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卷7楊朱詩解8舜禹周孔名垂千古紂桀惡名身敗名裂 題文詩:
楊朱有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者也, 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也,耕於河陽, 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 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 不告而娶;及受堯禪,而年已長,智已衰也; 商鈞不才,禪位於禹,而戚戚然,以至於死, 此天下人,之窮毒者;鯀治水土,績用不就, 殛諸羽山;鯀之子禹,纂業事仇,惟荒土功, 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 及受舜禪,卑其宮室,美紱冕服,亦戚戚然, 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 成王幼弱,周公以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 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 而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 孔子也明,帝王之道,應時君聘,伐樹於宋, 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季氏, 見辱陽虎,亦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 遑遽者也.凡彼四聖,生無一日,之歡死有, 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雖稱弗知, 雖賞不知,而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 之資而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 以震海內;恣耳目娛,窮意慮為,而熙熙然, 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盪者也;商紂亦藉, 累世之資,居南面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 肆情傾宮,縱慾長夜,不以禮義,自束而苦, 其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 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 實者固非,名之所與,雖毀不知,雖稱弗知, 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 苦以至終,同歸於死.彼二凶雖,惡之所歸, 樂以至終,亦同歸死.聖人真情,捨生忘死, 名垂千古;紂桀惡政,身敗名裂,孰輕孰重?
【原文】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①,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②。鮌治水土③,績用不就,殛諸羽山④。禹纂業事仇⑤,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⑥。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⑦,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⑧,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⑨,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 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⑩,削跡於衛(11),窮於商周(12),圍於陳蔡(13),受屈於季氏(14),見辱於陽虎(15),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16)。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盪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慾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17),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譯文】 楊朱說:『天的美名歸於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惡名歸於夏桀、商紂。但是舜在河陽種莊稼,在雷澤燒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飯菜,父母不喜歡他,弟妹不親近他,年齡到了三十歲,才不得不先報告父母就娶妻。等到接受堯的禪讓時,年齡已經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兒子商鈞又無能,只好把帝位讓給禹,憂鬱地一直到死。這是天下人中窮困苦毒的人。鯀治理水土,沒有取得成績,被殺死在羽山。禹繼承他的事業,給殺父的仇人做事,只怕荒廢了治理水土的時間,兒子出生後沒有時間給他起名字,路過家門也不能進去,身體惟悴,手腳都生了繭子。等到他接受舜讓給他的帝位時,把宮室蓋得十分簡陋,卻把祭祀的禮服做得很講究,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下人中憂愁辛苦的人。武王已經去世,成王還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權力。邵公不高興,幾個國家流傳着謠言。周公到東方居住了三年,殺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天下人中危險恐懼的人。 孔子懂得帝王治國的方法,接受當時各國國君的邀請,在宋國時曾休息過的大樹被人砍伐,在衛國時一度做官卻又被冷落,在商周時被拘留監禁,在陳國與蔡國之間被包圍絕糧,又被季氏輕視,被陽虎侮辱,憂愁地一直到死。這是有道賢人中驚懼慌張的人。所有這四位聖人,活着的時候沒有享受一天的歡樂,死了後卻有流傳萬代的名聲。死後的名聲本來不是實際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稱讚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獎賞自己也不知道,與樹樁土塊沒有什麼差別了。夏桀憑藉歷代祖先的資本,佔據着天子的尊貴地位,智慧足以抗拒眾臣,威勢足以震動海內;放縱耳國所想要的娛樂,做盡意念想做的事情,高高興興地一直到死。這是天子中安逸放蕩的人。商紂也憑藉歷代祖先的資本,佔據着天子的尊貴地位,威勢沒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志沒有任何人不服從,在所有的宮殿中肆意淫亂,在整個黑夜裏放縱情慾,不用禮義來使自己困苦,高高興興地一直到被殺。這是天子中放肆縱慾的人。這二個兇惡的人,活着時有放縱慾望的歡樂,死了後蒙上了愚頑暴虐的壞名聲。實際生活本來不是死後的名聲所能相比的,即使毀謗他也不知道,即使懲罰他也不知道,這與樹樁土塊有什麼不同呢?那四位聖人雖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後,都歸於死亡了。那兩個兇惡的人雖然都得到了惡名,但高高興興一直到最後,也都歸於死亡了。』
【注釋】
①商鈞——又作商均,舜之子。
②天人——天子。窮毒——困窮苦毒。
③鮌——同鯀,傳說為禹的父親,因治水未成,被舜殺死在羽山。 ④殛——音 (極),誅戮。
⑤纂業事仇——纂,通『纘』,音 zuān,繼承。仇,指殺父之仇人,即舜。
⑥胼胝——音 pián(駢)zhī(支),老繭。
⑦紱冕——音 fú(弗)miǎn(免)。紱為古代作祭服的蔽膝,冕為古代帝王的禮帽,這裏泛指祭服。
⑧邵公不悅——【史記·周本紀】:『成王少,周初定天下,周公恐諸侯畔周,公乃攝行政當國。管叔、蔡叔群弟疑周公,與武庚作亂,畔周。周公奉成王命,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史記·魯周公世家】:『周公乃踐阼代成王攝行政當國。管叔及群弟流言於國。』又【史記·周本紀】:『初,管、蔡畔周,周公討之,三年而畢定。』【列子】所記與此不完全相同。
⑨誅兄放弟——誅,殺。放,流放。【史記】云誅管叔,放蔡叔。
⑩伐樹於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去曹適宋,與弟子習 禮大樹下。宋司馬桓魋殺孔子,拔其樹。孔子去。』
(11)削跡於衛——【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適衛,衛靈公『致粟六萬』,不久,有人在靈公前說孔子壞話,靈公便派兵仗在孔子住宅中出入,以威脅孔子。『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日,去衛。』其後一度被用,但『靈公老,怠於政,不用孔子。』孔子又離開了衛國。
(12)窮於商周——【史記·孔子世家】:『孔子由衛適陳,過匡,因孔子狀似陽虎,匡人以為陽虎至,遂拘孔子。商周不知在何處。
(13)圍於陳蔡——【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孔子欲往,陳蔡大夫便派徒役圍孔子於野,孔子『不得行,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14)季氏——即季孫氏,春秋、戰國時魯國掌握政權的貴族,魯桓公少子季友的後裔。
(15)陽虎——魯國季氏家臣,事季平子。
(16)天民——有道之民。但後面的天民又指天子。遑遽——驚懼慌張。
(17)雖稱之弗知——俞樾:『上文言舜、禹、周、孔曰:「雖稱之弗知,
雖賞之不知。」則此言桀、紂,宜云「雖毀之不知,雖罰之不知。」「毀之」對「稱之」言,「罰之」對「賞之」言,方與下文「彼四聖雖美之所歸,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文義相應。「稱之賞之」是美之所歸也,「毀之罰之」是惡之所歸也。今涉上文而亦作「稱之」,義不可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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