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
事隔三、四十年後,昭宗乾寧(894—898)中,進士程晏作了一篇【內夷檄】,對華夷觀作了更爲詳細的論述。他說:『四夷之民長有重譯而至,慕中華之仁義忠信,雖身出異域,能馳心於華,吾不謂之夷矣。中國之民長有倔強王化,忘棄仁義忠信,雖身出於華,反竄心於夷,吾不謂之華矣。竄心於夷,非國家之竄爾也,自竄心於惡也,豈止華其名謂之華,夷其名謂之夷邪?華其名有夷其心者,夷其名有華其心者,是知棄仁義忠信於中國者,即爲中國之夷矣,不待四夷之侵我也。有悖命中國,專倨不王,棄彼仁義忠信,則不可與人倫齒,豈不爲中國之夷乎?四夷內向,樂我仁義忠信,願爲人倫齒者,豈不爲四夷之華乎?記吾言者,夷其名尚不爲夷矣,華其名反不如夷其名者也。』[⑦]
陳黯、程晏以『禮義』或『仁義忠信』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都是從文化而不是種族出發,這種以文化而不以種族或地域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早在儒家創始人孔子那裡就已提出。但是,對於『文化』的內涵和範圍,不同時期卻有不同主張。孔子將音樂、服飾等都作爲區別夷、夏的標準,魯定公十年,齊國和魯國會於夾谷,齊國有司請奏『四方之樂』。於是『旌旄羽襏矛戟劍撥鼓譟而至。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不盡一等,舉袂而言曰:「吾兩君爲好會,夷狄之樂何爲於此!請命有司」』。『景公心怍,麾而去之』 [⑧]。杞國國君成公、桓公、文公,孔子都貶稱爲『子』。其原因是因爲他們『用夷禮』。據杜預註:『杞,先代之後,而迫於東夷,風俗雜壞,言語衣服有時而夷,故【傳】言其夷也。』[⑨] 如果杜預的解釋不誤,那麼孔子將語言、服飾都作爲區別夷夏的標準。而到了唐代,如上所述,『胡樂』已經作爲『國樂』而登上大雅之堂,唐朝宮廷音樂中的十部樂中,龜茲、疏勒、康國、安國、天竺(或扶南)、高麗、高昌7部都屬於夷狄之樂。而胡人的服飾,也是唐人所喜好的,甚至連達官貴人,往往也胡服騎射,外出巡遊。於是陳黯、程晏便以儒家思想中最核心的部分——『禮義』或『仁義忠信』作爲區別華、夷的標準了,這一方面是對孔、孟以來『用夏變夷』思想的進一步發揮,同時也是對唐初以來大量少數民族部落入居內地並且勢力日益強大、民族交流與融合日益加深的現實的反映。
四
陳黯、程晏將儒家的『禮義』和『仁義忠信』作爲區分華、夷的最高甚至唯一標準,能按照這個準則行事的,雖『身出異域』而爲華;否則,雖『身出於華』反爲夷。按照這個準則去衡量,則李克用及以他爲首的沙陀人,應該屬於『華』的行列。
有資料表明,沙陀人在進入中原後,仍然長期保留著一些『夷狄』的傳統習俗,如後唐莊宗在同光二年七月 『幸龍門之雷山,祭天神』,史稱是『從北俗之舊事也』,或『夷狄之事也』[⑩];唐明宗李嗣源尤其保留著較多的胡人特點,如他喜歡講胡語,在行軍時與契丹用胡語對話,在朝廷上與康福用胡語(或作『蕃語』)對話[11]。天成二年六月,明宗『幸白司馬陂,祭突厥神』,史稱是『從北俗之禮也』,或『夷狄之事也』[12];同年十月,青州節度使霍彥威『差人走馬進箭一對,賀誅朱守殷』,明宗『卻賜彥威箭一對』。史臣對此提出非議,說:『傳箭,番家之符信也,起軍令眾則使之,彥威本非蕃將,以臣傳箭於君,非禮也。』[13]天福七年六月,晉高祖死,出帝即位,『遣右驍衛將軍石德超等押先皇御馬二匹,往相州西山撲祭』,史稱是『用北俗禮也』,或『夷狄之禮也』[14]。以致歐陽修要驚呼道:『中國幾何其不夷狄矣!』[15] 然而總體上說,沙陀人從內遷以來特別是進入太原以來,走的是一條不斷漢化的道路,並最終實現了與漢民族的融合。
