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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的道德教育,真是莫大的諷刺!君主教育的徹底失敗,有力地證明,再優越的教育條件,再嚴格的自律要求,也無改於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張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觀念,卻醉心於君主教育,嘔心瀝血地想造就的聖主,竟成爲一代暴君。連自身都保不了,又何從保民、保天下?
本文摘自【北京日報】2010年6月28日第19版,作者:劉志琴,原題:【張居正的君主教育爲什麼失敗】
中國自古以來就重視宮廷教育,明代又多有小皇帝,對少年天子的教育尤其重視。教育的目的是造就一代賢明君主,然而在高度集權的封建專制體制中,面對至高無上的皇權又往往失效,張居正對少年天子教育的失敗就是典型的一例。
張居正以神宗的老師和顧命大臣的聲望,熱切期待神宗成爲一代聖主,對少年神宗的教育,嘔心瀝血。爲了營造宮廷的讀書氛圍,鼓勵小皇帝讀書,讓宮女、太監都接受經書教育,使後宮無人不讀書。對神宗的起居日用、行事爲人,更是關懷備至,循循善誘地進行教導。他爲小皇帝親自編寫【帝鑒圖說】。書中講了117個帝王故事,有81件『聖哲芳規』,記載聖明君主的嘉言美行;36件『狂愚覆轍』,闡述暴君的惡行劣跡。文字淺顯易懂,琅琅上口,一篇一個故事,配有插圖,文後附有解讀,生動有趣,堪爲一部優秀的帝王啟蒙讀物,後來遠傳到日本,廣爲流傳。
十一歲的神宗喜好書法,作爲帝王這也受到限制,在張居正看來:『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自堯舜至唐宋的賢明君主,都重視修德養性,治世安民,不追求一技一藝。漢成帝知音律,能吹簫作曲。梁武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甯宗,都能文善書,精通繪畫,但都無能挽國家的亂亡。君主要以道德修養爲重,豈能以一藝沾沾自喜。』神宗剛滿十四歲,張居正就把他爺爺嘉靖的242件文檔,交給他學習治理。不停地進呈四書直解,進呈大寶箴,進呈皇陵碑,進呈寶訓,進呈御札,進呈百官圖御屏等等,使一個少年背負這樣的重擔,連書法的愛好也不能盡興。
此時的神宗對張居正甚爲畏懼,背誦【論語】,偶有失誤,張居正說一聲讀錯,神宗也會嚇得一跳。作爲一個少年免不了愛好玩耍,可是神宗卻沒有這個幸運。有一次,夜間跟隨太監孫海到別宮遊樂,穿窄袖小衣,學著走馬持刀嬉戲,被李太后知道,罰了長跪還不算,又寫下罪己詔才作罷。還有一次偶爾在宮中唱戲,突聞有巡城御史的呵呼聲,趕忙停下來說:『我畏御史!』
值得玩味的是,神宗對張居正由敬畏而生嫌隙,是在『帝漸長』時發生的,這預示神宗隨著年齡的長大,權力意識開始甦醒,他本是受萬眾山呼萬歲的皇帝,權力之大所向披靡,無所不能,也無所沒有。
對君主是自律還是他律,實際上是人治和法治的問題,不論儒、法、道、佛的主張有多少差別,但都崇尚道德自律,張居正努力實踐帝王教育的結果得到的是失敗回報。他本是裕王府的講官,又是神宗的老師,爲父子兩代君王授課,對小皇帝兼有老師和顧命的情誼。作爲首輔又得到皇帝和太后的充分信賴,這是他放手教育小皇帝的極好機會和條件。按理說,皇帝自小就受到他嚴格的教育和訓練,本應成長爲一名他所期望的聖主,事實上全都化爲泡影,這一失敗,證明依靠道德自律來約束君主根本行不通,促使人們丟掉對君主自律的幻想。只有拋棄對自律的幻想,才能從自律以外的途徑,尋找限制君主的方案。黃宗羲、唐甄的抑制君權,成爲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飛躍,就在於突破傳統的道德制約說,提出以權力制約權力的新思路。雖然因爲社會條件的不成熟,這一思想沒有實踐的可能,可貴的是在中國終於出現了具有近代因素的新思想。張居正君主教育的失敗,是他君主觀念的破滅,這種破滅必然促發人們對君主專制的反思,所以這也可說是抨擊君主專制主義思潮醞釀中的陣痛。
這種陣痛,是對帝王教育難以化解的艱難,不身處其境者,不足以理解這難點的發生和發展。張居正死後,神宗失去最後的顧忌,猶如脫韁的野馬,貪婪地掠奪社會的一切財富,甚至踢開地方官府,派出太監特使到各地徵稅,把本該收歸戶部的稅金,納入皇帝的小金庫,橫徵暴斂,殺人奪產,激起全國性的反對礦使稅監的風潮。因此清代學者趙翼在【二十二史札記】中說:『論者謂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雲。』這禍害就起自神宗的瘋狂掠奪,自己搬起石頭砸向自己的統治基礎。
反觀張居正的道德教育,真是莫大的諷刺!君主教育的徹底失敗,有力地證明,再優越的教育條件,再嚴格的自律要求,也無改於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張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觀念,卻醉心於君主教育,嘔心瀝血地想造就的聖主,竟成爲一代暴君。連自身都保不了,又何從保民、保天下?超越自律,在他律中尋找制約君主的力量,才是唯一的出路,明清之際啟蒙思潮的興起,以抨擊君主專制主義爲主題,就是最好的回應。劉志琴(作者爲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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