪於司馬。甚矣！仁義之不可不講也。雖當亂世，智勇與敵侔，而濟之以仁義，使士親民附，可以無敵於天下，而曹操、劉備、孫權皆不能行之也，則止於三分，而未成一統。范雎之說秦昭王，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激之也，若夫蜀漢當劉備之死，豈復有君哉？獨有諸葛丞相耳！史稱政事無巨細，咸決於亮，後主亦曰：『政由葛氏，祭則寡人。』形同虛君。北伐曹魏，與吳聯盟，國之大事，而亮未嘗與後主議焉。魏明帝以諸葛之犯魏，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曰：『劉備背恩，自竄巴蜀。諸葛亮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討亮之罪，而未言劉禪也，亮之專擅，雖魏之新君亦知也。孫權與蜀聯盟，稱亮曰：『諸葛丞相德威遠著，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重複結盟，廣誠約誓，使東西士民咸共聞知。』未言劉禪也。北伐聯盟之事，後主無與。孫權亦皆與亮書，未與禪書，知主蜀實權者在亮，禪置之若無，史曰：『諸葛亮秉政，與權連和，時事所宜，權輒令(陸)遜語亮，並刻權印，以置遜所。』是諸葛如君，與孫權等也。先主之薨，亮遣鄧芝為使與孫權修好，稱曰：『吳、蜀二國四州之地，大王命世之英，諸葛亮亦一時之傑也。』亦言亮而不言禪也。是魏吳之君不知蜀之有君，蜀國之臣亦不知有君也，皆知諸葛亮而已！鄧艾伐蜀，魏君曹奐為傀儡，司馬昭實執魏柄，鄧艾報書劉禪，猶不忘稱『聖上明哲，宰相忠賢』，禮也，何鄧芝無君若此耶！李嚴與亮並為輔政大臣，嚴為尚書令，亮之副，而嚴備位而已，受亮之命督運梁草。嚴心有不平，疑亮之專擅，勸亮加九錫稱王以試亮，亮答曰：『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其駁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是矣，而言若滅魏斬睿，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豈非言之大，言之失耶！滅魏斬睿，談何容易，自王莽至曹操，皆以加九錫篡漢，船山曰：『夫九錫之議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亮豈不知耶？不直斥其非，而曰若北伐成功，雖十命可受，何忍言之？何敢言之？亮之專擅蜀國軍政十餘年，劉禪年垂三十，猶不還政，即禪之庸而非愚也，以北伐未成，不宜歸政，試其親政，參與國事，何遽不可？人臣攝政，成王且疑周公，宣帝刺於博陸，劉禪信之無疑，安之無怨，豈其賢於成王，宣帝哉？禪只圖安逸，無權位之念也，亮死，亦委任蔣琬，於政事無所理，鄧艾之伐，尚可固守，亦聽譙周之勸而降，求安也。當亮之病篤，禪遣孫福問以國家大計，亮語福曰：『孤知君還意。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其宜也。』福謝：『前實失不諮請公，如公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故輒還耳。乞復請，蔣琬之後，誰可任者？』亮曰：『文偉可以繼之。』又復問其次，亮不答。【史記】載高祖病重，呂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餘，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而所知也。』夫輔臣大臣，君所定也，而今決之於亮，若呂后之問高祖。禪早已長大，不能有以自選，而必聽亮，是亮有君主之實也。亮之專擅已久，內外有疑之者，其與李嚴狂言滅魏斬睿，不諱十命可受，亮亦幸其北伐之不成也，使其擁滅魏之功，終守臣節，未可知也，權臣立大功於外，鮮無篡代。曹操殺楊修，與修父彪書曰：『與足下同海內大義，足下不遺，以賢子見輔。比中國雖靖，方外未夷，今軍征事大，百姓騷擾，吾制鐘鼓之音，主簿宜守。而足下賢子，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即欲直繩，顧頗恨恨，謂其能改，遂轉寬舒。復即宥貸，將延足下尊門大累。便令刑之，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諸葛亮廢李嚴，與嚴子豐教曰：『吾與君父子戮力以獎漢室，此神明所聞，非但人知之也。表都護典漢中，委君於東關者，不與人議也。謂至心感動，終始可保，何圖中乖乎！昔楚卿屢絀，亦乃克復，思道則福，應自然之數也。願寬慰都護，勤追前闕。今雖解任，形業失故，奴婢賓客百數十人，君以中郎參軍居府，方之氣類，猶為上家。若都護思負一意，君與公琰推心從事者，否可復通，逝可復還也。詳思斯戒，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又何相似也！　荀彧，曹操之首席智囊也，何顒視為王佐之才，曹操比為子房。而彧亦不負所稱，畫無遺策，操之克敵制勝，雄霸天下，多賴彧之計，迎天子，滅袁紹，彧功為最，曹操與袁紹相敵，而有懼心，彧定之也。而彧非但謀臣也，有御守之能，知人薦人之明，操之報父仇伐徐，呂布趁虛寇兗州，諸城多為布所奪，唯彧保全三城以待曹操，使操有退路定布。劉備之得徐州而為呂布所奪，而屈於布，無如荀彧之智士也。多薦人才於操，所薦荀攸、郭嘉、鍾繇、陳群、華歆、王朗、杜襲、辛毗、杜畿、趙儼、司馬懿，皆智謀之士，卿相之才也，多著其功。則彧者，張良而兼蕭何之任，曹操之有荀彧，如劉備之有諸葛亮、龐統，孫權之有張昭、陸遜也。彧才智既高，德行又美，操所尊禮而不臣，稱為令君，為漢尚書令，是丞相之副也。彧之別傳稱彧德行周備，非正道不用心，名重天下，莫不以為儀表，海內英俊咸宗。司馬懿常稱書傳遠事，吾所耳聞目見，逮百數十年者，賢才未有及荀令君者也。鍾繇以為顏子既沒，能備九德，不貳其過，唯荀彧為然。傅玄謂為大賢君子。曹操曰：『荀令君之進善，不進不休。』觀曹操公文，多有舉彧之功者，稱其『略不世出』。其為人所推如此之重也！每有大事，操皆咨之於彧，鍾繇謂其為師友之義，程昱、郭嘉豈其等倫哉！易中天品三國，甚稱嘉之奇謀神算，於操之元勛荀彧則忽之，嘉固神算，其功亦為勸曹操擒呂布，征烏桓，非決存亡興衰也，彧之守余城以待曹操，勸操破袁紹，定河北，定操之霸業，不可並論也，況彧非徒謀士，亦如蕭何之善於守備舉薦乎！薦人之功尤過於為人所用也。而彧非徒知戰守之略，亦知定製興學，舉光武投戈講藝，息馬論道之事，勸曹操集天下通儒，考論六經，刊定傳記，存古今之學，除其煩重，以一聖真，並隆禮學，漸敦教化。是重聖人之道，勸曹操以王道，行教化，非諸葛亮之徒尚法制，而忽教化，師申韓之術，而缺聖人之道也。彧生於亂世，人多以儒學為迂闊，非以智謀武功為能，則以法術為效，仁義教化，如諸葛亮、周瑜、魯肅、司馬懿之人傑未以為重也，彧能如此，豈不賢哉！惜操之德不及也，不能誠心納之，苟能如彧推行，必能懷遠人，收天下賢才，統一天下有餘矣。自桓靈政壞民弊，戰亂頻仍，人之望仁，如魚之望水也，行之於上，四海之人，孰不嚮往？必浡然興之，繼漢唐之盛，無敵於天下也。荀彧負重名厚譽於時，而以佐曹操成霸業，漢鼎以移，頗為後世所譏。杜牧以為荀彧與曹公論事則比之於高光，以兗州喻關中、河內，有戴公為帝之心矣。後雖殉節於漢，何補其過？司馬光則比之管仲。然管仲惟有佐齊匡周之勛，且不死公子糾，彧有安漢濟世之功，能死漢室，仁過管仲矣。駁杜牧曰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所謂高光者，蓋史氏之文也，豈為實哉？且使魏武為帝，則彧為佐命元勛，文若不利此而反持進爵異議，豈人情乎？王船山論曰：『荀彧拒董昭九錫之議，為曹操所恨，飲藥而卒，司馬溫公許之以忠，過矣。乃論者譏其為操謀篡，而以正論自詭，又豈持平之論哉？彧之智，算無遺策，而其知操也，尤習之已熟而深悉之；違其九錫之議，必為操所不容矣，姑托於正論以自解，冒虛名，蹈實禍，智者不為，愚者亦不為也，而彧何若是？夫九錫之議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當斯時也，苟非良心之牿亡已盡者，未有不惻然者也。彧亦天良之未泯，發之不禁耳，故雖知死亡之在眉睫，而不能自已。於此亦可以征人性之善，雖牿亡而不喪，如之何深求而重抑之！彧之失，在委身於操而多為之謀耳。雖然，初起而即委身於操，與華歆、王朗之為漢臣而改面戴操者，抑有異矣。楊彪世為公輔，而不能亡身以憂國；邴原以名節自命，而不能辭召以潔身。蜀漢之臣，惟武侯不可苛求焉，其他則皆幸先主為劉氏之胤，而非其果能與漢存亡者也。然則彧所愧者管寧耳。當紛紜之世，舍寧而無以自全，乃彧固以才智見，而非寧之流亞久矣。季路、冉有，聚斂則從，伐顓臾則為之謀，旅泰山則不救，而子曰：「弒父與君，亦不從也。」一至於大惡當前，而後天良之存者不昧，禍未成而荏苒以為之謀，聖人且信其不與於篡弒，善惡固有不相掩矣。且彧之為操謀也，莫著於滅袁紹。紹之為漢賊也，不下於操，為操謀紹，猶為紹而謀操也。漢之賊，滅其一而未嘗不快，則彧為操謀，功與罪正相埒矣。若其稱霸王之圖以歆操，則懷才亟見，恐非是而不為操所用也，則彧之為操謀也，亦未可深罪也。