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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 當時事,當時語
當年,同盟會有『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口號,此直接取自朱元璋北伐元大都時的『驅逐胡虜,恢復中華』(【明太祖實錄】,卷二六),二者僅一字之差。辛亥革命後,孫中山在日本卻以【贊洪文襄】一詩贈洪承疇後人:『五族爭大節,華夏生光輝。生靈不塗炭,功高誰不知。滿回中原日,漢戚存多時。文襄韜略策,安裔換清衣。』(王宏志【洪承疇傳】)較之當年,竟是南轅北轍了。關於『生靈不塗炭』,以我們知道的論,洪承疇降清實在很難說起到這種作用。清兵入關後,北方基本未聞屠戮,只因各地望風而降、未加抵抗,後來到了南方,凡不肯降的地方,都發生大屠殺――規模既不在日寇南京大屠殺之下,次數更尤有過之。故爾,非得稱讚洪承疇『功高』,只能落在『力促中華一統』、『滿回中原日』這層意思上。用俗白的話講,洪承疇投降,好就好在讓中國版圖擴大了。這,一是結果論,二是實利論――因有如此的結果和實利,便對事情另抱一種觀點。關鍵是,從同盟會口號到【贊洪文襄】,政治家眼中的歷史,是這樣浮如青萍。
當然,其中有一種尷尬或為難,並非不可理解。這就是歷史的『時過境遷』。幾百年前的敵國,如今成了一家子;從前的戎狄、夷虜,已入中華一統。其實,類似情形世界各地到處都有,不獨中國遇到。且不說四五百年內的事,扯得更遠些,周文王之於商朝也算是夷狄,夷夏論的始作俑者孔子讚美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還不是因為他自己祖先乃是商人?所以,這種歷史變遷既不足奇,更無待遮掩諱飾,只須秉持實事求是態度,古今分別論之,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否則,為着『當時』否認『現在』是自討苦吃,為着『現在』而否認『當時』又何嘗不自取其辱?在這類事實原本清楚、原則並不複雜的問題上投機取巧,似乎靈活多智,實際帶來的混亂和錯亂,卻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很難承受的。比如我們不免要問,既然洪承疇成了正面人物,吳三桂的形象是不是也該變一下呢?我看不出為何厚此薄彼,難道因為吳三桂後又反清,洪承疇卻對大清忠心耿耿麼?
這混亂或錯亂,已影響到很多事情。據說岳武穆的民族英雄地位被羞於承認了。那麼,文天祥呢?楊家將呢?蘇武呢?歷史非妾婦婢姬,不能呼來喝去。一種文化有無良譽,首先是從如何對待、是否尊重歷史開始的。
寫作中一再感到,明末這段歷史之為各種時論撕扯,委實到了皮開肉綻的地步。比如史可法,有人嫉之如仇,原因居然是他為弘光朝制訂政策時置『滅寇』第一而以『御虜』第二。然而,身為明朝大臣,這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當時,李自成對明朝有『君父之仇』,滿清名義上卻替明朝報了這君父之仇(此即為何起初明室以『申包胥哭秦庭』故事視吳三桂借兵)。依禮法來論,『滅寇』第一乃明朝必有之義,不單史可法,王可法、張可法、胡可法,不拘誰當那個東閣大學士,都得這麼制訂政策。今人盡可因自己觀點而愛戴李自成,但若嗔怪明朝的首相史可法不具同樣感情,就不免雞同鴨講了。
凡此,都起於不解和不守『當時事,當時語』的原則,而那不過是史學不失客觀性的起碼要求。因又想起,網上目前流行『歷史熱』,而熱在『穿越』,將歷史只當作股掌間玩物;對此,人多目作電玩化、『後現代』的後果,我卻以為另有淵源。
以上零散思絮,來自【黑洞:弘光紀事】寫作過程,隨時飄來一些,在腦中或浮或沉,這裡姑舉數隅。我並不專門做史學工作,對明史抱了一點興趣,是為其『古代史中的當代史』的特質所吸引,一旦捲入,才體會到史學上各種疥癬之苦,覺得梁啓超當年的盼想,到現在仍是努力目標。
(【黑洞:弘光紀事】,李潔非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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