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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詩作中的那些『重口味』牛糞燒芋頭是啥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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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 發表於 2016-8-15 11:0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江西詩派領袖黃庭堅曾說: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此詩人之奇也。(【再次韻並引】)南宋初年,葛立方在【韻語陽秋】卷三引述此說,後來成為江西詩派重要的詩學理論。然而此說實出自蘇軾,他於熙寧八年(1075)【題柳子厚詩二首】云: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可見,以故為新,以俗為雅是蘇軾論詩之語,但詩學史自來對此忽略了。我們如果比較蘇軾與黃庭堅詩的書寫特點,則不難見到蘇軾詩是以俗為雅見長,黃庭堅詩則以故為新取勝。

蘇軾詩作中的那些『重口味』牛糞燒芋頭是啥滋味?

蘇軾詩作中的那些『重口味』牛糞燒芋頭是啥滋味?

蘇 軾

蘇軾曾對一位詩僧談詩法時說:衝口出常言,法度去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於是。(【竹坡詩話】)衝口而出的常言實為日常生活中人們使用的口語或通俗的語言。蘇軾認為使用常言,遵循藝術法度,此即是詩歌創作的奧秘所在。這補足了他對以俗為雅的解釋。

中國古典詩體的藝術形式發展至宋代已出現明顯的雅正傾向,蘇軾提出以俗為雅非常有助於詩藝的創新和宋詩特色的形成,這意味着對唐詩所建立的範式的破壞。北宋後期詩壇即有詩人發現並高度肯定了蘇軾以俗為雅的藝術傾向。朱弁【風月堂詩話】載:

(參寥)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惟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使用。如街談巷說、鄙裏之言,一經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參寥曰: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爐鞲也,他人豈可學耶?

釋道潛(參寥子)是蘇軾的友人,他認為使用世間俗語以至街談巷說入詩,只有蘇軾能夠熔鑄,以俗為雅;這不是一般詩人可以做到的。我們縱觀蘇軾的詩作,他在創作實踐中確實以此為創新,成功地實現了以俗為雅的詩學宗旨。

以日常口語入詩,使詩歌通俗自然,極為流暢,這是蘇詩中常見的。蘇軾【題沈君琴】云: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此詩通俗易解。【洗兒戲作】云: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此乃戲語,以常言寫來,更具自我嘲諷意義。蘇軾晚年在惠州謫所,作【白鶴峯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二首】,其一云:

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連娟缺月黃昏後,縹緲新居紫翠間。系悶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中原北望無歸日,鄰火村舂自往還。

詩的首兩句是衝口而出的常言,敘述凡庸生活細事,但詩意的發展出人意料,深刻地表現了貶謫於嶺南的痛苦心情。此是以常言與典雅詩意結合的範例。此外如千人耕種萬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閒(【和子由蠶市】),使我有名全是酒,從他作病且忘憂(【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風,得鐘山泉公書,寄詩】),我似老牛鞭不動,雨滑泥深四蹄重(【過於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當我們細品這些以通俗常言寫的詩句,它們雖然淺俗,卻有很深的人生意義。

在詩史上以通俗明白的常言入詩並不足奇,而以俗事、俗物入詩則是蘇軾的大膽嘗試。蘇詩【湯村開運鹽河雨中督役】表現蘇軾在杭州任時對雨中服勞役的民眾的深深同情,詩有云:鹽事星火急,誰能恤農耕。薨薨曉鼓動,萬指羅溝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纓。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下馬荒堤上,四顧但湖泓。線路不容足,又與牛羊爭。蘇軾自述:言百姓勞苦不易,天雨又助官政之勞民,轉致百姓疲弊,役人在泥水中辛苦,無異鴨與豬。又言某亦在泥中,與牛羊爭路而行,若歸田豈至此哉!(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詩中所描述的民眾在泥水裏勞動如鴨與豬之投泥,長官與牛羊在狹道上爭路,這皆是不雅的粗劣的俗事。此外如【秧馬歌】詠插秧農具:我有桐馬手自提,頭尻軒昂腹肋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兩足為四蹄。【除夕訪子野吃燒竽戲作】:松風溜溜作春寒,伴我飢腸響夜闌。牛糞火中燒芋子,山人更吃懶殘殘。以上詩中的兩足四蹄牛糞燒芋懶殘等意象皆是極不雅的和極不美的粗惡事物,但蘇軾卻使用了這些意象。