試平情以論之，則彧者，操之謀臣也，操之謀臣，至於篡逆而心怵焉其不寧，左掣右曳以亡其身，其天良之不昧者也。並此而以為詭焉，則誣矣。』世之論者，譏彧為操謀篡，固苛，司馬光許之為忠，亦過，船山之論似迥出群倫，而惟視彧為操之謀臣，彧之拒加曹操九錫，為所恨而死，為天良未泯，未見彧之功，知彧之心也。古今論彧者，唯宋人裴松之為高，陳壽評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風，然機鑒先識，未能充其志也。』松之駁曰：『世之論者，多譏彧協規魏氏，以傾漢祚；君臣易位，實彧之由。雖晚節立異，無救運移；功既違義，識亦疚焉。陳氏此評，蓋亦同乎世識。臣松之以為斯言之作，誠未得其遠大者也。彧豈不知魏武之志氣，非衰漢之貞臣哉？良以於時王道既微，橫流已極，雄豪虎視，人懷異心，不有撥亂之資，仗順之略，則漢室之亡忽諸，黔首之類殄矣。夫欲翼贊時英，一匡屯運，非斯人之與而誰與哉？是故經綸急病，若救身首，用能動於嶮中，至於大亨，蒼生蒙舟航之接，劉宗延二紀之祚，豈非荀生之本圖，仁恕之遠致乎？及至霸業既隆，翦漢跡著，然後亡身殉節，以申素情，全大正於當年，布誠心於百代，可謂任重道遠，志行義立。謂之未充，其殆誣歟！』予甚可之。昔嘗作文論曰：『然哉斯言，吾觀漢末群雄，劉備非安漢寧時之主，孫權非匡國拯民之君，袁紹、袁術懷僭擬之心，劉焉、劉表有割據之志，皆不如曹公仗順，匡漢佐時也。夫順道者昌，逆德者亡，此聖人之語也。曹公仗順道以伐諸候，故無往而不勝，張承以為百萬之師可敵；袁紹、袁術、呂布懷逆德，僭擬威權，故相繼而滅。文若擇此，豈可謂為不賢智乎？至於魏武后功高志大，有代漢之心，實漢室衰微，風化頹靡所致，豈文若所能阻哉？即令不成魏武之業，抑將擇誰而匡漢室乎？曹公猶有順道，雖懷雄志，未失臣禮於漢，至死未敢取之也。若使袁紹、袁術之徒當之，漢亡無日矣！漢亡已成定局，不美漢匡漢拯民之功，何責文若覆漢祚魏之過？』世之論彧，猥責以君臣之義，彧所為者天下蒼生也，非為一姓一君也，一姓孰與天下之大？一君孰與蒼生之重？管仲不死公子糾，而事其仇桓公，孔子未責其不義，且許其仁，為其輔桓公尊王攘夷，一匡天下也，民到於今受其賜，豈若匹夫之諒，殉君而死哉！天下之大，蒼生之重，固非一姓一君所能比也，責彼忽此，可乎哉？彧之功雖不及管仲，而勸曹操迎天子安宮許都，輔操平定北方，固近之矣，微彧之勸，坐視獻帝為亂賊所挾，死於亂賊之刃，則漢室已亡於初平，豈延建安二十五年之祚哉！彧猶有功於漢也。北方不平，生類更絕，彧於天下蒼生之功，不可沒也。彧固心存仁義，雖知操非漢之純臣，而以其猶有仗順之道，心存名義，非袁術、袁紹之顯為悖逆，故去紹歸操，操亦非比王篡，無大惡，而亦有功，世以其子篡漢而多苛論。然篡漢，而優待獻帝，未害漢之宗室，比於歷代之篡，豈不賢乎？彧有仁心而無其力，假操之力以安天下。而彧為儒學世家，習於名教，見操之加九錫，必為篡代，所不忍見，故以匡佐之義拒之。其飲藥而死，或以為操所不容而死，或以為愧漢而死，或以為殉漢，皆非也，彧於操有大功，與操為姻戚，操素所尊禮，雖於九錫有異議，操心有不平，未遽不容也，延漢二十之祚，亦有何愧？殉漢，則匹夫之諒也，至操加九錫殉之，何不早殉於孔融之死？彧之死，處兩難之地，於漢室，彧世受漢恩，於曹操，則有知己之恩，欲忠漢室，則與操為敵，效知己，則於漢室有負。且致漢之忠臣以其擁曹，擁曹之臣則以其為漢室遺老，甚尷尬也，此彧之所以不得不死也，固不容苛求之，船山以為唯天良之不泯，抑何輕之乎！彧逢時不祥，輔主非德耳，使當高光之時，輔湯武之君，則與蕭何，張良爭輝，伊召比烈矣。劉曄與郭嘉並為奇謀之士也，而世多忽之。嘉為易中天所品，而紅於網絡，曄則論之者少。嘉之謀多為曹操所用，曄之計，操與其子丕多違之，而曄功不着，名亦不顯，惜所事非時也。曄之謀，可比張良，神算，不亞郭嘉，料孫策之必襲劉勛，孟達之必叛魏，劉備之必為關羽保仇伐吳。許劭，善評人，評曹操為亂世之奸雄，亦稱曄有佐世之才。曄之多智謀，非徒智也，而又勇，以十三之齡手刃悍仆，比於燕之勇士秦舞陽十三歲殺人，二十餘歲，殺盜賊鄭寶，使賊眾懾之。非尋常書生可辦也。歸曹操已晚，操知其智而不甚信從，唯聽其討破張魯，至於勸操乘破漢中之勢伐蜀，蜀人必震恐，操年老志衰，苦征戰之勞而不從，猶張良之勸高祖得關中而襲項羽也。此定天下之機，惟司馬懿與曄見之。劉備舉大兵伐吳，劉曄勸曹丕乘釁襲吳，曰『今天下三分，中國十有其八。吳、蜀各保一州，阻山依水，有急相救，此小國之利也。今還自相攻，天亡之也。宜大興師，徑渡江襲其內。蜀攻其外，我襲其內，吳之亡不出旬月矣。吳亡則蜀孤。若割吳半，蜀固不能久存，況蜀得其外，我得其內乎！』此亦定天下之機也，丕不從，喜孫權之稱臣而不欲伐之也，封權為吳王，曄諫曰：『不可，先帝征伐，天下兼其八，威震海內，陛下受禪即真，德合天地，聲暨四遠，此實然之勢，非卑臣頌言也。權雖有雄才，故漢驃騎將軍南昌侯耳，官輕勢卑。士民有畏中國心，不可強迫與成所謀也。不得已受其降，可進其將軍號，封十萬戶侯，不可即以為王也。夫王位，去天子一階耳，其禮秩服御相亂也。彼直為侯，江南士民未有君臣之義也。我信其偽降，就封殖之，崇其位號，定其君臣，是為虎傅翼也。權既受王位，卻蜀兵之後，外盡禮事中國，使其國內皆聞之，內為無禮以怒陛下。陛下赫然發怒，興兵討之，乃徐告其民曰：'我委身事中國，不愛珍貨重寶，隨時貢獻，不敢失臣禮也，無故伐我，必欲殘我國家，俘我民人子女以為僮隸仆妾。'吳民無緣不信其言也。信其言而感怒，上下同心，戰加十倍矣。』張良之止高祖封六國之後為王也。又不從。即拜權為吳王。而權將陸遜大敗劉備，殺其兵八萬餘人，備僅以身免。權外禮愈卑，而內行不順，吳禮轉廢，果如曄言。豈非有知人料事之明哉！曄又光武帝子阜陵王延之後也，比劉備於漢室猶近，備為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勝之後，遠矣，為漢宗室，而不受魏主信用耶？諸葛亮亦自稱孤，與孫福言，稱孤，蜀記亦載曰：『（譙）周初見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請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況左右乎！」』，禮，侯王自稱孤、寡人，三代之諸侯也，三代諸侯於天子無純臣之義。諸葛亮雖為侯，而三代以後之侯豈比三代之諸侯乎？三代以後，除藩王，人臣不可稱孤也，漢末亂世，群雄割據，有野心者稱孤，如董卓、袁術、曹操、劉備、孫權稱孤，而司馬懿、陸遜、位極人臣，皆未稱孤也。唯亮稱之，其有自為尊大之心乎！諸葛亮為蜀國實際皇帝，蜀國大臣多出自丞相府，為丞相之官也。如馬謖為丞相參軍，謖死，董允為參軍。魏延領丞相司馬，楊儀為丞相參軍、長史，張裔、馬忠、王平、費禕、廖化亦皆為丞相參軍。王連領丞相長史，連死，向朗代領丞相長史。來敏、尹默為丞相軍祭酒諸葛亮為領益州，命譙周為勸學從事。蔣琬為亮闢為東曹掾，後亦為參軍。姜維為亮闢為倉曹掾。亮北住漢中，以鄧芝為中監軍。亮出武功，以張翼為前軍都督。宗預為丞相主薄，楊戲為屬主薄。蜀國之臣大半曾為諸葛亮所任命。其中魏延為征西大將軍，蔣琬後為大司馬，費禕、姜維後為大將軍，廖化後為車騎將軍。諸葛亮死後，蜀國不置丞相，而稱丞相者皆指諸葛也。蓋以尊諸葛亮，以諸葛亮無可代也？或以相權過大而廢之？蜀國亦無三公，蔣琬之後，最高之官為大將軍。劉禪乃求安逸之主，無權位之念，故於諸葛亮之專權安之無怨。 活六十四歲，於三國國君主中可謂壽命較長矣。除曹操六十五，孫權七十一外，壽最長，然毫無作為，行事甚闕。蔣琬死後，禪方親攝國事。時已四十，皇帝四十方親政，蓋唯劉禪矣，諸葛亮死後可親政，而不親政。雖攝國事，理政而已，管之少，軍事皆由費禕、姜維，軍權在費姜之手。 劉禪安逸善終，壽亦長，惟鍾會作亂於成都，太子璿為亂兵所害，晚年喪子為其不幸。司馬懿於文帝之世，許昌同蕭何之委，崇華甚霍光之寄，明帝忍死相托，文明二帝之待司馬懿可謂厚矣。墳土未乾，遽興甲師，屠戮宗臣，何忍哉？雖遺子孫帝王之業，尊諡宣帝，而流謗後世，子孫卒亦遭屠戮陵逼之慘。以未成之晉基，逼有餘之魏祚，有違天理。使司馬懿父子一心輔佐魏室，則與蕭何、霍光比烈矣。霍光、諸葛亮之專權，十二十年，終守臣節，而稱譽後世。懿誠不易其心，亦何非魏之忠臣哉！晚萌異心，雖得大寶，得於一時而失於萬世。則士之立身，當鑑於萬世之得，而勿惑於一時之利也。無高光之勢，而為操懿之謀，萬世指為篡耳，雖未篡而曰篡，篡於子孫，則並受其惡，一旦為惡，眾惡歸焉。三國人才之盛，古今少比。魏蜀吳三國，舉一傑皆足以為千秋之表，其傑者，魏有荀彧、司馬懿、鄧艾；吳有張昭、周瑜、陸遜；蜀有諸葛亮，龐統，不減秦漢，而隋唐亦無以逾之。漢初有三傑，魏蜀吳則有八傑，無強勁之敵，得一二傑，足以平天下，而人才相競甚於漢唐，終成鼎足之勢，漢唐所對之敵，人才未有如此之多也，漢多得人才，而能削平群雄。三國人才，東漢所遺也，東漢之季亦多人才，武將有皇甫規、張奐、段潁、皇甫嵩、朱俊、盧植，大儒有馬融、何休、鄭玄，或攘外夷，或平內寇，或理經典，使有英主用之，皆足以角逐天下，開太平，惜事昏主，未逢時，雖有才，而不能匡濟亂世，有益治化。割據群雄中，公孫瓚破烏丸，西羌，可為安邊大將，惜與劉虞不和，死於袁紹之戰。袁紹亦多人才，文有田豐、沮授，武有淳于瓊，張郃，良平灌樊之徒也，而紹不知用之，多湮沒不顯。荀彧、魯肅可比張良，荀彧、諸葛亮、張昭可比蕭何，周瑜、陸遜可比韓信，而主無高光之大度，不能相勝，霸而不王。然使高光處此，亦難矣！人才之盛，所值人傑，實非秦莽之末可比也。三國人才何以如此之盛？