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鳳凰網歷史 自從秦始皇統一了當時的『天下』,中國即成為一個長期整合的政治體。從此以往,這一政治體雖有分合,『中國』的本部總是一個國體,而且文化與經濟的共同體也是依附在『中國』這一觀念上。
中國,作為一個政治單元,能夠有長期的凝聚性,固然由於其地理環境自成格局,但也由於國家形態具備一定程度的穩定性。經過春秋戰國的蛻變,古代的封建社會轉變為編戶齊民的天下國家,在同一個統治機制下,一般平民百姓雖有貧富之分,人的地位也有高有低,卻沒有永久的貴族與大量永遠不能翻身的奴隸。大多數國民,都在同一個國家體制下交糧納稅,也由同一法律規範其生活所依的秩序。編戶齊民的國家形態,在古代世界並不多見(參見第六章)。可能正因為這樣的國家形態,經過長期的凝聚,『中國』這一觀念竟界定了『中國』的存在。類似的國家形態,是最近數百年出現的主權國家,在今天已是常態。但在歷史上,中國的編戶齊民制可能是延續最長久的例子了。
秦漢帝國的結構並不是任何人設計的,而是經過戰國時代列國紛爭,一個一個國家個別嘗試,又互相模仿,方出現了秦漢帝國所承襲的國家形態。戰國時代晚期,一個國家已是由君主與專業官吏治理,也已有了中央與地方的分層管理。秦始皇統一中國,將秦國已實行的制度施行於全國,漢承秦制,大體未改,但是經過三四代的逐漸改革,專業的文官構成統治機構的主體。從此以後,中國的皇帝不得不與龐大的文官集團共治天下,內廷與外朝的區分,頗同今日企業組織董事會與公司抗衡相似。
外朝,即執行政務的政府,是一個龐大文官組織的高級主管,漢代的『外朝』由丞相主持,在權力結構上應是與皇帝的內廷分工的,但是皇帝的權力仍時時干預外朝。皇帝內廷的幕僚,包括宦官、外戚或寵臣,常常借君權奪取相權。從漢至清,只有宋朝的內廷沒有伸張勢力,侵奪文官組織的權力。終究皇帝是專制的君王,臣僚對皇權還是無可奈何的。
中國的文官系統,古代世界難見同類。今日社會學上的官吏僚屬(簡稱官僚)的定義,乃是一群以管理為業務的人員。這些官僚應是執行政策的工作人員,因此政策制定人對於執行人員應尊重其專業上的理性。但是,中國的文官,自從漢代薦舉賢良方正、孝悌力田等作為官員入仕進階的條件,數千年來的士大夫都接收儒家理念教育。科舉制度考試用來測試舉子對儒家觀念的認識。於是,數千年來,中國的文官系統不僅以專業為其入仕資格,而且以實現儒家理念為其目的。這是一個有意識形態的文官群體,並不僅是管理系統中的工具。
許多宗教都有出世的理想,其樂土都不在人間。儒家則秉持入世的理想,要在人間締造一個符合其理想的社會秩序。於是以儒家士大夫為主體的中國文官系統,至少在理論上,認為政府不僅可以徵集資源,保持國力,更必須為生民主命,為萬世開太平。因此,中國的王朝至少在政治上,不是為了皇權而存在,而是為了天下生民而存在。王朝有好有壞,大多數的王朝,完全背離這一理想。只是,有理想總比沒有理想好。兩千多年來,中國老百姓的生活,大體來說,比在歐洲貴族政治下的百姓的生活還是好些。至少,有了天災人禍之時,通常政府會有賑濟的措施。當然,在最近四百年內,歐洲政制已大非昔比,歐洲百姓的生活水平已超過中國百姓了。
中國的文官,正如任何權力結構中的人,大部分會為權力腐化,更多的人會依附權力,忘記了儒家理念。可是,只要以理想為鵠的,總有一些人,或在權力結構中力求匡正缺失,或在權力圈外抗爭。許多忠烈正直人士,即使在當時只是白費氣力,儒家的理想也會因有這些諤諤之士得以長存不墮。
中國的文官既以科舉為入仕途徑,過了關口的人數相對於讀書人的總數必然只是少數。讀書人中,包括尚未入仕及已經致仕的,有不少人士成為小區的領袖,即地方的縉紳。他們代表了社會力量,對國家既支持也制衡。在近代民主政治出現之前,許多歐洲國家並沒有類似的社會力量以制約國家的權力。
由於中國政治上的這些特點,兩千餘年來,編戶齊民支撐的皇帝―文官體制為中國百姓提供了比較安定的生活。是以,中國天災人禍並不少於歐洲,但是中國人口持續增殖,而且文化與經濟的整合也持續進行,致使這一龐大的『天下國家』延續了兩千年之久。
中國歷史上的王朝不斷更迭。一般言之,改朝換代乃是一種關節更新。朝代初起時,懲於前朝覆亡,必有若干新制以匡救敝敗,而且新朝代其君臣中必有一些能幹的人才。因此,新朝之始,施政大致不差,到了兩三代以後,制度日久生弊,再加上一代兩代的安定,人人好逸惡勞,莫說創業,甚至守成也不足。再過兩三代,王朝若不振作,則會內亂外患,朝政敝壞,國事江河日下。此時王朝無力肆應,就難有重啟新運的機會了。若是王朝垮了,另一批人乘時而起,重頭收拾,即是新的朝代。這種周期,因每一個朝代的特定情形各有其歷史背景,還不能有一定的時間長度以預測其發生。
總之,中國的皇帝―文官制度,使中國歷史有比較長期的穩定,在近代的世界大變化以前,中國文化與經濟在這一種國家形態下,有相當長時期的涵泳與凝聚;於是,中國的政治體、文化體及經濟體,三者幾乎完全重疊,即使在三者擴大的過程中,新吸納的邊緣也往往逐步融入其中,成為巨大共同體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中國帝國體制也因為受此調節而陷入僵化的困境,以至不能在大變之時有所調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