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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陶文鵬
薛若礪【宋詞通論】評北宋詞人周邦彥『想象豐圓』,說:『他的作風最善從虛幻處着筆。』我認為還應補充說周邦彥『聯想獨特』,也擅長藉此以營構新美貼切的喻象。錢鴻瑛先生進一步說:『清真確實想象豐富。但清真詞表現的是「常人的境界」,不僅和李賀詩的牛鬼蛇神、詭譎奇異相距甚遠,也不如夢窗(吳文英)某些詞想象那樣奇特。周濟以「奇思」評夢窗,不可能移於清真。』(【夢窗詞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版)這是很中肯的。下面我們舉幾個例子,欣賞清真以豐富、圓融、獨特的想象和聯想表現常人境界的藝術。
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
這三句出自周詞【花犯・詠梅】。周邦彥於元v八年(1093)二月知溧水(今屬江蘇),至紹聖三年(1096)二月任期已滿三年,詞當為離任赴汴京前賞梅之作。詞題為詠梅,卻在詠梅中融入詞人自我宦途失意、離合無常的惆悵情懷。全詞云:『粉牆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味。露痕輕綴,疑淨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共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
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上片由寫眼前梅花回溯去年賞梅情景,下片詞境又由過去回到現在,再跳到未來。因此南宋黃N【花庵詞選】評此詞:『此只詠梅花,而紆徐反覆,道盡三年間事。』作者對時間和空間界限的跨越和打通,既擴大詞的境界和容量,又使詞的意脈圓美流轉、渾化無跡,即已充分顯示其想象力之靈動、自由、豐圓。而詞中為梅花繪形傳神的若干筆墨,也體現出詞人豐圓的想象力與敏銳的聯想力。如『露痕』三句,描寫梅的雪白花瓣上留有點點露珠的斑痕,就像梳洗剛罷的美女,脫盡了脂粉,顯出她潔美無比的本色。這一擬人化的想象多麼優美和富於韻味。又如『更可惜』三句說:尤其令人愛惜的是,那一樹樹梅花高高地挺立在冰雪世界中,厚厚的雪壓在枝丫上,就像薰香竹籠上覆蓋着白色的絲棉被。這裡從雪壓梅花聯想到香熏素被,喻象既狀梅之形色,又傳其暗香,堪稱新穎美妙,可見詞人聯想之敏銳、細膩。但全篇最豐圓的想象卻在收尾。『相將見』二句,緊承上文寫梅花飛墜。詞人想象即將又到用青綠脆圓的梅子佐酒的時候,而自己早已離此地而去,正飄泊在煙波迷茫的江上。這裡純從想象處着筆,將梅花的開落、結果,與自我的飄泊之感和落寞情懷融合起來描寫,自然而巧妙。清代先著、程洪撰,今人胡念貽輯【詞潔輯評】卷四,指出姜夔的名句『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暗香】),其思路即是從清真『人正在、空江煙浪里』化出。譚獻【譚評詞辯】卷一評:『「相將見」二句,如顏魯公書,力透紙背。』接下去的『但夢想』三句說,那時正在江上扁舟之中的我,只能在夢中想象那一枝梅花斜映水中,姿影是多麼瀟灑!這裡化用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詩句,但詞人純用想象之筆虛寫,更注重神似,加上長短參差的句式顯得更自然灑脫。從章法上看,這兩句作為結拍,呼應着起調的『梅花照眼』,結構天成,渾然無跡。這又可見周邦彥的想象豐美圓融,又綿密細緻。薛若礪【宋詞通論】贊『相將見』到『斜照水』四句:『純是一種虛象。如「鏡花水月」,不着一點端倪,卻將一枝清幽皎潔的梅花,寫得光艷照人。美成詞品,以此等處為最高潔勁健。後來只有白石,差可步伍,而卻無其圓融。』評賞精美。
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