蓋東漢教學之廣，按東漢太學生多至三萬人，名儒弟子達數千，自光武好征賢才，漢於人才多有禮辟，而人才亦多盡其用，文以治州郡，武以伐四夷，雖桓靈之昏，而皇甫規、張奐、段潁之徒立功邊域，皇甫嵩、朱俊、盧植掃滅黃巾，政事雖壞，軍功猶盛。此人才所以輩出，至於有曹操、孫權、劉備之雄。然人才雖多，無有聖明博大之主兼收之，相爭數十年，窮智竭勇，而無閒定製度，開太平，終成戰國之弊，內耗過甚，元氣以衰，法術是崇，禮樂陵替，教化不興，人才不繼。晉武一統，而以小人賈充為宰輔，信任荀勖、馮耽之邪佞，豈所以為治？張華、王睿之徒雖有文武之才，而無匡朝之計，華則荏苒於賊後亂臣而死，與張良、陳平相去遠矣。況傳愚痴之子，托庸暗之輔，啟八王之爭哉！一統不久，旋興干戈於內，宗室多不相保，亂過漢末三國，五胡乘之雲擾，中夏以淪，豈不惜哉！豈不悲哉！羊祜之賢，而先死於對吳之日；陸抗之忠，而已終於平吳之前。魏晉之際，可稱賢者，此二人而已。三國後期，人才多不如前，蜀之蔣琬、費禕，姜維、廖化不足以繼諸葛、關羽、魏延，吳之諸葛恪、孫峻、張悌不足以繼周瑜、魯肅、陸遜，獨一陸抗耳。魏末雖有貫丘儉、諸葛誕、鍾會、鄧艾，而死於內亂，武將一鄧艾可表。豈有繼荀彧、郭嘉之謀士？司馬懿之全才？西晉所得人才亦只羊祜、杜預、王渾、王睿而已，與漢唐相差甚遠，而能統一，承父祖餘蔭，所對之敵，人才更少，乘運會之機。晉初所得人才既如此之少，托之非人，故無有匡朝救危者，旋踵而亂。使早能統一，無三國鼎立，則其創業之初，頗有可觀，所託之臣，必為賢良，繼嗣之主，亦稱英明，則豈有八王之爭，五胡之亂哉！三國人才之盛，而多競於內戰，未能定製度，開太平，真人才之悲哀，而中國之不幸也。漢末有賢士田疇，鮮有論者，袁紹父子辟疇，疇皆不應，曹操辟疇，則應之，疇常忿烏丸多賊殺其郡冠蓋，而袁氏與烏丸相結也，曹操能征烏丸，可藉以復仇也。遂為操之嚮導，獻計於操，破斬烏丸單于蹋頓之說，可謂報仇立功矣。操加封賞，而疇堅拒之，操強之，而疇以死自誓，豈效子文辭祿，申胥逃賞，立清高之名哉？功成身退，知操非漢之純臣，而疇忠於漢室，義不可事也，疇嘗為幽州牧劉虞之吏，以虞懷忠節，可匡佐漢室也，虞為公孫瓚所殺，而疇哭之，為瓚怒而不屈，固義士也。應曹操之辟，特假曹操而除烏丸之患耳，袁氏之授首，未之及也，官祿之封賞，豈有心哉！與張良假漢高祖而滅秦報韓同，漢高成帝業，而良亦退身隱居，豈如蕭樊之囚，韓彭之戮哉！荀彧多為操謀，而荏苒不能退，至加九錫而持異議，為操所恨而憂死，猶為後世所譏，曰失足權門也，曰致漢鼎之移也，曰為操謀篡也，惜乎未能於操奉迎天子大駕而退也，若然，人孰不以為漢室忠臣，而有非議？疇於此賢於彧矣。張良以後，惟田疇能爾！自古雄傑多以武略稱雄，招虎貔之將，鮮有以文采流韻，多招屬文之士。而曹操多有之，史稱曹操不僅善用兵，且自作兵書十餘萬言。『創造大業，文武並施，御軍三十餘年，手不舍書，晝則講武策，夜則思經傳，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才力絕人，手射飛鳥，躬禽猛獸，嘗於南皮一日射雉獲六十三頭。及造作宮室，繕治器械，無不為之法則，皆盡其意。』張華【博物志】曰：『漢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農張芝、芝弟昶並善草書，而太祖亞之。桓譚、蔡邕善音樂，馮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善圍釭，太祖皆與埒能。又好養性法，亦解方藥，招引方術之士，廬江左慈、譙郡華佗、甘陵甘始、陽城郤儉無不畢至，又習啖野葛至一尺，亦得少多飲鴆酒。』其多才多藝可比周公矣，惟德不及也。劉備、孫權皆不及也，劉備不甚樂讀書，孫權雖曰好學，勸呂蒙讀書，然不以文名。史載曹操公文不少，文章通脫，不自雕飾，而見其天真，魯迅以為改造文章之祖師，詩有悲涼雄直之氣，【短歌行】傳唱千古。子丕、植繼之，皆善屬文，詩不朽，並稱三曹，孫睿亦能詩，有傳，曾孫髦亦稱能文，詩傳三代，文傳四代蓋惟曹氏矣。鄴下網羅眾文人，建安七子皆在焉，惟孔融忠於漢室，不屈曹操耳。其中王粲為軍謀祭酒，魏國建，拜侍中。粲死，曹丕知粲喜驢，令眾以驢鳴送之。粲二子，為魏諷所引，誅。曹操征漢中，聞粲子死，嘆曰：『孤若在，不使仲宣無後。』徐幹亦為軍謀祭酒掾屬，曹操特加旌命，著有【中論】傳世，曹丕【與吳質書】稱其『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辭義典雅，足傳於後。』關於建安七子，曹丕【典論】稱：『今之文人，魯國孔融、廣陵陳琳、山陽王粲、北海徐幹、陳留阮瑀、汝南應瑒、東平劉楨，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自以騁騏驥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粲長於辭賦。干時有逸氣，然非粲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俊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之儔也。』曹操之網羅諸文人，曹植【與楊修書】稱：『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曹操愛才，唯才是舉，不拘出身德行，於武將智士文人多招收之，其智囊集團有荀彧、荀攸、賈詡、程昱、郭嘉、董昭、劉曄、蔣濟、劉放等，武將集團有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曹休、曹真、張遼、樂進、于禁、張郃、徐晃等，卿相州郡之才有鍾繇、華歆、王朗、崔琰、毛玠、何夔、司馬芝、杜畿、賈逵、蘇則、桓階、陳群、楊阜、高柔等。文人集團有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邯鄲淳、繁欽、路粹、丁儀、楊修等。嗚呼盛矣！曹操人才之盛，孫權、劉備、桓溫、劉裕皆不及，誠其雄氣、才氣足以傾人也，吾亦嘗慕之，以為雄爽全才，古今難得。十八歲作賦贊之曰：『昔在漢末，奸雄竊柄。九州鼎沸，名士幽隱。魏武一出，匡拯黎民。芟平海內，掃蕩灰塵。功蓋華夏，澤被蒼生唯才是舉，群才相傾。武功顯揚於外，孫劉悚懼，烏桓稽顙；文治興盛於內，七子悅服，李白慨慷。乃修制樂府，設易典章。網該眾士，各鋪琳琅。感公之心，頌魏之王。於是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踽、應煬、劉禎之儔為其翹楚，邯鄲淳、路粹、丁儀、丁廣、楊修、吳質、繁欽之徒亦相得彰。濟濟人才，文化何昌。使德瑜路窮而歸附，文姬離胡而回鄉。好文敬士，孰若武皇？武皇之治，非比尋常。讀【洛神】而心悵，誦【登樓】而情傷。惟建安之文士，實首推於陳王。俊逸則公幹，殊健則孔璋，斐然則德璉，恬淡則偉長。翩翩德瑜，書記何揚。曹公固古直，魏文亦成章。楊修、吳質雖稍遜，而亦顯其光茫。繁欽、繆襲也善詩賦，一併逞其琳琅。輝輝宏業，固武文之所贊成；篇篇經典，洵後世之所追慕。掃衰漢之頹風，既出新而溫故。以抒情之小文，代兩漢之大賦。陳思為之表率，武文為之領袖。偉哉三曹，後世無復。固太康之所效，豈吳蜀所能儔？開建安之骨氣，遺魏武之風流。雖兩晉而皆崇，迨隋唐而不朽。多慷慨與悲涼，問何時能復有？吁嗟曹魏，何可勝言。三曹之功，誠不可沒。其功其名，永垂於後。』曹操愛文人之才，多所禮辟優容，陳琳嘗為袁紹作檄罵曹操及其父祖，袁氏敗，歸曹，操愛其才而不咎。操苦頭風，讀琳之檄而病癒。數加厚賜。唐詩人溫庭筠羨陳琳遇曹操憐才之主，作詩嘆曰：『曾於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獨憐君。石麟埋沒藏春草，銅雀荒涼對暮雲。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曹操雅聞阮瑀之名，辟之不應，連見逼促，乃遁入山中，操使人焚山，得瑀，送至，召入。求才切矣。與陳琳、路粹並管記室，軍國書檄多瑀、琳所作也。應瑒、劉楨各被曹操闢為丞相掾屬。邯鄲淳博學有文章，曹操素聞其名，召與相見，甚敬異之。楊修為丞相主薄，與曹植為好友。又有吳質亦以文才為曹丕所善。惟邊讓不屈曹操，多所輕侮，孔融與操相抗，楊修黨於曹植而殺之，禰衡辱罵曹操而送與劉表。漢武帝、宣帝、靈帝亦好文學，然於文人多俳優之，以文為遊戲，文人文學未有的獨立之地位也，文人文學有獨立之地位，自曹操始，曹操愛重文學，己有創作，亦令文人自由發揮，厚待文人，而開建安文學之盛。桓溫、蕭衍未之及也，雖亦招文人，而未若曹操之多且俊也。劉勰【文心雕龍】稱曰：『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琅；並體貌英逸，故俊才雲蒸。仲宣委質於漢南，孔璋歸命於河北，偉長從宦於青土，公幹徇質於海隅，德璉綜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樂，文蔚、休伯之儔，子叔、德祖之侶，傲雅觴豆之前，雍客衽席之上，灑筆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談笑，對其時文，雅好慷慨……並志深而筆長，鼓梗概而多氣。』非曹操開之，收容之，使之發揮，何至於此！操之於此，可謂難能矣。

