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論衡】卷2累害篇詩解3德能感天誠能動變君子篤信審己遏人累害世俗謂賢潔者未必非惡 題文詩: 德鴻招謗,士者多口.以休熾聲,彌口舌患, 求無危傾,之害遠矣.臧倉之毀,未嘗絕也, 公伯寮之,溯未嘗滅.垤成丘山,污為江河, 矣夫如是,市虎之訛,投杼之誤,不足怪則, 玉變為石,珠化為礫,不足詭也.為之何則? 昧心冥冥,之知使然.文王所以,為糞土而, 惡來所以,為金玉也.非紂憎聖,而好惡也, 心知惑蔽.蔽惑不審,微子十去,比干五剖, 未足痛故,三監讒聖,周公奔楚;後母毀子, 伯奇放流.時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鴟鴞作, 而黍離興,諷詠之者,乃悲傷之.故無雷風, 之變周公,之惡不滅;倘當夏不,隕霜鄒行, 之罪不除.倘若德不,能感天誠,不能動變, 君子篤信,審己安能,遏人累害?聖賢也者, 不治名聲,害至不避,形章墨短,掩匿白長, 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毀,不求潔完, 是故惡見,而善不彰,行缺而高,潔跡不顯. 邪偽人治,身以巧俗,修詐偶眾.猶漆盤盂, 之工塗孔,穿牆不見;弄丸劍倡,手指不知. 世不見短,故共稱之;將不聞惡,故顯用之. 夫如是故,世俗之所,謂賢潔者,未必非惡; 謂邪污者,未必非善.真情不假,去偽存真. 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恥所在,常由小人. 夫小人性,患恥者也,含邪而生,懷偽而游, 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恥之有!火生者不, 傷濕水居,者無溺患.火不苦熱,水不痛寒, 氣性自然,焉之招患?君子也以,忠言招患, 高行招恥,何世不然!然而太山,之惡君子, 不得其名;毛髮之善,小人不有.以玷污言, 之清受塵,而白取垢;以毀謗言,貞良見妒, 高奇見噪;以遇罪言,忠言招患,高行招恥; 以不純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毀.焦陳留貺, 名稱兗州,行完跡潔,無纖芥毀,及其當為, 從事刺史,絀而不用.未進也被,三累已用, 也蒙三害,何則眾好,純譽之人,非真賢也. 公侯已下,玉石雜糅.賢士之行,善惡相苞. 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選士者棄,惡取善如, 是累害人,負世以行,指擊之者,從何往哉!
【原文】 2·5德鴻者招謗,為士者多口(1)。以休熾之聲(2),彌口舌之患(3),求無危傾之害(4),遠矣。臧倉之毀未嘗絕也(5),公伯寮之溯未嘗滅也(6)。垤成丘山(7),污為江河矣(8)。夫如是,市虎之訛(9),投杼之誤(10),不足怪,則玉變為石,珠化為礫(11),不足詭也。何則?昧心冥冥之知使之然也(12)。文王所以為糞土,而惡來所以為金玉也(13)。非紂憎聖而好惡也,心知惑蔽(14)。蔽惑不能審(15),則微子十去(16),比干五剖(17),未足痛也。故三監讒聖人(18),周公奔楚(19);後母毀孝子,伯奇放流(20)。當時周世孰有不惑乎?後【鴟鴞】作而【黍離】興(21),諷詠之者,乃悲傷之。故無雷風之變(22),周公之惡不滅;當夏不隕霜(23),鄒行之罪不除(24)。德不能感天,誠不能動變(25),君子篤信審己也(26),安能遏累害於人(27)?聖賢不治名,害至不免辟(28),形章墨短(29),掩匿白長(30),不理身冤,不弭流言,受垢取毀,不求潔完,故惡見而善不彰,行缺而跡不顯。邪偽之人,治身以巧俗(31),修詐以偶眾。猶漆盤盂之工(32),穿牆不見(33);弄丸劍之倡(34),手指不知也。世不見短,故共稱之;將不聞惡,故顯用之。夫如是,世俗之所謂賢潔者,未必非惡;所謂邪污者,未必非善也。
