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虞美人·聽雨
【宋·蔣捷】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
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注釋 1、昏:昏暗,羅帳:古代床上的紗幔。 2、斷雁:失群孤雁 3、僧廬:僧寺,僧舍。 4、星星:白髮點點如星,形容白髮很多。 5、無情:無動於衷。 6、一任:聽憑。 譯文 年少的時候,歌樓上聽雨,紅燭盞盞,昏暗的燈光下羅帳輕盈。人到中年,在異國他鄉的小船上,看濛濛細雨,茫茫江面,水天一線,西風中,一隻失群的孤雁陣陣哀鳴。 而今,人已暮年,兩鬢已是白髮蒼蒼,獨自一人在僧廬下,聽細雨點點。人生的悲歡離合的經歷是無情的,還是讓台階前一滴滴的小雨下到天亮吧。 賞析 歷代文人的筆下,綿綿不斷的細雨總是和『愁思』難解難分的,如:『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李重元【憶王孫】)但是在蔣捷詞裡,同是『聽雨』,卻因時間不同、地域不同、環境不同而有着迥然不同的感受。詞人從『聽雨』這一獨特視角出發,通過時空的跳躍,依次推出了三幅『聽雨』的畫面,而將一生的悲歡歌哭滲透、融匯其中。 第一幅畫面:『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它展現的雖然只是一時一地的片斷場景,但具有很大的藝術容量。『歌樓』、『紅燭』、『羅帳』等綺艷意象交織出現,傳達出春風駘蕩的歡樂情懷。少年時候醉生夢死,一擲千金,在燈紅酒綠中輕歌曼舞,沉酣在自己的人生中。一個『昏』字,把那種『風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的奢靡生活表現出來。這時聽雨是在歌樓上,他聽的雨就增加了歌樓、紅燭和羅帳的意味。儘管這屬於紙醉金迷的逐笑生涯,畢竟與憂愁悲苦無緣,而作者着力渲染的只是『不識愁滋味』的青春風華。這樣的階段在詞人心目中的印象是永恆而短暫的。以這樣一個歡快的青春圖,反襯後面的處境的淒涼。 第二幅畫面:『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一個客舟中聽雨的畫面,一幅水大遼闊、風急雲低的江秋雨圖,一隻失群孤飛的大雁。這裡的『客舟』不是【楓橋夜泊】中的客船,也不是『驚起一灘鷗鷺』里的遊船,而是孤獨的天涯羈旅,孤獨、憂愁、懷舊時時涌在心頭。這時的雨伴隨着斷雁的叫聲。這一個『斷』字,聯繫了諸多意境,同斷腸聯繫在一起,同親情的斬斷聯繫在一起,有一種人生難言的孤獨和悔恨。『客舟』及其四周點綴的『江闊』、『雲低』、『斷雁』、『西風』等衰瑟意象,映現出風雨飄搖中顛沛流離的坎坷遭際和悲涼心境。壯年之後,兵荒馬亂之際,詞人常常在人生的蒼茫大地上踽踽獨行,常常爾奔曲走,四方漂流。一腔旅恨、萬種離愁都已包孕在他所展示的這幅江雨圖中。 在謀篇行文方面,這首詞是從舊日之我寫到今日之我,在時間上是順敘下來的;但它的寫作觸發點卻應當是從今日之我想到舊日之我,在時間上是逆推上去的。詞中居主要地位的應當是今我,而非舊我。因此,繼以上兩幅一起反襯作用、一起陪襯作用的畫面後,詞人接着又讓讀者看到一幅顯示他的當前處境的自我畫像:『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畫中沒有景物的烘染,只有一個白髮老人獨自在僧廬下傾聽着夜雨。這樣一個極其單調的畫面,正表現出畫中人處境的極端孤寂和心境的極端蕭索。他在嘗遍悲歡離合的滋味,又經歷江山易主的巨大變故後,不但埋葬了少年的歡樂,也埋葬了壯年的愁恨,一切皆空,萬念俱灰,此時此地再聽到點點滴滴的雨聲,雖然感到雨聲的無情,而自己卻已木然無動於衷了。詞的結尾,就以『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這樣兩句無可奈何的話,總結了他『聽雨』的一生。 溫庭筠有一首【更漏子】詞,下半首也寫聽雨:『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万俟詠也有一首以雨為題的【長相思】:『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其詞所寫,都與這首【虞美人】詞的結尾兩句有相似之處。但溫詞和万俟詞的辭意比較淺露,詞中人也只是為離情所苦而已;蔣捷的這首詞,則內容包涵較廣,感情蘊藏較深。這首詞寫他一生的遭遇,最後寫到寄居僧廬、鬢髮星星,已經寫到了痛苦的頂點,而結尾兩句更越過這一頂點,展現了一個新的感情境界。溫詞和万俟詞的『空階滴到明』句,只作了客觀的敘述,而蔣捷在這五個字前加上『一任』兩個字,就表達了聽雨人的心情。這種心情,看似冷漠,近乎決絕,但並不是痛苦的解脫,卻是痛苦的深化。這兩個字,在感情上有千斤分量,而其中蘊含的味外之味是在終篇處留待讀者仔細咀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