范雎之說秦昭王，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激之也，若夫蜀漢當劉備之死，豈復有君哉？獨有諸葛丞相耳！史稱政事無巨細，咸決於亮，後主亦曰：『政由葛氏，祭則寡人。』形同虛君。北伐曹魏，與吳聯盟，國之大事，而亮未嘗與後主議焉。魏明帝以諸葛之犯魏，露布天下，並班告益州曰：『劉備背恩，自竄巴蜀。諸葛亮棄父母之國，阿殘賊之黨，神人被毒，惡積身滅。亮外慕立孤之名，而內貪專擅之實。』討亮之罪，而未言劉禪也，亮之專擅，雖魏之新君亦知也。孫權與蜀聯盟，稱亮曰：『諸葛丞相德威遠著，典戎在外，信感陰陽，誠動天地，重複結盟，廣誠約誓，使東西士民咸共聞知。』未言劉禪也。北伐聯盟之事，後主無與。孫權亦皆與亮書，未與禪書，知主蜀實權者在亮，禪置之若無，史曰：『諸葛亮秉政，與權連和，時事所宜，權輒令(陸)遜語亮，並刻權印，以置遜所。』是諸葛如君，與孫權等也。先主之薨，亮遣鄧芝為使與孫權修好，稱曰：『吳、蜀二國四州之地，大王命世之英，諸葛亮亦一時之傑也。』亦言亮而不言禪也。是魏吳之君不知蜀之有君，蜀國之臣亦不知有君也，皆知諸葛亮而已！鄧艾伐蜀，魏君曹奐為傀儡，司馬昭實執魏柄，鄧艾報書劉禪，猶不忘稱『聖上明哲，宰相忠賢』，禮也，何鄧芝無君若此耶！李嚴與亮並為輔政大臣，嚴為尚書令，亮之副，而嚴備位而已，受亮之命督運梁草。嚴心有不平，疑亮之專擅，勸亮加九錫稱王以試亮，亮答曰：『吾與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相解！足下方誨以光國，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其駁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是矣，而言若滅魏斬睿，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豈非言之大，言之失耶！滅魏斬睿，談何容易，自王莽至曹操，皆以加九錫篡漢，船山曰：『夫九錫之議興，而劉氏之宗社已淪。』亮豈不知耶？不直斥其非，而曰若北伐成功，雖十命可受，何忍言之？何敢言之？亮之專擅蜀國軍政十餘年，劉禪年垂三十，猶不還政，即禪之庸而非愚也，以北伐未成，不宜歸政，試其親政，參與國事，何遽不可？人臣攝政，成王且疑周公，宣帝刺於博陸，劉禪信之無疑，安之無怨，豈其賢於成王，宣帝哉？禪只圖安逸，無權位之念也，亮死，亦委任蔣琬，於政事無所理，鄧艾之伐，尚可固守，亦聽譙周之勸而降，求安也。當亮之病篤，禪遣孫福問以國家大計，亮語福曰：『孤知君還意。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其宜也。』福謝：『前實失不諮請公，如公百年後，誰可任大事者？故輒還耳。乞復請，蔣琬之後，誰可任者？』亮曰：『文偉可以繼之。』又復問其次，亮不答。【史記】載高祖病重，呂后問曰：『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餘，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呂后復問其次，上曰：『此後亦非而所知也。』夫輔臣大臣，君所定也，而今決之於亮，若呂后之問高祖。禪早已長大，不能有以自選，而必聽亮，是亮有君主之實也。亮之專擅已久，內外有疑之者，其與李嚴狂言滅魏斬睿，不諱十命可受，亮亦幸其北伐之不成也，使其擁滅魏之功，終守臣節，未可知也，權臣立大功於外，鮮無篡代。曹操殺楊修，與修父彪書曰：『與足下同海內大義，足下不遺，以賢子見輔。比中國雖靖，方外未夷，今軍征事大，百姓騷擾，吾制鐘鼓之音，主簿宜守。而足下賢子，恃豪父之勢，每不與吾同懷。即欲直繩，顧頗恨恨，謂其能改，遂轉寬舒。復即宥貸，將延足下尊門大累。便令刑之，念卿父息之情，同此悼楚，亦未必非幸也。』諸葛亮廢李嚴，與嚴子豐教曰：『吾與君父子戮力以獎漢室，此神明所聞，非但人知之也。表都護典漢中，委君於東關者，不與人議也。謂至心感動，終始可保，何圖中乖乎！昔楚卿屢絀，亦乃克復，思道則福，應自然之數也。願寬慰都護，勤追前闕。今雖解任，形業失故，奴婢賓客百數十人，君以中郎參軍居府，方之氣類，猶為上家。若都護思負一意，君與公琰推心從事者，否可復通，逝可復還也。詳思斯戒，明吾用心，臨書長嘆，涕泣而已。』又何相似也！　