【注釋】
(1)士:這裏指才能學問高的人。多口:口舌多,指遭受各方面的攻擊。
(2)休:美好。熾(ch@i赤):盛。
(3)彌:通『弭』,止,息。彌口:住口。
(4)危傾:這裏形容禍害極嚴重。
(5)臧(1ng髒)倉:戰國時魯國人,魯平公寵信的近臣。魯平公要見孟子,臧倉向平公說了孟子的不是,於是平公終未見孟子。事參見【孟子·梁惠王下】。
(6)公伯寮(liao聊):姓公伯,名寮,字子周。春秋時魯國人,孔子的學生。曾向季桓子誹謗子路,孔子很不高興。事參見【論語·憲問】。溯:疑作『愬』。本書【偶會篇】、【論語·憲問】作『愬』,可證。愬:同『訴』。
(7)垤(die疊):小土堆。
(8)污:停積不流的水,也指池塘。
(9)訛(e俄):謠言。市虎之訛:戰國時,魏國人龐恭問魏王:『如果有人告訴你集市上有老虎,你信不信?』魏王回答:『我不信。』『兩個說呢?』『我也不信。』『三個人說呢?』『我信。』龐恭說:『世本無虎,三人言而成虎。』事參見【韓非子·內儲說上·七術】。
(10)杼(h)助):織布機上的梭子。投杼之誤:有個與曾參同名者殺了人,有人告訴曾參的母親,說她兒子殺了人。她不信,仍然繼續織布。接連又有兩個人來報信,她就相信了,於是扔下手中的梭子,跳牆逃跑。事參見【戰國策·秦策二】。
(11)礫(li利):小石,碎石。
(12)冥(ming明):昏暗。冥冥:昏昧,形容無知。
(13)文王:周文王。商末周族領袖,姬姓,名昌,在位五十年。惡來:商紂王的大臣,力大,能裂虎兕。喜歡進讒言。武王伐紂,惡來被殺。
(14)蔽:受蒙蔽。
(15)審:詳知,明悉。
(16)微子:商紂王庶兄,名啟,封於微(今山東梁山西北)。因數諫紂王不聽,棄官逃走。周滅商,被封於宋,為宋國之始祖。事參見【史記·殷本紀】。
(17)比干:商紂王的親屬,官至少師。傳說紂yín亂,比干犯顏強諫,勸紂王修善行仁,紂大怒,剖其心而死。與箕子、微子稱殷之三仁。事參見【史記·宋微子世家】。 (18)三監:周武王滅商後,將商王舊地分給他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監管,總稱『三監』。參見【漢書·地理志】。聖人:這裏指周公旦。
(19)周公:姬旦,周武王的弟弟,一稱叔旦,因封於周,故稱周公。周公奔楚:傳說周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周公旦執政。管叔、蔡叔散佈流言,成王懷疑其謀反,周公逃亡楚國。事參見【史記·魯周公世家】。
(20)伯奇:周宣王賢臣尹吉甫之子,因後母進讒言,被父親放逐。事參見【太平御覽】卷五一一引【琴操】。
(21)鴟鴞(chixiao吃消):【詩經·豳(bin賓)風】中一首詩的篇名,傳說是周公遭讒言後為表白自己的忠誠而寫。【黍離】:『【詩經·王風】中一首詩的篇名,傳說是伯奇被放逐後,其弟伯封想念他而寫的。興:作。
(22)風雷之變:傳說周武王病,周公祈禱,願替武王死,祈畢將禱詞保存好。成王時,周公懼讒言奔楚,時天降風雷。成王發現周公禱詞,知其忠心,於是把他召回。事參見本書【感類篇】。
(23)隕(yun允):降落。
(24)行:疑『衍』的壞字。十五卷本作『衍』,可證。鄒衍(約公元前305~前240年):戰國時齊國臨淄人,哲學家,陰陽五行家的代表人物。歷游魏、燕、趙等國。他投燕時,燕昭王為表敬重,親自掃道迎接他。後來受讒入獄,仰天長嘆,感動上天,五月降霜。事參見本書【感虛篇】、【變動篇】。
