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鳳凰網歷史 五、百姓監督的利害計算
從理論上說,真正能阻擋逐利洪流的只有老百姓。白員收益的源頭正是民脂民膏,只要民眾保護好自身的血汗,滔滔江河就可能變成涓涓細流。朱元璋看出了這一點,他也寄希望於人民。
洪武十九年(1386年),朱元璋寫下了一段充滿失望和希望的文字,大意是:過去我任命的那些官,都是些不才之徒,一到任就與吏員、衙役和頑惡潑皮勾結起來作弊,害了我多少良民。我想依靠官員替百姓辨別曲直,但是十九年了,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官。今後,民間的老人和豪傑要幫助我安民。官府再徇私枉法,就給我把刑房(近似縣法院)官吏捆來。再賦役不公平,給我把戶房(近似縣財政局)官吏捆來。……只要民眾按我的命令去做,不用一年,貪官污吏就會全部轉化成賢人。爲什麼呢?因爲良民自己能辨別是非,奸邪難以得逞,由此就可以逼迫官員成爲好官。誰敢阻擋民眾捉拿貪官污吏,誅殺全家!
群眾監督政策的實行情況及其效果如何?我找到的歷史記載不多,難以作出準確評估,但從零星記錄中已經可以看出,確實有一些百姓使用了這種權利並且獲得獎賞,還有一些刁難權利行使人的官吏被挖掉膝蓋甚至被處死。
朱元璋曾以洋洋得意的筆調記載了一個縣官向老百姓求饒的故事。他說,樂亭縣的主簿(縣府三把手)汪鐸想方設法害民,擅自徵發勞役,避勞役者要交五匹絹。結果,德高望重的老人趙罕辰等34人聯合起來將其綁縛赴京。路上,又有何睿等十名『的當』人、『說事』人和『管事』人(至少有兩種爲白役)翻然悔悟,改正錯誤,協助趙罕辰等人將具體執行害民政策的工房吏(統管全縣交通城建水利等工程的領導)張進等八人一併綁縛進京。走出樂亭縣40里後,縣主簿汪鐸求饒說:我14歲讀書,用燈窗之勞換來了今天,你免了我這一次吧,別毀了我的前程。
設身處地替百姓想一想,假如李榕筆下的那些酒店老闆被逼停業,他們一定會打聽一下停業的禁令是否合法。倘若可以確認不合法,倘若可以確認是差役害人,他們很可能利用這個政策,把害人的傢伙綁縛進京。不過我要強調這僅僅是可能,真要成爲現實,還有許多需要討論的『倘若』和『可能』。
首先,打聽信息是有成本的,到縣城裡搞清楚這一點需要時間和金錢,需要有關係,找對人,這並不容易。其次,禁令很可能是合法的,法令中有許多模糊地帶,官吏衙役不至於笨得讓百姓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把柄。再次,搞清楚差役是不是白役,也是需要花錢花時間的,有的時候定義模糊,潛規則當政,再加上檔案保管嚴格,百姓根本就別想弄清楚,即使費勁弄清楚了,人家也早跑了,你也早破產了。再往後,過五關斬六將鬧清楚了一切,綁縛幾個人從四川走到北京又需要多少人手和盤纏?五六千元或被告的家當是否夠用?他們反抗或逃跑怎麼辦?百姓有權將其監禁甚至擊斃嗎?最後,終於把貪官污吏和白員押解到京了,你去找誰呢?找皇帝?找大臣?如果他們這麼容易說上話,我自己去告狀就行了,何必抓人?如果告狀是一面之詞不可信,抓來了被告他就會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各級官員向來把百姓踢來踢去的當皮球,抓了幾個他們也不在乎其死活的小官,他們就不踢我們了?萬一他們再把我們踢回四川呢?
上邊提到的所有風險、成本和技能,本來都該由政府來承當。政府徵稅,僱傭了許多熟悉法律和政策的專家,又僱傭了許多押解人犯的警察,賦予他們鎮壓反抗的權力和武器,每年還要撥出大筆的差旅費和辦案費。朱元璋指望老農民把這一切都承擔起來嗎?如果他們真來承擔的話,恐怕比承擔貪官污吏的侵害還要倒霉。而且,我總覺得這麼做有生命危險,難道真能指望人家束手待斃,讓你捉去滅族嗎?
總之,我不敢指望朱元璋的『群眾監督』能夠解決多少問題。或許可以解決一些值得拼命的大問題,但我們經常面對的是單獨哪個都不值得拼命的一大堆小問題。
另外,群眾監督還有並不乾淨的一面。朱元璋講過某些刁民如何濫用這種權利的故事,如何藉機橫吃橫喝,到人家殺雞宰羊,敲詐勒索,如何拿獲貪官污吏白役後做私下交易。這倒也罷了,反正可以降低貪官污吏和白員們的收益。問題在於難以正常執行政府公務。朱元璋本來限制了衙役的合法傷害權,不准他們拿著牌票下鄉抓人,只能發牌傳喚,三次傳喚不到才可以用強。結果,在官府需要召集民眾正常服役的時候,某縣一傳不來,二傳不來,三傳都不肯來的達251戶,更有一位叫劉以能的刁民,不僅三牌不至,還把前去通知的差役綁縛進京。
我們可以想像,各級官員如何竊笑著把這些信息迅速而誇張地傳到朱元璋的耳朵里。他們的潛台詞是:不是要限制我們的權力嗎?不是要群眾監督我們嗎?那好,你安排下來的工作我們無法完成,這可不賴我們。朱元璋聽多了這類報告,感嘆道:嗚呼!爲了方便民生而禁貪婪的官吏,刁民便乘機侮慢官長。爲了維護官吏的威信而禁民眾,官吏的貪心又勃然而起。沒有人知道仁義在哪裡。嗚呼,治國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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