如上所述,沙陀人從唐憲宗元和四年(807)內遷至代北,到僖宗中和三年(883)進入河東,在代北地區生活了近80年。代北地區雖然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雜居區,『縱有編戶,亦染戎風』[16],但毫無疑問,以儒家思想爲核心的漢文化仍在這裡占主導地位,如前面提到的代北漢人蓋寓、郭崇韜之輩,就都具有傳統的儒家思想。沙陀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當然不能不受到漢文化的薰陶、感染。特別是懿宗咸通九年(868),李克用之父朱邪赤心因鎮壓龐勛功而被賜予『李國昌』之名,『預鄭王屬籍』[17],這對沙陀人來講,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是他們藉以抬高自已社會地位的極好機會,也是他們漢化進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步。之後,李氏沙陀便一直以李唐宗室自居。大順元年(8 ),唐朝廷討伐河東,下令削去李克用的『屬籍』,李克用便上表理直氣壯地說:『臣之屬籍,懿皇所賜;臣之師律,先帝所命。』[18] 唐亡後,河東繼續使用唐的年號,並以『復唐』相號召。李存勖稱帝後,在建立宗廟制度時,以唐高祖、太宗、懿宗、昭宗及後唐懿祖、獻祖、太祖爲七廟,這些都說明了李克用父子對唐賜國姓的高度重視。李氏父子的這些做法,當然地贏得了士人們的普遍好感,得到他們的認可,於是在他們乃至宋人的心目中,沙陀人李存勖建立的後唐王朝便屬於『正統』,而漢族朱全忠建立的後梁王朝反倒成爲『僭偽』了。907年,朱全忠滅唐建梁後,李克用、李存勖父子被擠到河東一隅之地。然而在當時人乃至宋人的心目中,河東卻成爲繼襲唐王朝的『正統』政權,如宋真宗時編修的【冊府元龜】,就將後唐列入『帝王部』,而將後梁列入『閏位部』。士人群體將河東政權及以後的後唐王朝視爲『正統』,當然與朱全忠的殘害士族有很大關係,然而耶律阿保機對漢族士人可謂親善、重用,遼朝建國也在後唐建國之前,最初卻不能得到漢族士人的認可,因此,李克用、李存勖父子 『正統』地位的取得,主要還是由於他們以李唐宗室自居,並打起了『復唐』的旗號。
【舊五代史】卷26【唐武皇紀論】在評價李克用的生平時說:『武皇(按即李克用)肇跡陰山,赴難唐室,逐豺狼於魏闕,殄氛祲於秦川,賜姓受封,奄有汾、晉,可謂有功矣。』並將他與『桓、文之輔周室』做了比較。朱全忠代唐建梁後,西川節度使王建遣使至晉陽,勸李克用『各王一方』。李克用不從,以書復王建,大略云:『竊念本朝屯否,巨業淪胥,攀鼎駕以長違,撫彤弓而自咎。……仆經事兩朝,受恩三代,位叨將相,籍系宗枝,賜鈇鉞以專征,征苞茅而問罪。鏖兵校戰,二十餘年,竟未能斬新莽之頭顱,斷蚩尤之肩髀,以至廟朝顛覆,豺虎縱橫。且受任分憂,叨榮冒寵,龜玉毀櫝,誰之咎歟!俯閱指陳,不勝慚恧。……仆累朝席寵,奕世輸忠,忝佩訓詞,粗存家法。善博奕者唯先守道,治蹊田者不可奪牛。誓於此生,靡敢失節,仰憑廟勝,早殄寇讎。如其事與願違,則共臧洪游於地下,亦無恨矣。』[19] 這段話更加深刻地反映出李克用對唐王朝的一片忠心 。李克用又自稱是『一言許心,萬死不悔』,『盟於三光,願赴湯火』[20]。李克用的言行充分表明,雖然他的『仁義』不足,而『忠信』卻有餘。
在吸收漢文化方面,雖然李克用本人大概未曾讀過多少聖人之書,史稱他『始言,喜軍中語,齠齔,善騎射』[21]。但他卻讓兒子存勖學習儒家經典,李存勖13歲『習【春秋】,手自繕寫,略通大義』[22]。他又通過與漢族新老貴族特別是衣冠世族們的聯姻,密切與他們的關係,以提高整個家族的漢化水平,如京兆人任茂弘,屬於衣冠之家。唐末『避地太原,有子五人,曰圖、回、圜、團、冏,風彩俱異,武皇愛之,以宗女妻團』[23];太原人韓惲,世代爲宦,惲『親狎儒士,好爲詩歌,聚書數千卷』。乾寧中,李克用爲其子存勖『納其妹爲妃』[24];等等。太原是具有悠久漢文化傳統的地區,太原王氏、河東裴氏都是著名的衣冠世家。雖然從晚唐以來,藩鎮的跋扈、民族的交流融合,使這裡的社會風氣發生了不小的變化,但這裡並沒有被完全『胡化』,作爲一個蘊涵著深厚漢文化根底的地區,以儒家思想爲核心的漢文化仍然占居主導地位,沙陀以及代北各族進入這一地區,不能不受到感染和薰陶。如漢族門閥世族往往在外遷數代後仍占籍祖籍,而不少南下的代北部族從下一代甚至當代起,就占籍太原,反映了他們追求漢族文化、並企圖以此來抬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心理。
