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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漢學網 四、語義語法的研究方法
語義語法的哲學背景就是堅持『兩點論』,而不是偏激的『一點論』。兩點論就是既看到事物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既看到事物的這一面,也看到它的那一面。具體來說,主要體現在以下五個方面:
(一)形式跟意義的雙向研究
從偏重形式研究轉向以語義切入爲主,即強調句法結構中的語義分析和語義選擇。語義分析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語義指向分析
語義指向的客觀存在是公認的,主要指句子內部的成分之間的語義聯繫,包括直接成分,也包括間接成分。例如:
王冕死了父親。
女排我們冠軍拿了三個。
例1其中『王冕』和『父親』爲間接成分,但語義上卻密切相關,構成領屬關係,即『王冕的父親死了』。例2表面上句子前面有三個名詞主語,其實『女排』和『冠軍』之間存在領屬關係。
不僅如此,而且還也可以指不同句子的成分之間的語義上的聯繫。例如:
他唱了一隻歌,又跳了一個舞。
『唱了一隻歌』跟『跳了一個舞』分別是句子,但通過副詞『又』建立了語義上的聯繫。
更爲重要的是語義指向還可以指句子跟句子之外的知識背景建立語義上的聯繫。例如:
今年又是個豐收年。
『今年』通過副詞『又』,可以聯繫到『去年』甚至於『前年』,即使上下文中都沒有出現,但我們還是可以理解。
2.語義特徵分析
語義特徵分析首先可以解釋爲什麼有的句子成立,有的句子不能成立。例如:
A關了一盞燈 把一盞燈關了
寄了一封信 把一封信寄了
B開了一盞燈 *把一盞燈開了
寫了一封信 *把一封信寫了
A能夠變換爲把字句,B不能如此變換,說明其中起作用的是主要謂語動詞的語義特徵有區別:A組動詞具有【+去除】語義特徵,而B組的謂語動詞則具有【-去除】語義特徵。下面的例句是歧義的,說明其中的動詞有時是【+去除】,有時卻是【-去除】:
A倒了一杯水→ 把一杯水倒了(倒出)
燒了一車炭→ 把一車炭燒了(燒掉)
B倒了一杯水→ *把一杯水倒了(倒進)
燒了一車炭→ *把一車炭燒了(燒得)
關於動詞的語義特徵已經研究得比較多了,但是,要指出的是:不僅動詞的語義特徵對句法結構有制約作用,名詞的語義特徵同樣也有明顯作用。例如:
A燒了一桶油→ 把一桶油燒了
(油【+可燃性】)
B燒了一杯水→ *把一桶水燒了
(水【-可燃性】)
此外,語義特徵還可以解釋爲什麼有些詞語可以組合,有些詞語卻不能組合。例如:
很有錢、很有思想、很有水平、很有激情、很有經驗……
* 很有銅錢、很有房子、很有桌子、很有衣服、很有汽車……
很有幾個銅錢、很有幾間房子、很有幾張桌子、很有一些衣服……
* 很有三個銅錢、很有四間房子、很有兩張桌子、很有五件衣服……
『很』是程度副詞,而『有錢』、『有思想』等屬於抽象屬性,也具有【+程度性】,所以可以修飾,但是『有銅錢』、『有房子』則是具體的事物,具有【-程度性】,所以不可組合。『幾個銅錢』之類由於帶上『幾個』、『一些』等模糊數量詞語,又獲得了【+程度性】,所以可以組合,而一旦改爲具體的明確的數字『三個』、『四間』,則具有【-程度性】,就又不可組合了。對以上四組的合法性,只有用語義特徵來解釋才說得清楚。
語義特徵還可以解釋語義指向所無法揭示的道理。例如:
A 老王有輛汽車很破舊。
B 老王有輛汽車很得意。
C 老王有個女兒很驕傲。
A『破舊』指向『汽車』,B『得意』指向『老王』,因爲形容詞『破舊』的語義特徵是【+事物】,而形容詞『得意』的語義特徵是【+人】。C則有歧義,因爲形容詞『驕傲』的語義特徵是【+人】,所以語義可以指向『老王』,也可以指向『女兒』。
語義對句法起決定作用,但是,一旦句法結構形成,也會對語義起反制約作用。例如:
時間、數量詞語在『才』之前,由於『才』對後面的動作行爲進行限制,因此主觀上認爲『時間晚』,同時這類句子也可以表示『數量多』或者『年齡大』。例如:
(1)他們二十年前才搬到北方來。(曹50)
(2)一米七才夠標準。
(3)六十歲才可以退休。
時間、數量詞語在『才』之後,由於『才』對後面的『數量』詞語進行了限制,因此在主觀上認爲『數量少』,同時這類句子也可以表示『時間早』或『年齡小』。例如:
(1)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駱30)
(2)現在才不過五點鐘。(曹258)
(3)我已經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曹40)
試比較下面兩組例句,可以發現有關詞語在『才』之前與之後的區別:
(1)八點鐘才起床(時間晚)~起床才八點鐘(時間早)
(2)六十分才錄取(數量多)~錄取才六十分(數量少)
(3)三十歲才結婚(年齡大)~結婚才三十歲(年齡小)
要特別指出的是,不管原來的數量、時間、年齡是多少,只要進入這一句法框架,它就必然表示這一語法意義,這就表現爲句法結構對語義的強制性。
(二)共時和歷時的雙向研究
現時的漢語共同語實際上只是歷時漢語的一個橫切面,它一方面在時間的縱軸上處於發展的進程中,另一方面在空間的橫軸上處於方言的網絡中。所以,我們的有關研究必須從孤立研究轉向縱橫交叉的研究。
1.橫向比較,即通過方言語法的比較研究,可以看出語法發展的軌跡,有的還有語言類型學的意義。例如:
北京話:有沒有問題?*有沒有吃過?*有吃。
上海話:有沒有問題? 有沒有吃?
香港話:有沒有問題? 有沒有吃?
事實上,現在『有沒有VP?』的句式已經在北京人口頭上大量出現,特別是一些常用的問問候性句式,例如『有沒有吃過飯?』『有沒有去過那裡?』不僅如此,『有VP』的肯定性回答或陳述也可以出現,例如『有去過』『有下雨』。這說明語言(方言)的接觸、語言(方言)的影響也是十分重要的因素。
2、縱向比較,即歷史語法的比較研究,可以發現語法化方面的一系列問題。例如:
北京話的反覆問句:VO不VO?――VO不V? 吃飯不吃?
上海話的反覆問句:VO不VO?――V不VO? 吃不吃飯?
現在『VO不V?』格式逐漸衰退,甚至於開始消亡,而『V不VO?』格式卻行爲卻興旺發達,甚至於不是『VO』結構也開始出現類似的提問格式。例如:『小不小便?』『睡不睡覺?』『鞠不鞠躬?』『大不大掃除?』更爲進一步的是形容詞的格式化,可以問『漂不漂亮?』『大不大方?』
(三)靜態跟動態的雙向研究
從原先單純的靜態研究轉向靜態研究與動態研究交融研究。所謂的動態,當然可以有各種理解,但是,關鍵是具有發展變化的觀念,即採用一種比較的、發展的、變化的動態眼光來看待一些語法現象。例如名詞跟動詞是兩大詞類,但是動詞有名詞的某些功能,成爲動名詞;而名詞中也有一些具有動詞的功能:
(1)『動量動態名詞』,可以加動量詞:
一陣+風/雨/雪 一頓+飯/點心/皮鞭
一場+球賽/戰爭/災難 一次+機會/手術/儀式
(2)『時間動態名詞』,可以添加『前』『後』:
雨前/雨後 飯前/飯後 會前/會後 課前/課後
球賽前/球賽後/戰爭前/戰爭後 假期前/假期後 手術前/手術後
?酒前/後?儀式前/後
* 風/點心/皮鞭/槍聲/京劇/挫折+前/後
(3)『進行動態名詞』,可以插入『××正在進行之中』,而一般動態動詞卻不行:
球賽正在進行之中(戰爭/會議/手術)
* 雨正在進行之中(飯/假期/災難)
這樣就可以在動詞和名詞之間建立起一個『連續統』,兩頭的動態性和靜態性最強,越向中間,這兩種屬性就越加兼有。
(四)事實跟理論的雙向研究
語言事實是第一性的,但是任何的事實的研究都必須提升到理論的高度上來認識,只有這樣的研究才是真正有價值的。例如雙音節動詞加上雙音節名詞,就有三種組合的可能性:
1.學習外語/技術/人家(動賓關係)
2.學習園地/方式/對象(偏正關係)
