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唯不嗜殺者能一之,高光之所以成也,秦隋雖一而旋亡。曹操之雄也,劉裕之強也,不可謂其才之不及高光也,只成偏霸,殺機長也。屠城為酷,而民有不附;馭臣以嚴,而士有所怨。法峻役繁,多思一解網羅而優遊。司馬懿執政,而用賢恤民,務從寬大,而士民悅之,世執魏柄,以懿之奸,而大誅曹爽也;以師之逆,而廢曹芳也;以昭之悖,而弒曹髦也,而鮮有動者,孟子曰得乎丘民則為天子,誠不虛哉!以司馬之行如此,寬大得民則無敵於天下,雖不及漢唐之盛,而傳祚百年。其得失之際,豈不昭昭然哉? 夫君子勞謙日仄,慮以下人,功愈高而心愈謙,勢愈尊而身愈卑,慎終如始,居上思下。文王之聖,而尊禮姜尚也;周公之成,而猶吐握以待天下之士,不敢驕也,驕則吝,而士有所失;驕則忽,而事有所敗。齊桓公一驕而叛者九國,曹操方下荊州,自以天下無敵,孫劉不足慮,矜功自伐,對劉先則以奉辭伐罪,孰敢不服;張松來見,輕之而不錄。以失士也;臨赤壁,以短攻長,而敗事也。亦其所以不能遂兼天下與? 而赤壁之敗,志氣衰矣,韓遂、馬超之區區,力戰乃克之,征張魯,而苦征行之難,於其【苦寒行】詩可見也。雖平漢中,而無復進取之心,有智謀之士劉曄進曰:『明公以步卒五千,將誅董卓,北破袁紹,南征劉表,九州百郡,十並其八,威震天下,勢懾海外。今舉漢中,蜀人望風,破膽失守,推此而前,蜀可傳檄而定。劉備,人傑也,有度而遲,得蜀日淺,蜀人未恃也。今破漢中,蜀人震恐,其勢自傾。以公之神明,因其傾而壓之,無不克也。若小緩之,諸葛亮明於治而為相,關羽、張飛勇冠三軍而為將,蜀民既定,據險守要,則不可犯矣。今不取,必為後憂。』司馬懿亦曰:『劉備以詐力虜劉璋,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此機不可失也。今若耀威漢中,益州震動,進兵臨之,勢必瓦解。因此之勢,易為功力。聖人不能違時,亦不失時矣。』此平天下之機也,而操不從,時操已老矣,厭戰,而引光武之言,曰:『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暮氣之衰也,使當壯年,志氣方銳,豈有不從哉!惜哉!寬仁不足,驕矜不終,暮年志衰,而不能紹繼高光以成統一之業也! 國之亡,恆由主昏政亂,禍士毒民,盜賊起而亡之。而曹魏異於是,曹操之雄,曹丕之文,曹睿之明相繼,鑒漢之弊,而深制宦官,外戚,令宦者不得署事,太后不得奏事,後家不得輔政,而魏無宦官亂政,女主外戚專權之事,能矯其失矣。而矯之於此,則失之於彼。猜防宗室,雖無藩王之亂,而委任外姓,數世篡於司馬,何漢之久而魏之促也? 漢以寬大得民,雖有酷吏之虐,宦官外戚之毒,而民怨於酷吏宦官外戚,不咎於主也;魏以峻法束縛,而士民不甚親附,司馬執政,務行寬大,民怨魏主之苛而悅司馬之惠。漢大封子弟為王,雖成吳楚之驕,而有能將平定之,推恩分土,而不猜防宗室,王莽之奸,坐移漢曆,而光武誅之以復漢業,國祚四百,宗室多賢,而令外姓難成覬覦也。魏則苛待宗室,雖有王侯之號,而勢同匹夫,陳壽稱其禁防壅隔,同於囹圄,骨弱恩乖,棠棣義廢。故以司馬懿之大誅曹爽,而奪魏政,司馬師之廢曹芳,司馬昭之弒曹髦,顯然逆害於魏也,而無一宗室討之,抗之者,王凌、諸葛誕、貫丘儉等外姓耳,而名不正,為所夷滅。西漢諸呂專政,有劉章討而誅之;王莽篡漢,有劉伯升兄弟起而擊之,魏乃無一宗室奮起以討逆賊,豈其血性之不及劉氏哉?曹髦不甘傀儡,而奮起與昭爭生死矣,惜無助之者。深受禁錮,尚何以討賊?雖有其心,亦無其力也。 然魏之藩王曹植,宗室如曹囧亦言其失矣,植之言曰:『漢氏廣建藩王,豐則連城數十,約則饗食祖祭而已,未若姬周之樹國,五等之品制之。若扶蘇之諫始皇,淳于越之難周青臣,可謂知時變矣。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當權者是矣,故謀能移主,威能懾下。豪右執政,不在親戚;權之所在,雖疏必重,勢之所去,雖親必輕,蓋取齊者田族,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苟吉專其位,凶離其患者,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祈家之貴,存共其榮,沒同其禍者,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異姓親,臣竊惑焉。』 囧之言曰:『大魏之興,於今二十有四年矣,觀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長策,睹前車之傾覆而不改於轍跡;子弟王空虛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竄於閭閻,不聞邦國之政,權均匹夫,勢齊凡庶;內無深根不拔之固,外無盤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為萬世之業也。且今之州牧、郡守,古之方伯、諸侯,皆跨有千裏之土,兼軍武之任,或比國數人,或兄弟並據;而宗室子弟曾無一人間廁其間,與相維持,非所以強幹弱枝,備萬一之虞也。今之用賢,或超為名都之主,或為偏師之帥,而宗室有文者必限小縣之宰,有武者必置百人之上,使夫廉高之士,畢志于衡軛之內,才能之人,恥與非類為伍,非所以勸進賢能褒異宗室之禮也。夫泉竭則流涸,根朽則葉枯;枝繁者蔭根,條落者本孤。故語曰「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眾也。此言雖小,可以譬大。』而明帝、曹爽不能從。中山王袞之文學防輔陳袞美,而袞大驚,責讓文學曰:"修身自守,常人之行耳,而諸君乃以上聞,是適所以增其負累也。且如有善,何患不聞,而遽共如是,是非益我者。』可見魏於宗室猜防之甚,而令袞恐聞其美,稱之適足以害之也。 嗚呼!魏之待功臣,皆厚矣,而於骨弱何薄哉?猜防禁錮至於是!蓋曹丕懲弟植爭位之事,曹操愛植之才,寵之甚重,欲以為嗣者數矣,丕甚患之。曹操方死,而任城王彰謂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欲與之爭矣,尤丕之所忌也。既為帝,則欲治植之罪,微卞後之慈愛,植幾不免。而彰以暴死,壅隔諸王,使不相通。睿繼丕之猜忌,亦防植等,三上自試表而不用,植以鬱抑而卒。禁防宗室過甚,而以天下授於司馬,魏之亡由來也漸矣。甚矣君主之私也,矯枉過正,矯此過甚,而於彼愈失,魏矯漢之失,而猜防宗室,旋奪於司馬之權臣;宋則矯五代藩鎮之弊,而猜防武將,竟亡於蒙古之強虜。早知外姓之篡,何如奪於同宗?早知夷狄之陵,何如亡於同族?擇禍莫如輕,授於親甚於授於疏,亡於內甚於亡於外,不可不審也。而人主私心過重,則暗味不察,取更重之禍,嗚呼,可以為鑑矣! 未完待續,請點擊下方『陶揚鴻文集』查閱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