這三句出自周詞【六丑・薔薇謝後作】上片。此詞嘆息春光易逝,傷悼薔薇凋殘,以寄寓華年不再、懷才不遇的身世之感。清代黃蘇【蓼園詞選】評:『自嘆年老遠宦,意境落漠,借花起興。』把它看作是詞人晚年之作。詞的上片云:『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整個上片寫花謝。作者先從客里光陰虛度落筆,再寫惜春、留春,寫到落花遺香四散飄零。其中『願春暫留』三句意思說:我知道春天是不能久留的,所以只求春天暫時停留片刻,但春毫不理會我的心情,它就像鳥兒飛去了,瞬息即逝,了無痕跡。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評這三句說:『十三字千迴百折,千錘百鍊。』周邦彥僅用十三個字就表達出他的希望、僥、失望、痛惜、留戀等曲折、委婉、豐富的情意,達到字少意豐的驚人程度,所以說『千迴百折,千錘百鍊』。而從想象的角度看,詞人以『過翼』即飛過的鳥比喻春天逝去的迅速,十分恰切,又形象新鮮,體現出敏銳的藝術聯想力。『過翼』二字出自杜甫【夜】:『村墟過翼稀。』但杜甫是實寫飛鳥,周邦彥卻是用它作喻象比喻春歸。點化前人詩句又賦予新的意蘊,正是他的長技。『夜來風雨』二句說:昨夜的風雨摧殘了薔薇花,她們就像楚王宮裡的傾國佳人一樣被葬送了。邦彥在這裡飛騰幻想的彩翼,把花擬人化,比做楚宮的美女。『釵鈿』句以下繼續從『楚宮傾國』展開想象,說凋謝的薔薇花瓣好像佳人的釵鈿,落在哪裡就把香澤留在哪裡。這一句連同上句,從藝術思維的角度看,是聯想中的聯想;而其所用的修辭手法,則是將喻體坐實後繼續引申而成的『曲喻』。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釋】評曰:『「翼」、「跡」二韻,力破餘地,詞家賦送春者,無此健筆。「楚宮」三句,哀艷而有縹緲之思。』指出周邦彥想象的哀艷、虛幻、縹緲,是很有見地的。
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
這三句出自【六丑・薔薇謝後作】下片。上片寫花謝,下片即寫謝後。詞云:『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詞人清早起來,步入東園,但見原來奼紫嫣紅、蜂飛蝶舞的園裡冷清寂靜,綠葉成蔭,一片暗碧。他靜靜地繞着無花的薔薇,嘆息着花的凋謝,春的消逝。『長條故惹』三句說:薔薇長長的枝條仿佛故意要惹動遊客的愁緒,勾住衣服像有許多話要向我訴說,流露出依戀難別的無限情意。這三句又是純從想象處着筆,以虛幻的擬人化手法描摹無花的薔薇枝條對人的依戀,從而反襯人對花的愛憐和追惜,令人讀之深感纏綿悱惻,情辭悽惋,韻味深長。袁行霈先生說:『唐代詩人儲光羲的【薔薇歌》裡有一句「低邊綠刺已牽衣」,周邦彥加以發展,薔薇之有情不僅表現在「牽衣」上,更表現在「待話」上。僅僅「牽衣」,不過是扣住薔薇帶刺的特點來寫,而「待話」二字則進一步把薔薇的神情寫了出來。』(【唐宋詞鑑賞辭典】,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版)賞析精細。
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粘地絮
這兩句出自周詞【玉樓春】。詞云:『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余粘地絮。』此詞寫詞人與情人分別之後,舊地重遊而引起悵惘之情。我們先簡要串講詞意,再着重賞析最後兩句。上片『桃溪』句引用劉義慶【幽明錄】所載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的典故,比喻由於輕易與情人離別而產生的追悔之情。『秋藕』句化用謝x【在郡臥病呈沈尚書】詩『秋藕折輕絲』和孟郊【去婦詩】『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說如今與情人情斷恩絕,好比秋藕,一旦折斷了,就無法接續了。