3.學習文件(動賓關係/偏正關係)
顯然,第1類動賓短語最爲常見,但是第2類偏正短語也並不少見,問題是這兩類的區別最根本的區別在於要受到語義上的制約,也就是V與N之間在語義上構不成動作和動作對象的關係。例如:
(1)游泳中心、服務對象、考試成績、畢業儀式、遊行路線(V爲不及物動詞,無法攜帶動作對象)
(2)駕駛技術、建設速度、學習園地、翻譯機構、救濟金額(N不可能成爲動作的對象)
(3)欣賞水平、宣傳提綱、推薦人員、依賴關係、慶祝典禮(V與N無法直接匹配,如果要形成動賓關係,語義上必須得到滿足,例如『欣賞他的寫作水平』)
(4)登記人數、交換材料、學習文件、翻譯小說、處理相機(既可以理解爲動賓關係,也可以理解爲偏正關係,歧義)
這樣,我們在理論上就可以概括爲:動詞跟名詞的組合,不一定就是動賓關係,也可以分析爲偏正關係。關鍵是動詞跟名詞的語義上的制約。這就打破了歷來以爲動詞加上名詞如果是確正關係時,這個動詞就要解釋爲動名詞。我們的研究推翻了這一結論,而認爲在這樣的組合中,動詞的性質並沒有改變,起決定作用的是語義上的關係。第(4)組是歧義的,這在語音形式上也有所反映。如果理解爲動賓關係,重音在賓語上;如果理解爲偏正關係,重音在前面的動詞上。
(五)描寫跟解釋的雙向研究
描寫與解釋必須緊密結合在一起。描寫是基礎,是根本;但是光有描寫顯然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做出必要的解釋。反過來說,光是提倡解釋而不去作描寫,那也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我們需要的是把這兩者結合起來。例如:
(1)我來了,他也來了。
(2)我來了,也看見了。
我們感覺到,顯然例(1)的像似性要強於(2)。但是那到底是爲什麼呢?進一步考察的結果,我們發現:關鍵是前發句與後續句之間相同或相異的成分,在句子中占據什麼樣的地位。一般地說,如果謂語相同,僅僅主語不同,則像似性強;反之,謂語不同而僅僅主語相同,則像似性要弱一些。這就需要我們作理論上的解釋。從句法上解釋,因爲一個句子的重心是謂語,特別是謂語動詞,所以動作如果相同,則給人的感覺是像似性比較強;從認知上解釋,不同的主體發出相同的動作,雖然實際上兩個動作不可能完全相等,但是人在心理上的感覺是相同的,好比『天鵝舞』里四個小天鵝在跳群舞時,觀眾的感覺是四位一體,動作劃一,帶有一種美感。這就叫『相同動作的像似性距離』接近於零,這時不同主體的差異可以被忽略不計;而相同的主體發出不同的動作,雖然是同一個主體,但是由於動作不同,在人的心理上,感覺兩者基本上沒有什麼像似點,儘管發出不同動作的是相同的主體,這叫做『不同動作的像似性距離』無窮大,這時相同的主體幾乎被忽略不計。這樣,我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不同動作的像似性距離要遠遠大於不同主體的像似性距離。
在此基礎上,如果我們進一步比較其他語義相似以及語用相似的不同類型的也字句,最後我們就有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也字句的前後句必須遵循『像似性原則』,從而形成一個像似性程度不同的連續統。
當然,關於『語義語法』的內涵,包括理論、原則、方法、範圍等,都是可以討論的。但是,我們深信:『語義語法』具有極大的解釋力,不僅表現在總的宏觀理論框架方面,而且可以體現在具體的微觀研究上,比如詞語的雙向選擇、句子成分的匹配關係上。21世紀的漢語語法研究,將有三個亮點:語義語法、方言語法以及歷史語法。而語義語法作爲具有中國特色的一種語法理論,必將爲漢語語法研究做出相應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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