(25)變:變異。指自然界的奇異現象。
(26)篤信:深信。這裏指深信一切是『命』定的。
(27)遏(e餓):阻止,制止。
(28)辟(bi避):通『避』。
(29)形幸:顯露。墨:污點。
(30)白:清白。這裏指優點。
(31)治身:修飾自己。巧俗:善於迎合世俗。
(32)盂:盛水的器皿。工:手工藝工人。
(33)穿:洞,孔。牆:牆壁。這裏指『盤盂』的邊壁。穿牆不見:指盤盂的邊壁上原來有洞,一塗上漆就看不出來了。
(34)倡:指氣人。
【譯文】 德行高尚的人容易招致誹謗,有才學的人容易遭受各方攻擊。認為可以用非常美好的聲譽,就能止住別人的毀謗,求得不遭受嚴重的禍害,難啊。臧倉的毀謗未曾停止,公伯寮的誹謗不曾消失。時間長了,小土堆會變成土丘高山,小池子也會匯成大江大河。像這樣,關於市虎的謠言,關於投杼的誤傳,就不足為怪了;那把美玉當成頑石,把珍珠看成碎石,也就不足為奇了。為什麼呢?因為頭腦糊塗,昏庸無知,才使他們這樣。周文王認為是糞土的,而惡來卻以為是金玉。不是紂王憎恨聖人而喜歡壞人,而是他頭腦糊塗。糊塗則不能明辨是非,就是十個微子棄官出走,五個比干被剖腹挖心,也不值得痛心。『三監』毀謗周公,周公逃奔楚國;後母誹謗伯奇,伯奇被放逐。當時周朝的人誰又不被迷惑呢?之後才有【鴟鴞】的創作,【黍離】的產生,誦讀者於是衷憐悲痛他們。 所以,如果不是降風雪改變了成王的態度,周公的惡名不會得到消除;要是當時夏天五月不降霜,鄒衍的罪名不會得到除去。高尚的德行不能感動上天,誠心誠意也不能感動大自然出現奇蹟,君子又深信只能嚴格要求自己,那怎麼能制止別人的累害呢?聖賢不追求名聲,禍害來了也不迴避,污點和短處被張揚,清白和長處卻被掩藏,不在意自己的冤屈,不制止傷害自己的流言,遭到污衊和誹謗,不力求恢復自己潔白完美的聲譽,因此,丑的被顯露而美的得不到表彰,只顯出品行的缺陷,卻看不見高尚的事跡。邪惡虛偽的人,經常喬裝打扮以迎合世俗,玩弄虛假手段以討好眾人。就同漆盤孟的工人,把盤盂邊上的洞塗上漆,使它看不見一樣;如同耍弄小球和舞劍的藝人,使他手指的動作別人看不出來一樣。社會上看不見他們的短處,因此就一齊讚美他們;郡守沒聽說他們的壞事,所以就重用他們。這樣看來,社會上一般人稱作賢良高尚的人,未必不是壞人;稱作邪惡污濁的人,未必不是好人。
【原文】
2·6或曰:『言有招患,行有召恥(1),所在常由小人(2)。』夫小人性患恥者也,含邪而生,懷偽而游,沐浴累害之中(3),何招召之有!故夫火生者不傷濕(4),水居者無溺患。火不苦熱,水不痛寒,氣性自然,焉招之(5)?君子也,以忠言招患,以高行招恥,何世不然!然而太山之惡(6),君子不得名(7);毛髮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8),清受塵而白取垢;以毀謗言之,貞良見妒,高奇見噪(9);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恥;以不純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毀(10)。焦陳留君兄(貺)(11),名稱兗州(12),行完跡潔,無纖芥之毀(13),及其當為從事(14),刺史焦康絀而不用(15)。夫未進也被三累,已用也蒙三害,雖孔丘、墨翟示能自免,顏回、曾參不能全身也(16)。何則?眾好純譽之人,非真賢也。公侯已下(17),玉石雜糅。賢士之行,善惡相苞(18)。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選士者棄惡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負世以行(19),指擊之者從何往哉!