三四句說: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與她在赤欄橋旁約會時相親相愛的情景,如今只剩下我孤獨一人在這散滿黃葉的路上徘徊,尋覓往日的蹤跡。這兩句用今昔對照的手法抒寫他內心的痛苦。下片轉筆宕開寫景,借景抒情。『煙中列岫』兩句說,我舉目四望,只見在煙靄繚繞中,遠處排立着無數青翠的山巒;夕陽的餘輝,照映在空中飛雁的背上,反射出一抹就要黯淡下去的紅色。這裡用闊遠靜穆的山野景色映襯其處境的孤獨,又用雁背上逐漸黯淡的夕暉象徵其心境的悵惘、慘澹。末尾兩句,是詞人以聯想所得並精心營造的兩個比喻,意思是:我的心上人就像被驟風吹散飄入江天的彩雲,而我對她的思戀之情正如雨過後粘在泥土上的柳絮。前一個比喻,形象地表現情人飄然而去,了無蹤跡,又令人想見她那美麗、輕靈的身影;後一個比喻,把抽象的情具象化:柳絮的迷鞣詛∈譴嗜蒜賚拔陝倚那櫚男湊眨歡它粘着地上則影射着詞人的苦戀粘結心中無法解脫。可見這兩個喻象多麼生動貼切。在周邦彥之前,從未有人以『風后入江雲』比喻情人的倏然而逝,也未有人以『雨余粘地絮』比喻人的戀情的纏綿膠着。因此,這兩個比喻是新鮮獨創的。周邦彥又巧妙地把這兩個生動貼切、新鮮獨創的比喻組合成工整的對句,使它們強烈對照,產生極大的感情的張力,給人以深沉渾厚之感。對於這兩個美妙的比喻,前人曾擊節讚賞。明代潘游龍【古今詩餘醉】評:『「人如風后」二語又妙如神矣。』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卻不病其板,不病其纖。』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贊曰:『寓情味於對偶句中,「江雲」、「雨絮」,取譬尤雋。』
坐看人間如掌,山河影、倒入瓊杯
這是周詞【鎖陽台】的兩句,詞云:『白玉樓高,廣寒宮闕,暮雲如幛褰開。銀河一派,流出碧天來。無數星躔玉李,冰輪動、光滿樓台。登臨處、全勝瀛海,弱水浸蓬萊。
雲鬟香霧濕。月娥韻壓,雲凍江梅。況餐花飲露,莫惜徘徊。坐看人間如掌,山河影、倒入瓊杯。歸來晚,笛聲吹徹,九萬里塵埃。』上文說周詞想象豐圓,聯想敏銳,但所表現的都是常人之境界。周詞中也有表現神仙境界的浪漫之作,顯示出周邦彥瑰奇縹緲的藝術幻想,此詞即是一例。全篇寫登高賞月。上片設想自己登臨傳說中的天宮白玉樓和月里的廣寒宮闕,看見暮雲像懸掛空中的帷幕,剛剛被揭開。於是一道銀河,便從青天流瀉出來,銀河是在天上流的,詞人卻想象銀河流出碧天,瀉落到人間來。這兩句的想象與幻想比一般詩人超越一層,語言清新流暢,又有氣勢,應屬佳句。接着寫無數星辰和潔白如冰輪的圓月在運行轉動,把光輝灑滿所有的樓台。這裡『躔』,星辰運行的位次。『李』,星座名,見【史記・天官書】。玉李,是對李星的美稱。『登臨處』三句說:我登上天上宮樓所見到的美景,都勝過海上那一座座仙山。這裡『瀛海』,疑指傳說中的海上三仙山之一的瀛州。『弱水』,相傳浮力很弱,連芥子或鴻毛都不能浮載的水。古籍所載多處,這裡指傳說中的蓬萊仙山周圍的水。蓬萊,傳說中海上三仙山之一。過片『雲鬟』句化用杜甫【月夜】詩『香霧雲鬟濕』,形容月中仙女嫦娥的雲發被香霧沾濕了。『月娥』二句,詞人繼續展開幻想,以虛為實,實寫虛幻景象,說嫦娥美麗的風韻勝過寒雲籠罩下的江梅。『壓』,勝過,壓倒。『況餐花』二句,又想象嫦娥在月宮裡不食人間煙火,她吃的是桂花,飲的是仙露,盡情地歡樂留連。『坐看』兩句說:他同嫦娥一道在月宮中俯視人間,只覺廣袤的人寰只有手掌一般大小,而地上的山河倒影,又映現在美玉製成的酒杯之中。『歸來晚』三句說:我同嫦娥交遊,到夜深才回人間,我高興得吹笛給嫦娥聽,笛聲悠揚美妙,穿越九萬里太空和塵埃,響徹天上人間。全篇從描繪星辰運轉、銀河瀉波到寫與嫦娥交遊,餐花飲露,吹笛夜歸,想象奇麗、豐富,境界高遠開闊,運筆靈動飛舞,充滿浪漫色彩。但這樣超越常人境界的作品,在清真詞中寥寥無幾。此詞幻想瑰奇而不失其真,或許其中寄託了詞人對他在汴京與佳人交遊歡聚情景的懷念。而且,其境界並沒有李賀詩和吳夢窗詞中那種詭譎怪誕和晦澀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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