人多稱劉備之仁，而鄙曹操之奸，然操之得人，遠非劉備所及，智士勇將皆備，中原名士多歸操，歸備者鮮。備自討黃巾二十餘年，所得之將關羽、張飛、趙雲耳，糜竺、糜芳以財資饒富，碌祿無他能，孫乾、簡雍，諷議之士耳。晚依劉表，據荊州，乃得諸葛亮、龐統，入益州，乘劉璋之弱，多得劉璋之臣，所收者，多為劉表、劉璋所留之臣也。備亦嘗爭於中原，禮辟賢才矣，如袁渙，名門望族，守禮之君子，漢司徒袁滂之子，劉備為豫州，舉為茂才。而備不能用之，後避地江淮，為袁術所命，呂布敗術於阜陵，復為布所拘留，布敗，歸曹操。穎川名士陳群亦為劉備闢為別駕，陶謙病死，徐州迎備，備欲往，群說備曰：『袁術尚強，今東，必與之爭，呂布若襲將軍之後，將軍雖得徐州，事必無成。』備不聽，遂東與袁術戰，布果襲下邳，遣兵助術，大破備軍，備恨不用群言。呂布破，群降歸曹操。後群為曹魏重臣，受託孤之命。劉備奔公孫瓚，田豫方年少，自托於備，備甚奇之，備為豫州刺史，豫以母老求歸，備涕泣與別，曰：『恨不與君共成大事也。』後豫歸曹操。輔曹彰破烏丸，輔魏制北狄，斬烏丸王骨進，拒孫權，頗有勛能。此諸人才，備得之而不能用之，復失之。太史慈，義勇之將，孔融為賊管亥所圍，為報孔融之恩，求劉備援救融，備亦不能即時辟用之，後為孫策所得。劉曄，光武帝子阜陵王延之後，與備同為漢之宗室，而不投備，歸曹操，為操之謀士。何備之不如曹操得人耶？蓋備聲望淺，中原名士多輕之不附，操雖出於閹宦，而少著剛直之名，甫仕為洛陽北部尉，即棒殺靈帝所寵宦官蹇碩之叔，而碩不能報，威震京師，京師斂跡，莫敢犯者。後治濟南，除淫祀，破奸宄有績。橋玄、何顒皆異之，以為命世之才，安天下者，許劭好月旦評，亦評為亂世英雄，黨錮之賢李膺子李瓚臨終囑子曰：『時將亂矣，天下英雄無過曹操。張孟卓與吾善，袁本初汝外親，雖爾勿依，必歸曹氏。』曹操之起兵陳留，討董卓，衛茲曰：『平天下者，必此人也。』從討卓。鮑信謂曹操曰：『夫略不世出，能總英雄以撥亂反正者，君也。苟非其人，雖強必斃。君殆天之所啟！』深自結納，隨操戰黃巾，力戰救操而死。當曹操之微，已有諸人稱賞，傾心交結，雄氣才氣之畢露，而為人所異也。劉備之微，獨陳登以為雄姿傑出，有王霸之略，而不與之共成大業也。備所得人才遠不及曹操，雄氣才氣不彰，未若操之足以服人，亦求才不如操之重，備之德無甚愈於操，人未忘漢室，以帝室之胄而得據巴蜀。操數下舉賢令，唯才是舉，不拘出身德行，求才如渴，天子都許，遺荀攸書：『方今天下大亂，智士勞心之時也，而顧觀變蜀漢，不已久乎！』征攸為汝南太守。華歆、王朗，中土名士，為孫策、孫權所拘留，表徵之。曹操與荀彧嘆曰：『自志才亡後，莫可與計事者。汝、穎固多奇士，誰可以繼之？』彧薦郭嘉。曹操為司空，辟北海名儒邴原署東閣祭酒。北伐三郡單于，還住昌國，燕士大夫。酒酣，曹操曰：『孤反，鄴守諸君必將來迎，今日明旦，度皆至矣。其不來者，獨有邴祭酒耳！』言訖未久，而原先至。門下通謁，操大驚喜，攬履而起，遠出迎原曰：『賢者誠難測度！孤謂君將不能來，而遠自屈，誠副飢虛之心。』亦能厚容人才，兗州叛，魏種走，操生擒種，既而赦之，曰：『唯其才也！』復用之。張繡降而復叛，致曹操長子之死，損操勇將典韋，而操不計，復納其降，用為將。備唯三顧諸葛亮於茅廬，有義子劉封驍勇，而聽葛亮以其剛猛難制殺之，彭漾亦聽亮之言而疏遠之。而陳群常非嘉不治行檢，曹操則愈益重之，有人告程昱謀反，操賜待益厚。民有誣告蔣濟為謀叛主率者，操指前令與左將軍于禁等曰：『蔣濟寧有此事！有此事，吾為不知人也。此必愚民樂亂，妄引之耳。』知人愛才，而不隨人言語也，傾心以待智謀之士，而智謀之士多歸之，竭其智謀，而多克敵制勝，雄霸天下。備之人才不及曹操之多，其以此歟？孫策雖年少，方二十餘歲，以數千之兵，轉戰江東，而得張昭、張紘、周瑜、呂范、太史慈、虞翻、蔣欽、賀齊、周泰、陳武、董襲、朱治、朱然諸多文武之才，由豁達大度，善於招攬賢才，開東吳之業，傳之數世，亦非劉備所及也。