【注釋】
(1)『招』、『召』:【楚辭·招魂】王註:『以手曰招,以言曰召』,故疑此二字系誤倒。下文有『高行招恥』,可證。引文可參見【荀子·勸學】。
(2)所在:存在的原因,原因所在。
(3)沐浴:洗澡,浸身。
(4)濕:據文意,疑『燥』之誤。下文『火不苦熱』,意與此同,可證。
(5)上文『何招召之有』,是分承『言有召患,行有招恥』二句。故疑此『招』前奪一『召』字,不然下文『以忠言召患』,則失去照應。
(6)太山:即泰山,在山東省中部,主峯玉皇頂在今山東泰安北。古稱『東嶽』,一稱岱山、岱宗。太山之惡:這裏形容罪惡大。
(7)名:占,有。
(8)玷(dian店):白玉上的斑點。玷污:使有污點。
(9)噪:鳥爭鳴,引申為叫罵。
(10)瑕(xia俠):玉上的斑點。
(11)焦陳留貺:據袁宏【後漢記】『陳留焦貺』疑作『陳留焦君貺』。陳留:郡名,在今河南開封東南。焦貺(kuang況):東漢人,做過博士和河東太守,有門徒數百人。
(12)名稱:聲望。兗(yan演)州:州名,在今山東西南部,河南東部。
(13)芥:小草。纖芥:細微。
(14)從事:官名,刺史的屬吏。
(15)刺史:官名。西漢武帝以後,全國分為十三部(州),每州設一名監察官對地方進行監督,叫做『刺史』。官階低於郡守,絀(chu觸):通『黜』,貶斥,廢免。
(16)『夫未進也...不能全身也』,上文已見,在此使上下文意不連貫,不當重出,故疑是衍文。
(17)已:通『以』。
(18)苞:通『包』。
(19)負:背棄,違背。
【譯文】
有人說:『說話會召來禍患,操行會招來恥辱,原因往往是由於他們是小人。』小人生來就具有禍患和恥辱,肚裏懷着邪惡出生,心裏懷着奸詐與人交往,整個身體都浸泡在累害之中,怎麼談得上是惹禍招恥!因此,那些火裏產生的東西不怕干,水裏生活的東西沒有溺死的禍患。火不厭熱,水不恨寒,氣候的本性是這樣,怎麼能是惹禍招恥呢?君子,因忠誠正直的話惹禍,因高尚的操行招恥,哪個朝代不是這樣!雖然這樣,泰山樣的罪惡,君子不會有;毛髮樣的好事,小人不會具備。以被污染來說,乾淨的容易遭受灰塵污染,潔白的容易招致污垢;以毀謗來說,品德忠貞賢良的被妒忌,才能高超出眾的遭叫罵;以遭罪來說,忠誠正直的話會招惹禍患,高尚的操行會招致恥辱;以不完美來說,美玉會被說得有斑點,珍珠會被視為有殘缺。陳留人焦貺,在兗州很有聲望,操行完美,事跡高尚,沒有細小差錯,等到他該做從事的時候,刺史焦康卻斥退不用。為什麼呢?因為眾人說好有正直美名的人,並非真正的賢人。公侯以下,人品好壞混雜,賢達士子的操行,善良邪惡相互雜糅。那開採美玉的人,任務在於破開石頭取出美玉,選拔官吏的人,任務在於廢棄邪惡選擇賢良。真是這樣,遭受累害的人違反世俗堅持自己的操行,那些指責攻擊他們的人,又向哪裏去(施展自己的手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