在蘇詩中我們易於見到方言土語或戲言的使用,若非作者加以自注或時人的說明,我們便難了解它們的含義。周紫芝記述: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為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為名矣。又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醴,坡笑曰:此必錯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詩求之云:野飲花前萬事無,腰間惟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竹坡詩話】)錯著水與為甚酥是蘇軾一時的戲言,竟以入詩。王直方記述:顧子敦有顧屠之號,以其肥偉也。故東坡【送子敦奉使河朔詩】云:我友顧子敦,軀膽多雄偉。便便十圍腹,不但貯經史。又云:磨刀向豬羊,釃酒會鄰裏。至於雲平生批敕手,亦皆用屠家語也。(【苕溪漁隱叢話】)詩中磨刀向豬羊和批敕手皆是當時屠宰行業的行業語,蘇軾以之與友人相戲。

蘇門的陳師道在【後山詩話】中記述:熙寧初,有人自常調上書,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蘇長公戲之曰: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使奸邪。有甚意頭沒些巴鼻皆俗語也。意頭意為心意,巴鼻意為來由:它們皆是宋時方言俗語。此外如詩句對君難出手(【李頎秀才善畫山,以兩軸見寄,仍有詩,次韻答之】),句中出手為賣出或脫手之意。廚中蒸粟堆飯瓮,大杓取便酸生涎(【和蔣夔寄茶】),作者自註:山東喜食粟飯,飲酸醬。又山東人埋肉於飯下而食,謂之飯瓮。連車載酒來,不飲外酒嫌其村(【答王鞏】),村為宋人俗語,為粗俗之意。不怕飛蚊如立豹(【次韻孫秘丞見贈】),作者自註:湖州多蚊蚋,豹腳尤毒。豹腳乃一種蚊子。溪邊布穀兒,勸我脫破袴(【五禽言】其二),作者自註:土人謂布穀為脫卻破袴。毛空暗春澤,針水聞好語(【東坡八首】其四),作者自註:蜀人謂細雨為雨毛。稻初生時,農夫相語稻針出矣。蘇詩使用民間方言土語及戲語入詩,這是詩史上出現的很奇特的現象。

蘇軾使用生活中通俗的常言,使用俗事俗物,以及使用方言土語和戲語的例子,皆可說明蘇軾在詩歌創作中存在以俗為雅的藝術傾向。這些詩句雖然俗氣,甚至粗俗,但我們了解其寫作的具體環境和所表達的詩意之後,則可見到在俗的表象之後有一種宋人的風雅情趣。此種情形並非蘇詩的個別現象,我們還可在蘇軾許多博雅深奧的詩篇裏見到某些粗俗的意象。如蘇軾通判杭州時作的五古長篇【監試呈諸試官】之第一段:我本山中人,苦寒盜寸廩。文辭雖少作,勉強非天稟。既得旋廢忘,懶惰今十稔。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每聞科詔下,白汗如流瀋。詩甚典雅,又具自嘲,如麻衣墨水兩句似俗語而實有出處,而白汗則是俗語。

以俗為雅是蘇軾詩的基本的藝術傾向。南宋後期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裏指責蘇軾、黃庭堅及江西派詩人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和以議論為詩,認為這是詩弊,有違詩體之特性。蘇軾和黃庭堅與唐代詩人比較,他們確實存在以文字、才學和議論為詩的現象,而且較為嚴重,造成他們作品的博雅艱深的特點。自嚴羽批評之後,這成為後世詩學家攻擊與否定宋詩的重要理論依據,並展開長期的唐宋詩優劣之爭。然而嚴羽以來之論詩者都忽視了蘇軾、黃庭堅及江西派詩人存在的以俗為雅的藝術傾向,以及在此風的影響下出現的許多通俗的白話詩。因此由蘇軾開啟的以俗為雅的藝術傾向,很值得我們關注,並應引起我們對宋詩藝術特徵的重新認識與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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