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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魅力網 古漢語文字學界對上古漢語『在』的詞性,一直以來都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學者認爲『在』只有動詞的用法,另有一部分學者認爲『在』兼有動詞和介詞兩種用法。從目前的材料整理來看,漢代以前的文獻中,『在』作爲介詞的用例並不多見,漢代以後才逐漸增多。那麼『在』語法化的過程和細節究竟是怎麼樣的呢?介詞和動詞的區別及鑑別標準是什麼呢?這些問題的解決對漢語語法史的研究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一、【春秋左傳】中『在』的用法
【春秋左傳】(下簡稱【左傳】)是我國現存第一部敘事詳細的編年體史書,是一部集大成式的史學著作,在史學文學等方面都有極高的價值,同時也爲我們提供了先秦時期寶貴的語言資料。對於【左傳】的語法研究,從晉代杜預爲【左傳】作注開菇就有零星論述,後世一直受到學界的重視,並且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如楊伯峻、何樂士、管燮初、趙大明、王鴻濱等一批學者對【左傳】作的專題研究,就爲我們提供了不少科學系統的理論成果。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我們對【左傳】中出現的『在』考察如下。
【左傳】中的『在』共出現468次,其中多數用爲動詞,共435例。例如:
連稱有從妹在公宮。(【左傳・莊公八年】)
有文在其手曰友。(【左傳・閡公二年】)
今君雖終,言猶在耳。(【左傳・文公七年】)
天子在,而君辱稽首,寡君懼矣。(【左傳・襄公三年】)
今君在國,女用兵焉。(【左傳・昭公元年】)另外,『在』作爲介詞的用例有33例。
(一)介引動作行爲發生的處所
在【左傳】中,介詞『在』多用爲介引動作行爲發生的住所,從介詞短語所處的句法位置可以看出,『在十處所』多數是位於謂語動詞後的,表示動作到達或狀態行爲發生的處所。
例如:
明日以表屍之,皆重獲在木下。(【左傳・宣公十二年】)
夫賞,國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廢也。(【左傳・襄公十一年】)
寡君使瘩聞君不撫社翟,而越在他竟,若之何不吊。(【左傳・襄公十四年】)
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育殖出其君。』(【左傳・襄公二十年】)
君淹恤在外,十二年矣。(【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亡矣,幸而獲在吳越。(【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左傳・昭公十二年】)
茲不毀震盪播越,竄在荊蠻,未有效底。(【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藏在周府,可覆視也。(【左傳。定公四年】)
(二)介引動作行爲發生的時間
1.位於謂語動詞之前
在晉先君悼公九年,我寡君放是即位。(【左傳・襄公二十二年】)
自虞以上爲陶唐氏,在夏爲御龍氏,在商爲泵韋氏,在周爲唐杜氏,晉主夏盟爲范氏,其是之謂乎?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2.位於謂語動詞之後
死在朝夕,無助天爲虐。(【左傳・昭公二年】)
當三在旦,故曰三日不食。(【左傳・昭公五年】)
(三)介引動作行爲關涉的對象
我在伯父,猶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寡君在君,君之臭味也。(【左傳・昭公九年】)
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左傳・昭公九年】)
民人之有謀主也。(【左傳・哀公十一年】)
二、【史記】中『在』的詞性分析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在歷史、文學和語言等方面都具有很高的價值。它的內容涉及哲學、文學、民族學、醫學、軍事學、天文學、地理學等很多方面,記錄了西漢時期語言的實際面貌,是研究當時語言特點的寶貴材料。對於【史記】的研究,前人己經作了許多研究,並取得了很多卓著的成果。我們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史記】中出現的『在』進行徹底地考察,對其動詞和介詞用法加以分析。
【史記】中的『在』字共出現814次,其中大多數仍然還是用爲動詞,這一點也是沒有爭議的。舉例如下:
平陽在河東,河東晉地,分爲魏國。(【史記・三代世表】)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則禮者天地之別也。(【史記・樂書】)
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史記。晉世家】)
今楚兵十餘萬在方城之外。(【史記・韓世家】)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爲上卿,位在廉頗之右。(【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史記・刺客列傳】)
子夏曰: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
上述幾例中的『在』表示動作行爲的存在和發生,爲存在,生存之意。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論語・泰伯】)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
上述例子中的『在』爲『啥於,處於』之意。
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論語・顏淵】)
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論語・季氏】)
上述例子中的『在』爲『決定於,取決於』之意。
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放地,在人。(【論語・子張】)
帝臣不蔽,簡在帝心。聯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聯躬。(【論語・堯日】)
百姓有過,在予一人。(【論語・堯曰】)
以上諸例中的『在』是『在於』之意。另外,【論語】中『在』的介詞用例共有11例。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
韶,舜時期的樂章名。子在齊聞韶,意在說明孔子在齊國聽到的【韶】的樂章,而不是要說明孔子在齊國這個事實,因此,把這一句中的『在』理解作介詞爲妥。整句話的意思是,孔子在齊國聽到【韶】的樂章,很長時間嘗不出肉味。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
邦,國,國家;家,卿大夫的分封領地。整句話的意思是,自己所不喜歡的事物,就不強加於別人。在國家做事時沒有怨恨,在卿大夫家做事時也沒有怨恨。
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論語・顏淵】)
聞,在這裡爲動詞,有名望,有名聲的意思。整句話的意思是,做國家的官時一定有名望,在大夫家工作時一定有名望。
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者也,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論語・顏淵】)
達,在此爲動詞,遇事行得通。上面一段話的意思是,怎樣才是達呢?品質正直,遇事講理,善於分析別人的言語,觀察別人的顏色,從思想上願意對別人退讓。這種人,做國家的官時固然事事行得通,在大夫家一定事事行得通。至於聞,表面上似乎愛好仁德,實際行爲卻不如此,可是自己竟以仁人自居而不加疑惑。這種人,做官的時候一定會騙取名望,居家的時候也一定會騙取名望。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論語・衛靈公】)
陳,春秋時國名,故地在今河南東部及安徽北部一帶。絕,斷絕。『在陳絕糧』旨在說明斷絕糧食的地點是在陳國,而不是強調孔子是在陳這個地方。因此,『在陳』之後點斷不妥,此處的『在』當爲介詞。整句話的意思是,孔子在陳國的時候斷了糧食,跟隨的人都餓病了,爬不起來。
三、『在』的語法化過程
語法化,通常是指語言中某個實詞由於詞義演變或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轉變,由具有實在詞彙意義的實詞轉化爲無實在詞彙意義、只表示某種語法功能的成分的過程或現象。也就是說,那些實義詞語在歷史的演變中逐漸失去實義而變成表達語法範疇的虛詞或構詞構形虛語素。我國對漢語詞語虛實的研究起源較早,早在宋代的文獻材料中就己經提出了『實字』『虛字』的術語,周輝【清波雜誌】卷七:『東坡教諸子作文,或辭多而意寡,或虛字多實字少,皆批諭之。』元代周伯琦在【六書正訛】中說:『大抵古人制字,皆從事物上起。今之虛字,皆古之實字。』馬建忠的【馬氏文通】把漢語的詞語分爲了虛實二類,他認爲『凡字以聯實字相關之義者,曰介字。』同時,他也注意到了介詞與動詞的關係,『介字用法,與外動字大較相似。故外動字有用如介字者。反是,而介字用如動字者,亦有之。』