後唐莊宗李存勖被認爲是推行漢化政策的主要代表,他出生於太原,如上所述,他在13歲時開始『習【春秋】,手自繕寫,略通大義』,與他的父輩所接受的教育已不盡相同,莊宗也常以此爲榮,每『對勛臣夸手抄【春秋】』[25]。而當他兼併河北特別是滅梁入主中原之後,爲了獲得中原漢族士人地主的支持,更是全面復唐,推行漢化。後唐明宗李嗣源雖然保留著較多的胡人特點和習俗,但他並沒有阻止沙陀人漢化的進程。他以秦王從榮『方幼,出臨大藩,故選儒雅,賴其裨佐』。當他聽說從榮左右有詐宣詔旨,『令勿接儒生』時,『頗駭其事』,『鞠其言者將戮之』。他在告戒從榮勿作詩寫賦的同時,卻也對他說:『經有君臣父子之道,然需碩儒端士,乃可親之』。並說『吾老矣,於經義雖不能曉,然尚喜屢聞之。』[26] 明宗諸子除秦王從榮熱中於漢文化外,從厚(即閔帝)亦『髫齔好讀【春秋】,略通大義』[27]。而【新五代史】卷55【劉岳傳】記載的一件事,尤能說明明宗對漢族傳統文化的重視:『初,鄭餘慶嘗采唐士庶吉凶書疏之式,雜以當時家人之禮,爲【書儀】兩卷。明宗見其有起復、冥婚之制,嘆曰:「儒者所以隆孝悌而敦風俗,且無金革之事,起復可乎?婚,吉禮也,用於死者可乎?」乃詔岳選文學通知古今之士,共刪定之。』明宗能對唐朝【書儀】中『起復、冥婚之制』提出疑義,正是他『喜聞儒生講經義』[28]、又勤於思考的結果。甚至就連力主『華夷之辨』的歐陽修,也不得不對此感嘆道:『明宗武君,出於夷狄,而不通文字,乃能有意使民知禮。……可勝嘆哉。』[29]
然而總體上說,沙陀人從內遷以來特別是進入太原以來,走的是一條不斷漢化的道路,並最終實現了與漢民族的融合。這也正是他們之所以能得到漢族士人群體認同的關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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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以上分見仁井田陞【唐令拾遺】第238頁、682頁。(日本)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刊本。
[②] 【資治通鑑】卷197貞觀十八年十二月。
[③] 【資治通鑑】卷198貞觀二十一年五月。
[④] 【資治通鑑】卷193貞觀四年五月。
[⑤] 【文苑英華】卷363韓愈【原道】。
[⑥] 【文苑英華】卷364。
[⑦] 【全唐文】卷821。
[⑧] 【史記】卷47【孔子世家】。
[⑨]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
[⑩] 【舊五代史】卷23【唐莊宗紀】;【新五代史】卷5【唐莊宗紀下】。
[11] 見【資治通鑑】卷270梁均王貞明三年八月、卷276天成四年十月;【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天祐十四年八月、卷91【康福傳】。
[12] 【舊五代史】卷38【唐明宗紀】;【新五代史】卷6【唐明宗紀】。
[13] 【舊五代史】卷38【唐明宗紀】。
[14] 【舊五代史】卷81【晉少帝紀】;【新五代史】卷9【晉出帝紀】。
[15] 【新五代史】卷12【周本紀論】。
[16] 韋澳:【諸道山河地名要略】,載王仲犖【敦煌石室地誌殘卷考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90頁。
[17] 【新唐書】卷218【沙陀傳】。
[18] 【舊唐書】卷179【張濬傳】。
[19] 【舊五代史】卷26【唐武皇紀下】
[20] 【舊五代史】卷60【李襲吉傳】。
[21] 【舊五代史】卷25【唐武皇紀上】。
[22] 【舊五代史】卷27【唐莊宗紀】。
[23] 【舊五代史】卷67【任圜傳】。
[24] 【舊五代史】卷92【韓惲傳】。
[25] 【太平廣記】卷500【高季昌】。按本條出自【北夢瑣言】,今本【北夢瑣言】逸文卷第四【高季昌論唐莊宗】條收錄。
[26] 【新五代史】卷15【唐明宗家人傳】;【舊五代史】卷51【唐宗室列傳】。
[27] 【舊五代史】卷45【閔帝紀】。
[28] 【資治通鑑】卷278長興三年十月。
[29] 【新五代史】卷55【劉岳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