有網友讀吾【陸遜論】，疑曰：陸遜於三國固為人傑，然雲自古書生為將，未有如陸遜者也，未免過譽矣。無論戰功政績，皆非拔尖。且不論後來之王陽明、于謙、曾國藩，即前朝之韓信，當時之魯肅、賈詡亦遠勝陸遜。

余曰：蓋未有如陸遜者也，非曰未有如陸遜，勿減我一字。落一字，則意思不同矣。王陽明惟平無甚兵勢之寧王，不比陸遜大敗曹操所憚之梟雄劉備。于謙守城，未有攻擊。曾國藩乘天國內亂而滅之。天國之盛，曾國藩屢戰屢敗，且為二十餘歲之石達開所敗，羞憤欲自盡。後滅天國，實由天國內訌分裂。汝所舉此數人，皆不及遜也。韓信非書生，以雄豪自命。陸遜學儒，以書生自居。賈詡、魯肅謀士，未有戰功，指揮何戰役，肅雖名為將軍，而非將才，謀士與統帥不可並論。

彼曰：三國時，蜀國真實兵力惟三五萬而已。

余曰：史載劉備傾國而出，陸遜殺其兵八萬，備僅以身免。比曹操敗袁紹於官渡，殺袁軍尚多，曹操殺其兵七萬。陸遜以五萬拒之，亦以少勝多之著名戰例也。

彼曰：【通典·食貨七】記載：後主蜀漢後主炎興元年，蜀漢人口九十四萬，兵力十餘萬，即八、九之民供一兵。吳國亦如此，吳主皓天紀四年，吳有人口二百餘萬，而吳國滅亡時之兵二十三萬。

余曰：汝不見當時形勢，吳國猶防魏之從後偷襲，故只出兵五萬。既拒蜀，又防魏，遜所處之困境且難於周瑜赤壁之抗曹。赤壁聯劉抗曹，夷陵拒蜀防魏。況吳國只出兵五萬，殺劉備八萬。

曰：諸葛亮之所以不去，亦為防魏。既伐吳，又防魏。

余曰：蜀無須防魏，曹丕欲伐吳，不伐蜀。曹丕在位七年，皆伐吳，從未伐蜀。曹睿即位，諸葛亮挑釁，方拒蜀。劉備梟雄，曹操所憚，操曰：『備，吾之儔也。』攻取漢中，其勢正盛。而遜大敗之，使其恥恨而死，與曹操大敗袁紹，使其憂死同。

呂蒙、本一武夫耳，輕果妄殺，孫權勸其與蔣欽讀書益學，而從此篤志不倦，所覽雖舊儒不勝，與欽並成國士，謀勇兼備，魯肅亦嘆其學識英博，亦帝王勸學之美事也。君勸臣學而有益如孫權呂蒙者鮮矣。

曹孟德傾心以待智謀之士，而謀士多歸之，荀彧、荀攸、程昱、郭嘉、董昭、劉曄等，皆一時之選也。孫仲謀盡心以養熊虎之將，而虎將多忠之。呂蒙病重，為之慘戚，為之請命，蒙卒，哀痛之甚。把臂而泣周泰之傷，親臨陳武之葬，以愛妾殉之，凌統之死，拊床而坐，哀不能止，數日減膳，言及流涕，使張承為作銘誄，養育其孤，愛待與諸子同，及八九歲，令葛光教之讀書乘馬。優容諸將，甘寧之粗猛好殺，以其斗將而容之，孫皎陵寧，孫權手書勸之。呂范、潘璋、賀齊之豪奢，有所犯法，皆以其忠，惜其功不計。朱桓之剛忿，公然殺人，權亦惜其功能不問。桓奉觴曰：『臣當遠去，願一捋陛下須，無所復恨。』權馮幾前席，桓進前捋須曰：『臣今日真可謂捋虎鬚也。』權大笑。其於諸將不可謂不大度優容也。故能得士之死力，保有荊吳數世。王船山曰：『諸葛之張也，不如孫氏之弛也。』誠有以哉！