『語法化』這一概念最早是由法國語言學家提出的。其後,國外語言學家作了大量的研究,並取得了不少重要成果。隨著國外語法化理論的引進,我國的語言學家開始運用這一新的理論對漢語語法進行歷時平面的研究,也解決了不少語法學界存在爭議的問題。
目前,就『語法化』這一理論,語言學界形成了一些廣泛的共識,劉丹青對制約介詞語法化的一些基本原則進行了詳細闡述如下:
(1)單向性原則。由語法化遵循共同的方向,不存在逆向變化。語義上,由具體實在到抽象空靈,由表示概念到表示關係;句法上,搭配範圍由小到大,語序由自由到固定,單位由獨立到依附;語用上,由語境制約到語境自由,由語用色彩強到語用色彩弱;語音上,強變弱,長變短,繁變簡。
(2)漸進性原則。語法化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只有漸變,沒有突變。由實到虛的幾個階段可以並存,因此,在由實到虛的過程中必然存在很多中間模糊狀態。
(3)左右不對稱原則。在語法化過程中,即使是表示同樣功能的虛詞,前置者往往比後置著更容易保持其句法獨立性。
下面,我們根據上述原則,對『在』的語法化過程作一個簡要的討論。
上古漢語中,介詞短語『在十賓語』所介引的成分正逐漸由意義比較具體實在的名詞向比較抽象空靈的名詞發展。
我們知道,古代漢語中的介詞主要是由動詞虛化而來的,『在』也不例外。動詞在剛開始虛化的時候,其動詞性是強於介詞性的,虛化的痕跡並不明顯;在漸漸虛化的過程中,動詞用法與介詞用法不斷競爭,有的介詞用法逐漸占據上風,形成了典型的介詞,有的卻長期處於競爭狀態,本文討論的『在』就屬於後者。
王力先生在【漢語語法史】一書中認爲:
有人說,『在』字在詩經時代起就被作爲介詞了,並舉出下面這些例子:
子在齊聞韶。(論語・述而)
在陳絕糧。(同上。衛靈公)
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在岐梁徑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胸衍之戎。(漢書,匈奴傳)
從歷史觀點看,這是不可能的。【詩・小雅】『魚在在藻』,只是用『在』字足句。
【論語】『在齊聞韶』、『在陳絕糧』,【漢書】『岐梁徑漆之北』都只是謂語形式作狀語,【史記】『其在成周』,則是名詞性詞組做狀語。這些『在』字都是動詞,不是介詞。
我們認爲,以語言的歷史觀和系統觀來看,王力、郭錫良等諸位先生的結論是毋庸置疑的。在上古時期,『在』虛化的程度還不是特別明顯,多數情況下還是用作動詞。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語法化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只有漸變,沒有突變。』②那麼,從理論上推斷,一個詞語在從動詞向介詞虛化的過程中就應該會經歷動詞一亦動亦介~介詞這樣三個階段。當『在』處於『亦動亦介』這一階段時,兼有動詞和介詞兩種用法。並且即便到了現代漢語中,『在』也仍然是一個動介兼類詞。
在本文認定的介詞『在』的用例中,『在十賓語』所構成的介賓短語一般位於謂語動詞之後,而位於謂語動詞之前的介詞短語則相對少很多。這是因爲,謂語動詞後的介詞短語與動作行爲的相關程度比較高,勃著性要強於位於謂語動詞之前的『在+賓語』結構。而位於謂語動詞之前的介詞短語的獨立性相對要強一些,語言學家也是根據這一點將『在十賓語』結構與謂語中心點斷,認爲『在』仍爲動詞。但後置的『在十賓語』結構由於經常位於附屬地位,長期的使用使其動詞性逐漸減弱,詞義也發生了抽象化,最早虛化爲了介詞。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在十賓語』結構在不同位置上,或在表處所、時間、對象等不同的意義時,其虛化的進程不是完全同步的。處在動詞之後的,引進對象的,因其翰著性強,可能最先虛化。而前置的『在十賓語』結構雖然還未完全虛化,但至少動詞與介詞的分化已經開始了,這也是前置結構虛化的萌芽。
從上古時期的各種材料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已經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動詞,而是己經具有了一些比較典型的介詞的特點,如以『在』爲中心的結構重在說明動作行爲發生的場所、時間或動作行爲所關涉的對象,而不是強調發生的動作行爲。這時,如果把它們與其前或後面的謂語點斷的話,就會破壞句子的連貫性和完整性。因此,我們認爲,儘管『在』在上古時期還不能被看作是爲典型介詞,但至少己經具備了一些典型介詞的特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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