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看到您的許多研究成果,其中【古史辨派與中國現代學術走向】最為突出。能請您介紹下您的研究方向與當下意義嗎?
張京華:【古史辨】派也叫疑古派,在文、史、哲各學科,乃至整個古典領域都有很大影響。比如我們在零陵討論帝舜,而疑古派就不承認【尚書】的【舜典】,認為【堯典】是假的,人物也根本不存在。他們稱『夏禹是一條蟲』,禹都不存在,堯舜、炎黃、伏羲就更不存在了。只要讀古書,稍微古典一點,就脫不開【古史辨】派的難題。
談【古史辨】派要講到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並不是說在中國的文化里區分出一種新文化、一種舊文化,它是把中國文化當成舊文化,把歐洲文化當成新文化,其實是歐美文化湧入中國。
啟蒙運動在歐洲,是自己給自己啟蒙,用古典、古希臘的文化重新啟蒙。因為當時歐洲文化的背景是中世紀的神學,在神學背景下提倡人文,也就是人間的、世俗的思想,這樣把近代的東西啟發出來。
中國的文明是始終存在的,『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儒家也有效地替代了宗教。在人類文明不太發達的時候,很多民族是需要宗教支撐才能生存下來的。我們有清醒的理性,也有堅定的信仰,能夠長久地保持連續性,這就是儒家的作用。
問:和『疑古』相伴,又有辨古、正古、釋古、考古,這中間是不是有一種對立關係,或者說發展關係。這幾個派別的發展經歷了什麼過程,對我們現在的學術研究又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張京華:這個問題說來話長。先是疑古派造出一個假想敵,說在他們之前有人『信古』,然後他們就『疑古』。再後來大家提出『釋古』、『正古』、『考古』等等,都是對『疑古』的修正。
早先我只是喜歡讀書,但一讀書,【論語】【孟子】都說有不可靠的東西,【老子】【莊子】也說是後人偽的,先秦的東西幾乎沒法讀。讀文學說【楚辭】不可靠,讀哲學說【易經】不可靠,讀上古史說【尚書】【左傳】【史記】不可靠,走到哪兒都有『疑古』堵着,就像一道邁不過去的檻,所以不解決不行。
但『疑古』是個很大的問題。其實顧頡剛先生做學問很勤奮,著作等身,有很多貢獻。他一生最主要的觀點就是疑古。顧先生編纂【古史辨】論文集,連續出了七集十大冊。顧先生的代表作我都看,我是一篇文章、一篇文章地看,一段一段地勾畫提要,甚至排列表格,用非常笨的辦法,儘量不誤會他的原話。15年來我發表了30篇論文,出版了4本書,現在研究還在持續,都是用很枯燥的笨辦法。
顧先生提出來否定古史、古書、古人,是在1923年他30歲的時候。他跟錢玄同先生通信說,注意到一個現象,為什麼西周時候【詩經】中只談禹,不談堯舜,而春秋時候【論語】中總是談堯舜?為什麼距離越近的人,談論的歷史人物卻距離越遠?他就有一個疑問,提出了一個假設:古史其實沒有真正的發生過,是因為人們談論它,所以一代代在後人的著作裡面把它虛構起來了。他提出『層累造成的古史』說,進而提出『打破古代為黃金世界的觀念』。
這封信就是後來刊在胡適主編的報紙上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一下子產生出很大的轟動,引起了九個月的討論。後來顧先生把所有討論文章收集起來,就編成了【古史辨】。而這最初的一封信只有1300字,只是指出一個現象、提出一個假設。
疑古派的研究方法,主張先假設、後論證,但『層累造成的古史』說是在假設剛一提出,就直接接受為結論了,恰恰違背了疑古派自己的原則。而且顧先生的假設,是以排除不利於他的文獻作為前提,比如【尚書】的【堯典】【舜典】,就認為是假的,著作年代被排列在孔子、孟子之間,這樣來吻合他的古史演變的順序。仔細看他30年代所做的一系列論證,其實也不能成立。
但當年顧先生提出這個想法,因為符合民國初期的思潮背景和大眾心理,大家一下就接受了。大家願意談論中國落後的話題,疑古、破壞符合民國時的這種心理。
當時人們認為文化傳統是沉重的包袱,把文化包袱打掉中國才能進步。我們近代第一目標是把滿清趕走,讓漢人當家作主,第二目標是把世襲政權推翻,第三目標是把傳統政治後面的傳統文化打掉。五四以後都不承認經學了,直到前些年才重新開始研究。我們近代號稱是向日本學習,可是日本不是這樣走的,日本自己的文化傳統從來沒斷過。而我們那時候,要把線裝書扔進茅廁,要廢除漢字、用羅馬拼音,各種極端的觀點都提出來了。
顧先生去世後,他的女兒高度稱讚他的功績,說顧先生『對二千年之中國傳統史學予以毀滅性的打擊』。可是史學就是史學,中國就只有這一個史學,並沒有什麼『傳統史學』、『非傳統史學』。從【尚書】到【左傳】,從【史記】到【資治通鑑】,這是東方最正宗的歷史學,是對整個人類歷史的巨大貢獻,是怎麼研究都不能被毀滅的。所以疑古派首先是治學的方向有問題,因此我這本書名為『現代學術走向』,此後的思考主要是尋找破解疑古派、直接觸摸古史真相的方法。
問:這個就是『走出疑古時代』的由來,您因此寫了【古史辨派與中國現代學術走向】,並獲得『李學勤中國古史研究獎』。怎麼考量您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學術地位?
