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匡政
『幽暗意識』成為一個學術概念,是台灣思想史家張灝的功勞。他在分析西方民主傳統的源頭時,挖掘出這一概念。在歐美學界,『幽暗意識』很少有人論及。這個概念之所以對中國人重要,是因為藉此我們或許能發現中西方文化的一些差異,來回答儒家思想究竟因為少了何種因素,以至於沒有發展出民主制度。據張灝自己介紹,他的這個觀念的現成,受過危機神學的影響。危機神學認為人與神有着無法逾越的鴻溝,人總是人,永遠不可能是神。
什麼是『幽暗意識』呢?張灝有過一個定義,『就是發自對人性中或宇宙中與始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因為這些黑暗勢力根深蒂固,這個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圓滿,而人的生命才有種種的醜惡,種種的遺憾。』在張灝看來,西方近代之後會生發出民主政治,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基督教傳統的『原罪觀』保存和『幽暗意識』。自由主義除了珍視人類的自由和尊嚴外,但它同時也承認人性的罪惡,對政治生活中的人性持悲觀態度,所以它對未來的自信中,總是保持着對人性幽暗的認知和對權力的警覺。正是這份警惕,使民主有了成長的土壤。
張灝認為,『幽暗意識』並非西方獨有,儒家也有它的存在。雖然儒家和基督教的人性觀不同,基督教是以人性沉淪需要救贖為出發點,而儒家更多強調人性成聖成德的可能。但反觀儒家對道德的推崇,也是建立在現實生命是缺乏德性這一假設前提上的。沒有這個前提,儒家所強調的修身也就失去了基礎。
中國文化傳統中一直有『憂患』意識,孔子與【論語】的誕生,很大程度上是源於這種『憂患意識』的籠罩。張灝認為,如果仔細闡釋孔子所言的『天下無道』,已經有將外在『憂患』與內在人格連在了一起的趨勢了。可以說,孔子很早就把世間的無道歸於人性的昏暗。張灝甚至認為,在【論語】憂患意識已漸漸轉化成『幽暗意識』。
到孟子時,雖強調人的性善論,但他對人性仍然是有強烈的現實認知的,所以他會有『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的感嘆,這個『幾希』就是很少的意思。在孟子的觀念中,更是把人的自我分為『大體』和『小體』,『小體』就是人性中的獸性與黑暗面。而荀子的性惡論,關注的重點更是人性的『幽暗意識』,他的所有思想都是以『幽暗意識』為出發點的。但由於荀子對後來的宋明儒學影響較小,所以他的思想未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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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思想中雖然一直貫穿『幽暗意識』,但這部分思想始終未能成為主流。張灝認為『樂觀的人性論』是儒家政治思想的主要精神,也就是常說的聖王與德治思想。儒家雖然飽含了抗議與批判精神,但因未將『幽暗意識』視為根基,這種精神只是停留在理想層面,並未最終落實為對社會制度的設想。雖說朱熹的【大學】傳統有對制度的關注,但它關注的仍然『治道』,而非制度。在張灝看來,這都和儒家對人性的過於樂觀有關。以至於儒家雖有『幽暗意識』的傳統與資源,但卻沒有能被充分地認知,更沒有最終形成民主制度。也就是說只有正視政治生活中的人性之惡,才可能依賴制度來限制執政者作惡。『幽暗意識』不是說,必然證實人人是壞人,但它在價值層面認為對人性保持着警覺與懷疑是必要的,只有正視這點,才有在社會制度上防範的必要。
近年來,『憂患意識』提得很多,讓很多人混淆了『憂患意識』與『幽暗意識』的區別,崔衛平專門寫過文章來辨析兩者的不同。崔衛平認為,雖然兩者都主張面對不利因素,並採取防範警惕的態度。但最大的不同在於,憂患意識認為問題出在外部世界,認為只要將外部問題解決好,一切就會變好,更像是針對外界的不安全感。但幽暗意識憂患的對象,還包括對自我人性的認知,認為人自身所擁有的破壞性,反而更有警惕和防範的必要。從這種區分可看出,『憂患意識』只是一種現實認知,而『幽暗意識』接近一種超驗價值。只有有了這種價值判斷,才會在設計具體社會制度時,認為將人性中『幽暗意識』結合進去是必要的,防範和制止才有可能。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模式,分辨清楚了,也就自然會同意張灝所說的那句話:『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葉匡政 作者系北京文化學者) 2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