魏蜀之法皆嚴峻，吳亦無甚愈於魏蜀，而吳有賢輔勸之以寬仁，權嘗咨問得失，張昭因陳聽采聞，頗以法令太稠，刑罰微重，宜有所蠲損。權默然，顧問顧雍曰：『君以為何如？』雍對曰：『臣之所聞，亦如昭所陳。』於是權乃議獄輕刑。陸遜亦上疏曰：『臣以為科法嚴峻，下犯者多。頃年以來，將吏罹罪，雖不慎可責，然天下未一，當圖進取，小宜恩貸，以安下情。且世務日興，良能為先，自奸穢入身，難忍之過，乞復顯用，展其力效。此乃聖王忘過記功，以成王業。昔漢高舍陳平之愆，用其奇略，終建勛祚，功垂千載。夫峻法嚴刑，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非懷遠之弘規也。』故吳之法寬於魏蜀。遜又勸權重民，權欲取夷州及珠崖，遜曰：『四海未定，當須民力，以濟時務。今兵興曆年，見眾損減，陛下憂勞聖慮，忘寢與食，將遠規夷州，以定大事，臣反覆思惟，未見其利，萬里襲取，風波難測，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驅見眾，經涉不毛，欲益更損，欲利反害。又珠崖絕險，民猶禽獸，得其民不足濟事，無其兵不足虧眾。今江東見眾，自足圖事，但當畜力而後動耳。昔桓王創基，兵不一旅，而開大業。陛下承運，拓定江表。臣聞治亂討逆，須兵為威，農桑衣食，民之本業，而干戈未戢，民有饑寒。臣愚以為宜育養士民，寬其租賦，眾克在和，義以勸勇，則河渭可平，九有一統矣。』謝厷等各陳便宜，欲興利改作，遜曰：『國以民為本，強由民力，財由民出。夫民殷國弱，民瘠國強者，未之有也。故為國者，得民則治，失之則亂，若不受利，而令盡用立效，亦為難也。是以詩嘆'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乞垂聖恩，寧濟百姓，數年之間，國用少豐，然後更圖。』故兵不妄動，戰少敗而江南安。魏篡蜀亡，而猶對抗大晉十餘年，實有道也。 王船山論曰：『蜀漢之義正，魏之勢強，吳介其間，皆不敵也，而角立不相下，吳有人焉，足與諸葛頡頏，魏得上雖多，無有及之者也。立國之始，宰相為安危之大司，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雍者，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於時而相偏安之國爾。曹氏始用崔琰、毛玠，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韓進，人心不固，而國祚不長，有自來也。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寧靜，尚矣。而與先主皆染申、韓之習，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顧雍者鮮矣。寡言慎動，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恤民之利病，密言於上而不衒其恩威；黜小利小功，罷邊將便宜之策，以圖其遠大。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曠世而下，唯李沆為近之，而雍以處兵爭之世，事雄猜之主，雍為愈矣。故曰：允為天子之大臣也。雍既秉國，陸遜益濟之以寬仁，自漢末以來，數十年無屠掠之慘，抑無苛繁之政，生養休息，唯江東也獨。惜乎吳無漢之正、魏之疆，而終於一隅耳。不然，以平定天下而有餘矣。』陸遜之出將入相，而知治道，亦豈非難能哉！ 論者多曰亂世用重典，以亂世之民多詐也，非重法無以治之也。夫亂世，民之相枕而死者多矣，凍餒相尋，急望雨露之恩，不以寬仁安撫體恤之，而亟用重法，民豈堪之哉！況天下未一，正當寬容以待天下之士，以峻法為束縛，不羈之士孰能嚮往？孫權優容諸將也至，雖有犯法者不問，以亂世須用勇將也，故能得士之死力，若以峻法束縛之，鮮有免於刑者，而孰能盡力乎？此孫權之量宏，為諸葛亮所不及也，亮之法嚴，馬謖以一敗斬之，廖立、李嚴、來敏以小過廢之，其始終無譴者，庸庸而謹慎自守之蔣琬、費禕等耳，而以此不得人之死力，師申韓操切之法，無有人能勸以寬仁，故蜀不世而亡。孫權之弛而不如諸葛之束縛，顧雍、陸遜皆知寬刑恤民，不貪小利，故民得休養生息，久於魏蜀，蜀之亡，猶能抗晉，晉之亂，猶為士人避亂之地，琅琊據之以抗強虜。王導亦以寬輔東晉，而晉抗強虜，數有權臣，過百年而後亡。治道之優劣，昭然可見矣。孫權、顧雍、陸遜之相得，與劉備、諸葛亮之相繼，遠矣。尚何稱諸葛之治，以比伊周之聖哉！

孫權有賢子登，可為仁明之主也。禮賢愛士，有諸葛恪、張休、顧譚、陳表為四友，謝景、范慎、刁玄為賓客，東宮號為多士。與大將軍陸遜相得，共鎮武昌。射獵而由徑道，常遠避良田，不踐苗稼，至所頓息，又擇空間之地，以不煩民，身為太子，而知稼穡之艱難，體民之疾苦。嘗乘馬出，有彈丸過，左右求之。有一人操彈佩丸，咸以為是，辭對不服，從者欲捶之，登不聽，使求過丸，比之非類，乃見釋。又失盛水金馬盂，覺得其主，左右所為，不忍致罰，呼責數之，長遣歸家，敕親近勿言。寬厚待人也。弟慮卒，權為之降損，登晝夜兼行，勸慰之，留十餘日，欲遣西還，深自陳乞，以久離定省，子道有闕，又陳陸遜忠勤，無所顧憂，而留建業。三十三歲卒，而臨終上疏於權，勸權割下流之恩，修黃老之術，篤養神光，加羞珍膳，廣開神明之慮，以定無窮之業。以弟和仁孝聰哲，宜立為嗣，何其憂國忘身也。又勸權以諸葛恪才略通達，器任佐時。張休、顧譚、謝景，皆通敏有識斷，入宜委腹心，出可為爪牙等。後勸權與將相大臣詳擇時宜，博採眾議，寬刑輕賦，均息力役，以順民望。以陸遜忠勤於時，出身憂國，謇謇在公，有匪躬之節。諸葛瑾、步騭、朱然、全琮、朱據、呂岱、吾粲、闞澤、嚴畯、張承、孫怡忠於為國，通達治體。可令陳上便宜，蠲除苛煩，愛養士馬，撫循百姓。五年之外，十年之內，遠者歸復，近者盡力，兵不血刃，而大事可定也。其寬仁恤民，與顧雍、陸遜同也。其知人才，明於治道，雖曹操子丕且不逮，況劉備子禪乎？惜乎早死，立和為儲，而又寵霸，二宮相爭，陸遜以憂憤死，陳象、陳正、屈晃誅，朱據杖，顧譚流放，張休為孫弘所讒害，吳之元氣以衰，使登不早隕，蓋無此患。更無孫亮以幼主臨朝，孫峻、孫綝殺害大臣，廢君之內亂矣。登之不幸早死也，如曹操子沖之早夭也！

孫權，知人善任之主，其與人論事，亦多通情達理，善於辭令。如與諸葛瑾論曰：『近得伯言表，以為曹丕已死，毒亂之民，當望旌瓦解，而更靜然。聞皆選用忠良，寬刑罰，布恩惠，薄賦省役，以悅民心，其患更深於操時。孤以為不然。操之所行，其惟殺伐小為過差，及離間人骨肉，以為酷耳。至於御將，自古少有。丕之於操，萬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猶丕不如操也。其所以務崇小惠，必以其父新死，自度衰微，恐困苦之民一朝崩沮，故強屈曲以求民心，欲以自安住耳，寧是興隆之漸邪！聞任陳長文、曹子丹輩，或文人諸生，或宗室戚臣，寧能御雄才虎將以制天下乎？夫威柄不專，則其事乖錯，如昔張耳、陳餘，非不敦睦，至於秉勢，自還相賊，乃事理使然也。又長文之徒，昔所以能守善者，以操笮其頭，畏操威嚴，故竭心盡意，不敢為非耳。逮丕繼業，年已長大，承操之後，以恩情加之，用能感義。今叡幼弱，隨人東西，此曹等輩，必當因此弄巧行態，阿黨比周，各助所附。如此之日，奸讒並起，更相陷懟，轉成嫌貳。一爾已往，群下爭利，主幼不御，其為敗也焉得久乎？所以知其然者，自古至今，安有四五人把持刑柄，而不離刺轉相蹄齧者也！強當陵弱，弱當求援，此亂亡之道也。子瑜，卿但側耳聽之，伯言常長於計校，恐此一事小短也。』按魏明帝，一代明主，政自己出，權之論為無征矣，然其對齊王芳，主少國疑，大臣專權，則頗如權言，可為殷鑑，蓋失於明帝，而事著於齊王。

詔責數諸葛瑾、步騭、朱然、呂岱等曰：『袁禮還，雲與子瑜、子山、義封、定公相見，並以時事當有所先後，各自以不掌民事，不肯便有所陳，悉推之伯言、承明。伯言、承明見禮，泣涕懇惻，辭旨辛苦，至乃懷執危怖，有不自安之心。聞此悵然，深自刻怪。何者？夫惟聖人能無過行，明者能自見耳。人之舉措，何能悉中，獨當己有以傷拒眾意，忽不自覺，故諸君有嫌難耳；不爾，何緣乃至於此乎？自孤興軍五十年，所役賦凡百皆出於民。天下未定，孽類猶存，士民勤苦，誠所貫知。然勞百姓，事不得已耳。與諸君從事，自少至長，發有二色，以謂表里足以明露，公私分計，足用相保。盡言直諫，所望諸君；拾遺補闕，孤亦望之。昔衛武公年過志壯，勤求輔弼，每獨嘆責。尚污垢不異。今日諸君與孤從事，雖君臣義存，猶謂骨肉不復是過。榮福喜戚，相與共之。忠不匿情，智無遺計，事統是非，諸君豈得從容而已哉！同船濟水，將誰與易？齊桓諸侯之霸者耳，有善管子未嘗不嘆，有過未嘗不諫，諫而不得，終諫不止。今孤自省無桓公之德，而諸君諫諍未出於口，仍執嫌難。以此言之，孤於齊桓良優，未知諸君於管子何如耳？久不相見，因事當笑。共定大業，整齊天下，當復有誰？凡百事要所當損益，樂聞異計，匡所不逮。』以此責求群臣之諫，可謂難能矣。