張京華:學術研究首先是實事求是,如果有證據說古代的東西是假的,我也相信,但是如果經過研究,認為不是假的,那個判斷不成立,那我就說不成立。我認為古史基本可信。
中國古史不光是可信,而且很偉大。古人在很多方面都是我們今人的楷模,他們是我們中華文化的建設者,是對中華文化作出最大貢獻的人。
近年來學術界流行的『軸心時代』理論,認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期間,中國、印度、巴勒斯坦和希臘四個文明各自興起,『似乎建立了一個軸心』。然而,古希臘文明的確是在這一時期興起的,但中國卻不是。中華文明興起於伏羲時代,興盛於炎黃時代,鼎盛於虞夏商周,並且在人類文明的許多階段,猶如一盞明燈,獨自閃耀。因此,中華文明與歐洲文明在許多時候沒有可比性,不需要從與歐洲文明的比較中獲得參數,然後賴以自信。
問:您這樣也是在弘揚民族精神。您這個工作看着是很枯燥,在思想上卻很有意義。因為疑古派關聯的是基礎問題,如果不解決,後面的古典研究就進行不了,我們的學術就很難推動,所以首先要解決這個根的問題。
張京華:現代學科裡面,文學的根,一講就是謠諺、神話;哲學的根,一講就是諸子;史學的根,一講就是『傳說時代』;國學的根在儒道釋,經學的根在西漢,紛紛紜紜。西漢是一個強大的帝國,但我們民族文化的根脈應該是在三代四代,我們最偉大的地方在三代四代。夏商周為『三代』,虞夏商周為『四代』,『四代之政刑皆可法也』。漢代只不過是我們中間過渡的一個階段,三代四代才是我們真正文明、真正隆盛的時代,也是我們中華文明偉大傳統的根脈所在。
研究經學的人認為【五經】是漢代才出現的,晚周的諸子反而成了經學的源頭。其實漢代太學裡講習【五經】,而【五經】的內容早就存在了,要先有經學,才有諸子。現在把根系打掉了,把末梢當成了根系,前後本末截然顛倒,淵源和性質怎麼能看清楚呢?我們講求民族文化,可是卻反本為末,這就存在很大問題。
自古相傳伏羲造文字。【堯典】、【舜典】記載着當朝君臣的對話,清清楚楚的,當時應該是有文字的,只不過實物現在還沒發現。
我們的古史自始至終沒有中斷過,個別地方有疑問,但整體上是連續的。世界上的其他文明全都是中斷的,只有中國的編年史沒有中斷,所以,中國的編年史可以為整個人類歷史的發展提供標尺,並且是唯一的標尺。
我們的古史是真實的,我相信這個,認為沒有那麼多可疑的地方。古人說的一個事兒,你不理解,是因為我們離得遠了,認真想想就可以理解了。認真想了還不理解,可以放下來存疑,世世代代往下傳疑,總有一天會理解的。不能說沒保存下來的就是不存在的,我不理解的就是不真實的,那是對歷史不負責任。古書、古史,如果我們現在覺得有疑問,一定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是我們一時還沒有明白,沒明白所以才要學者去研究。(受訪者:張京華 採訪者:奉清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