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偶得:閒話改詩
20160513_008
梅花 吳昌碩 中國嘉德供圖 『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於詩歌而言,也是如此。 詩歌從構思到表達,是一個極為複雜的過程,作者須隨物賦形,曲盡其妙。但是,『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情況時有發生。 一般說來,詩歌初成之時,作者尚未從所營造的情景和氛圍中走出來,加上『文章是自己的好』這種心理作怪,所以難以發現其中的問題。須經過一定時間的『冷』處理後,問題方才暴露出來。唐子西曾深有感觸地說:『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覆改正之。隔數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四,方敢示人。』這確實是深諳創作甘苦者坦誠的告白。 既然既成的詩歌存在問題,那麼改詩就很有必要。清代才子袁枚在【續詩品·勇改】一文中說:『千招不來,倉猝忽至。十年矜寵,一朝捐棄。人貴知足,惟學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傳。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袁枚並不否定詩歌『一鑄而定』、無須修改的情況存在,但是詩歌有弊病,就須勇於改正,即使寶愛異常,也要捐棄不惜,只有不斷修改,才能鍛就詩歌精品。 歷史上通過修改而成就好詩的典型當算白居易。據周敦頤說:『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白居易的詩歌之所以深入人心、膾炙人口,修改於有功焉。其實白居易不僅是勇於改詩,甚至以改詩為樂。他曾經夫子自道:『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從中可見一斑。 改詩,也是成就經典的有效途徑。據【唐才子傳】記載:『齊己攜詩捲來袁謁谷,【早梅】云:「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谷曰:「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己不覺投拜,曰:「我一字師也。」』鄭谷把齊己【早梅】詩中的『數』字改為『一』字,充分凸顯了『早』的意蘊,成就了一篇經典作品,因此被齊己尊為『一字之師』。【隨園詩話】中說,王貞白作【御溝】詩:『「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王貞白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中』字之所以比『波』字好,是因為從直觀形式上看,『此波涵帝澤』一句五字中就有三個字含有『氵』旁,相同部首的字多了,顯得沒有變化;從意蘊上看,『波』為實指,『處』為虛指,使得上句和下句不相對。而改為『中』字以後,全然沒有了這些問題,可見『詩改一字,界判人天。』 儘管上述改詩成功的事例成了千古佳話,但是改詩也有不成功的例子。『王仲圭「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句,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裏望蓬萊」,荊公改「雲裏」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云:「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種修改,袁枚認為是化神奇為腐朽,『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袁枚對王安石妄改詩歌不以為然,對自己修改的失敗也嚴於解剖。他曾經說:『余引泉過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隔數年,改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戶流。」孔南溪方伯見曰:「求工反拙,以實易虛,大不如原本矣!」余憬然自悔,仍用前句。』袁枚不但虛懷若谷、從善如流,並且進一步指出自己『四十年來,將詩改好者固多,改壞者定復不少。』作為不世出的才子,袁枚這種解剖自己、絕不文飾的態度,值得我們深長思之。 文學創作,最理想的境界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須人為。』但是,妙若天成、不須修改的文章只是創作的願景而已,即使有的話,也是鳳毛麟角。對於絕大多數作品而言,修改提高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只要不諱疾忌醫,『知一重非,進一重境』,就是一種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