征虜將軍孫皎，嘗以小故與甘寧忿爭，或以諫寧，寧曰：『臣子一例，征虜雖公子，何可專行侮人邪！吾值明主，但當輸效力命，以報所天，誠不能隨俗屈曲矣。』權聞之，以書讓皎曰：『自吾與北方為敵，中間十年，初時相持年小，今者且三十矣。孔子言'三十而立'，非但謂五經也。授卿以精兵，委卿以大任，都護諸將於千里之外，欲使如楚任昭奚恤，揚威於北境，非徒相使逞私志而已。近聞卿與甘興霸飲，因酒發作，侵陵其人，其人求屬呂蒙督中。此人雖粗豪，有不如人意時，然其較略大丈夫也。吾親之者，非私之也。我親愛之，卿疏憎之；卿所為每與吾違，其可久乎？夫居敬而行簡，可以臨民；愛人多容，可以得眾。二者尚不能知，安可董督在遠，禦寇濟難乎？卿行長大，特受重任，上有遠方瞻望之視，下有部曲朝夕從事，何可恣意有盛怒邪？人誰無過，貴其能改，宜追前愆，深自咎責。今故煩諸葛子瑜重宣吾意。臨書摧愴，心悲淚下。』可謂曉之以情，達之以理，使皎與寧相善，不復相爭，辭令之效可至此哉！孫權讀書不少也，政務軍務雖多，不忘於學，與呂蒙曰：『孤少時歷詩、書、禮記、左傳、國語，惟不讀易。至統事以來，省三史、諸家兵書，自以為大有所益。』其善辭令，與曹操不相下也，固非唯以雄豪自命之粗莽。為人君者，亦不可不學也。

自古取天下，成大業者，皆有非凡之風姿，霸氣側露，青年中年頗露鋒芒，顯精彩，司馬懿則異於是矣。從曹操十數年，皆默默無聞，何其低沉！與曹丕為友，雖居高職，而不受重用。曹睿雖重用之，而不委之以權。曹氏三祖皆雄猜之主，政自己出，非易事也，而懿韜光養晦，隱藏甚深，使之不疑。逮睿死，曹爽與之爭權，乃誅曹爽，制孱君，竊魏政如拾遺，其城府之深，心機之重，歷代少比。且懿之誅曹爽，年已七十二矣，衰朽將死之年，兵權為爽所奪，乃暗養死士三千，詐病蒙曹爽，據武庫以伐爽，使太尉蔣濟說爽降，及爽降，乃背信夷爽三族，使曹真絕後。懿誅爽不久，王凌欲廢曹芳，立楚王彪，亦為懿所誅。不久，懿死，時年七十三。懿之最大爆發力乃在將死之年，異於歷代梟雄權臣矣。凡人至老，多易昏隗，不復進取，懿則愈老愈辣，愈老愈狠。事四代之主，隱藏幾數十年，乃於將死之年一旦爆發，誅夷大族，竊取魏政，子孫一統三國，豈不深哉？而其於衰朽之年，尚能爆發如此大之力量。爽之為其所欺，亦不怪也。

而懿於魏明帝時與諸葛亮對戰，輒避之，不出戰，時朝臣以懿畏蜀，懿豈畏蜀哉？懿之所畏，一旦敗亮滅蜀，功蓋天下，受英主之忌，狡兔死，走狗烹，懿之所慮也。曹睿雖重用懿，懿能展其英才，而不欲盡露鋒芒也。睿用曹真為伐蜀大都督以牽制懿，懿為副都督，未如諸葛亮之為丞相，獨攬蜀政也。其伐蜀，與亮戰，何怯也！而當遼東，滅公孫淵，則意氣風發，果勇斬斷！

懿無大功於魏，遠不及曹操之掃芟群雄，竊執魏政不過一年，不如曹操架空漢獻帝二十幾年，乃其後一統三國，一天下，何也？懿之才氣不及操，而深沉頗過操矣。雖誅夷大族，於敵人狠毒，而為政寬鬆，民安之，史稱其外寬內忌，寬於民，而狠於政敵。王廣之說父王凌曰：『懿情難量，而跡未有逆。』隱藏甚深，為寬政以悅民，曹氏法嚴，民不堪，司馬矯之以寬，而民歸司馬。蓋司馬之竊魏如田常之竊齊，誅殺異己，而行恩惠悅民，得民之心，莊子所謂竊仁義者也，雖屢夷大族，廢弒君主，而民不以為非。石勒所謂狐媚以取天下。而司馬懿教子，頗多陰謀，子師、昭皆繼承其陰謀狠毒，而相繼執政，為政久，植黨深，當懿之誅曹爽，曹氏天下實已歸司馬矣！偽行仁義，且能取天下，況誠行仁義哉！司馬之不仁不忠，不仁於敵，不忠於君，惠於民，乃取天下。而曹劉孫諸葛皆不及此也，師申韓，以嚴法繩民。

王船山亦於此感嘆曰：『曹操之篡也，迎天子於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呂布、劉表、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獻帝弗能制，而操以力勝而得之。劉裕之篡，馘桓玄，夷盧循，東滅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復中國五十餘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晉已墟之陵廟，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蕭、陳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雖篡有天下，而豈易易哉？

司馬懿之於魏，掾佐而已，拒諸葛於秦川，僅以不敗，未嘗有尺寸之功於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託，橫翦曹爽，遂制孱君、脅群臣，獵相國九錫之命，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成一統之業。其興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驅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漢之延祀四百，紹三代之久長，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寬，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漢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懲漢失而以申、韓之法鉗網天下；崔琰、毛玠、鍾繇、陳群爭附之，以峻削嚴迫相尚。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於野，而寢處不能自容。故終魏之世，兵旅亟興，而無敢為萑葦之寇，乃蘊怒於心，思得一解網羅以優遊卒歲也，其情亟矣。司馬懿執政，而用賢恤民，務從寬大，以結天下之心。於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乃知有生人之樂。處空谷者，聞人聲而囅然，欒盈之汰，人且歌泣以願為之死，況懿父子之謀險而小惠已周也乎！王凌之子廣曰：『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可謂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為天子。』逆若司馬，解法網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則乘苛急傷民之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其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國鼎立，曹、劉先亡，吳乃繼之。孫氏不師申、韓之報也；曹操不足道，諸葛公有道者也，而學於申、韓，不知其失，何也？』

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皆申韓也，懿則內黃老而外儒術，申韓不及黃老也。史稱懿服膺儒教，表也，實深通黃老術，欲取固與，欲張故翕，卑以自守，退以自進，避以自強，懿之發揮，淋漓盡致，於曹氏三祖，於諸葛亮，於曹爽，皆用此術，使曹氏三祖不疑，耗死諸葛亮，蒙死曹爽。此乃不勝之勝也。而亮之傾全國之兵以求與懿戰，其視懿亦重矣。亮傾全國之兵，屢屢伐魏，豈好戰哉？以守為攻也，而不能損魏一土，事必躬親，積勞成疾，懿知之矣，以逸待老，不待勞師與蜀戰，雖不勝，示人以怯，而養伐蜀人才，鄧艾為懿所拔，後竟滅蜀。諸葛亮以攻為守，懿則以守為攻。以攻為守，似勇而實有大慮，畏魏之滅蜀也；以守為攻，似怯而實有深謀，不慮蜀之不平也。懿之示人以怯，而人不知，獨亮知之，以欺天下，且欺萬世，後人多以懿之畏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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