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經典中的『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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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讀古詩,常被其中送別的情景打動,口中心裏常默念李白的詩句:『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更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而隨着年齡的增長,日後逐步發現,離別之傷痛,還有另一種,不聞『蕭蕭班馬鳴』,也不見『桃花潭水』,只有平常幾句話,一份囑託,回想起來,更覺悲涼而驚心動魄。 【史記·孔子世家】中,就記錄了這樣一場別離:孔子去周國學習禮儀,並在那裏拜見了老子;臨別時,老子前來送行,並對孔子說:『我聽說富貴的人,臨別時贈以財物;仁人離別,則送上幾句話。我不富貴,姑且竊仁人之名,送進您幾句話吧:「您可知,聰明智慧、並洞察世界的人,卻接近死亡,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好議論別人。學識淵博,能言善辯,卻給自身帶來危險,這又是為什麼?因為愛揭露他人的罪惡。所以我想說,做兒子的,不要在父母面前顯示自己的存在;做臣子的,不要在國君面前顯示自己的存在。』 儘管【史記】沒有記載孔子聽後說了些什麼,心裏在想些什麼,只說孔子回到魯國之後,學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但循着孔子的道路,我在【論語】之中,似乎聽見了回音:長沮、桀溺在田間耕地,子路前去問津,誰知這兩位不給指路就罷了,還冷言冷語,說天下濁浪滔滔,誰能改變?與其跟着孔丘風塵僕僕,還不如跟我們一起隱居、種地呢。孔子聽後,悵然悲戚,說:『鳥獸不可與同群,我不同世人相處,還能和誰去打交道呢?假如天下有道,我孔丘又何必勞神費力,去改變世界呢?』 每次讀此處,心中『憮然』。孔子心胸之遠大,而虛懷若谷,任由身邊『各路神仙』嘲諷、挖苦;孔子不僅不生氣,還試圖從中受到啟迪,並滿心善意地在學生面前誇獎這些『隱者』。正如耶穌所說:『大凡先知、除了本地本家之外,沒有不被人尊敬的。』(【馬太福音】13章57節)。而仔細想來,那些『長沮、桀溺』之輩,究竟是何等用心?濁浪滔天,他們不聞不問;一旦有人起而行善,勇於獻出自身乃至家族血脈,給濁世注入清流,他們即刻冷嘲熱諷,他們的『智慧』也正是在嘲諷良知與善良人的時候,顯得『高深莫測』不提。 每念至此,心緒難平。想想這些年來,自己孤身一人去江邊採風,所遇尋常百姓,無不讓我感念感動,而唯有那些『長沮、桀溺』,他們的冷嘲熱諷,甚至暗中陷害,除了讓人感到心寒與憤怒,再也沒能喚起我任何別的情感,也沒能給我絲毫的啟迪。而這種時候,我常在心中默念着孔子的話:『鳥獸不可與同群』,方知此中有深意。 但其實老子不然;我懷疑從莊子開始,後世的許多道家、隱士,均未得老子真傳。從史書中看,老子送孔子,如兄弟相送,惺惺惜惺惺,箇中心意與情懷,如【道德經】中所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而誰知『長亭外,古道邊』,一代代兄弟相送,故人離別,箇中寄託着怎樣的情義與情懷。如李白詩云:『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而在現世之中,當知交零落,孤單無助,人往往會去史書中旅行,尋找知音。我就曾這樣,走進魏晉竹林,與『七賢』同游三年整,直至經歷他們的悲慘命運。而在『竹林七賢』之中,我最敬仰的先輩知己,還是嵇康嵇叔夜。據【晉書】記載:康早孤,有奇才,人以為龍章風姿,天質自然。博覽群書,常好老莊。可也正是這樣一位『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叔夜先生,日後卻在人生道路上毅然返回黑暗現實,實現了孔子所言、仁人志士之最高理想人格,『殺生成仁』。我想,與其說這是出於個人意願或志向,不如說是命運使然。 據史書記載,嵇康『嘗採藥游山澤』,並跟從隱士孫登在汲郡山中遊歷三年,孫登常沉默寡言,直到臨別時,嵇康又問:『先生,我就要走了,您還是沒什麼話要跟我說麼?』這時,孫登才開口說道:『你認識火麼?火生而有光,不用其光,而放射光芒,才是燃燒的結果。人生而有才,不用其才,而施展才能是人生結果。所以,放光在於得到薪柴,才能保持光耀;用才在於認清現實,方可保全性命。而今,你才多識寡,卻要返回現實世界,怕是難以免除災禍啊!你難道真的一無所求麼?』誰知一語成讖:嵇康最終沒有聽從孫登師傅的勸告,返回現實,並慘遭殺戮。臨終前,嵇康作【幽憤詩】云:『昔慚柳下,今愧孫登。』 而每讀【晉書】中:『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一曲絕世【廣陵散】,驚天地,泣鬼神;山水為之變色;黑暗王朝,頃刻間土崩瓦解。 【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朱子語類】又引前人所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而後世的許多學者文人,不以為然,如『長沮、桀溺』般諷刺、嘲弄,他們說:孔子有那麼偉大麼?何況這樣說來,把孔子所崇拜的先王放到哪裏去了? 而我想,後人這樣讚美孔子,並不為過,且發自內心;此中真意,不在於說孔子個人有多偉大,而是仰慕先人孔子『述而不作』,卻以一己之力,一次生命,保存了前朝文明,並傳承了先王精神與『至德要道』,而這一切,無疑照亮萬古長夜。 正如沒有孔子,長夜漫漫,不可想像;沒有嵇康,魏晉時代,或將一片黑暗。假如將一朝一代,比作一室一山;暗室深山,正是由這些孤注一擲的靈魂所照亮的;而他們所能點燃的,與其說是山中『薪柴』,不如說是自身的心血。據【晉書】記載:『魏晉之時,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其時,司馬懿發動血腥政變,司馬昭陰謀奪權,風雨如晦。而正當此時,叔夜先生何以告別了隱士孫登,隻身返回危機四伏的現實世界?我想,先生耳畔聽見的是孫登的忠告,內心或許還有另一種召喚。如【幽憤詩】云:『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 回想當年,讀孫登之臨別贈言,心中憤憤不平:嵇康乃曠世英雄,何以在孫登面前慚愧得像個小學生;而孫登輕易不開口,開口便『一語道破天機』,如此高深莫測…… 而正當鬱悶、困惑之際,夜得一夢:我夢見山洞裏點燃一堆篝火,一位披頭散髮的先人對身邊一位白衣青年說:『子識火乎?』而這時,火焰已溢出洞外,點燃烏雲;黎明時分,天邊火雲滾滾,光芒萬丈…… 醒來大悟:原來放在一朝一世來看,孫登說得對,嵇康果然才高識寡,如火焰『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最終斷送了性命。然而,子識火乎?隔着一千八百年看去,我看見那熊熊燃燒的天火,照亮萬古長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