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正常舌象的認識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傷寒病患者爲觀察對象。最早討論者爲金代成無己的【傷寒明理論】(1156 年)。該階段的研究存在著紅舌既是正常舌色,同時也是異常舌色的矛盾。第二個階段以正常人爲觀察對象。開此先河者爲清代高世栻的【醫學真傳】(1699年)。至清末,完成了對正常舌象的認識。
舌診是在診斷傷寒病重症中誕生的診法,因此,有關正常舌象的探討,是在舌診應用了三百多年之後才真正開始的。探討正常舌象的認識過程,可以再現古人的舌診實踐與思考,加深我們對舌診內涵的理解。
古人對正常舌象的認識,可大體分爲兩個階段,以下分述之。
【以傷寒病人爲對象的正常舌象認識】
這是認識正常舌象的第一個階段。在此階段,觀察的對象是患傷寒病的病人,也就是說,此時是通過觀察異常舌象的變化來認知正常的舌象。
在【黃帝內經·素問】的『熱論篇』 『刺熱篇』和【靈樞】的『熱病篇』中,已有『熱病時舌干,舌上黃,舌本爛』的記載。【傷寒論】記錄了傷寒病時出現的『舌上胎』『舌上白胎』『舌上如胎』『舌上白胎滑』等。
第一個對傷寒病的舌苔變化進行分析者爲金代的成無己。他在【傷寒明理論】(1156 年)中,從症狀鑑別診斷的角度提出了50個主症,其中卷上的第22個症爲『舌上胎』。
成無己對症狀鑑別診斷的撰寫格式是:『傷寒XX,何以明之?』接著,便對該症進行解釋,如在『舌上胎』之前的第21個症爲『懊憹』,成無己曰:『傷寒懊憹,何以明之?懊者,懊惱之懊;憹者,鬱悶之貌,即心中懊懊惱惱,煩煩憹憹,鬱郁然不舒暢,憒憒然無奈,比之煩悶而甚者。』再如 『舌上胎』之後的第23個症是『衄血』, 成無己曰:『傷寒衄血,何以明之?鼻中出血是也。』但在『舌上胎』的解釋中,成無己是這樣寫的:『傷寒舌上胎,何以明之?舌者心之官,法應南方火,本紅而澤。』書寫的格式與其他條目不同,說明這是一個新的症狀。
中醫在認識新事物時,最常用的方法是基於已知的知識,來探討未知的事物,這就需要從固有的髒象理論中尋找依據。成無己所說的 『舌者心之官,法應南方火』,其依據是【靈樞】『五閱五使篇』中的『舌者,心之官也』;以及【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的『南方生熱,熱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心主舌。其在天爲熱,在地爲火,在體爲脈,在藏爲心,在色爲赤……在竅爲舌』。
『髒象』是中醫基礎理論的核心。尋找髒象理論的目的,在於建立起四個關鍵詞,即舌、心、南方、火之間的關係。由於舌與心有關,心與南方有關,南方與火有關,因此,可以證明,舌與火有關。根據這一推導,成無己提出了正常舌象的兩個要素,即『本紅』與『澤』。『本紅』,指舌體爲紅色;『澤』,主要指舌體(包括舌苔)濕潤有津液。
上述推導的意義在於:當證明了舌的『紅』和『澤』與熱有關時,便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爲什麼傷寒病里熱證的舌苔會幹燥、乾澀、變黃、變黑。因此,成無己所述的正常舌象的要素——舌色紅,其意義不在於診法,即讓醫生運用視覺來體驗舌體的紅色,而在於闡明傷寒病里熱證的『舌上胎』與熱證病機的關聯。
元代,出現了現存第一部傷寒舌診專著【敖氏傷寒金鏡錄】(1334年),該書對正常舌象的描述爲:『舌本者,乃心之竅。心屬火,象離明。人得病,初在表,則舌自紅而無白胎等色。』通過一個『自』字,引導出邪氣在表,舌象尚正常時的特徵是『紅而無白苔』。
明代,薛立齋找到了自己尋求了多年的舌診書【敖氏傷寒金鏡錄】,於是,在嘉靖丙辰(1556年)和嘉靖乙丑(1565年)兩次刊刻了這本書。他在第二次刊刻時說:『舌乃心之苗。心,君主之官,應南方,赤色。』更明確地強調了正常舌象最重要的標誌是舌色紅。
以上說明,至明代,對正常舌象的論述大體本於成無己。由於在這一階段觀察的對象是病人,所以,舌色紅有二個含義,一是表示正常的舌色,但這是更偏重於推理得出的結論;二是表示傷寒病熱證的舌色,具有熱證診斷的實用價值。
成無己關於正常舌象的論述,對後世產生了久遠地影響,直至清末,仍有醫家引用他的觀點。亦有一些醫家對舌『本紅而澤』稍加改動,如李梃的【醫學入門】(1575年)中寫爲『舌紅而潤』;朱慧明的【痘疹傳心錄】(1594年)、馮兆張的【馮氏錦囊秘錄】(1694年)中寫爲『舌紅潤』;李中梓的【診家正眼】(1667年)中寫作『舌色鮮紅潤澤』等。但這些醫家的立論角度是一致的,都是以病人的舌象變化爲基礎,來推論正常舌象,所以,皆存在著紅舌既是正常的舌色,又是異常的舌色之矛盾。
【以平人爲對象的正常舌象認識】
這是認識正常舌象的第二個階段,即關注正常人(在【黃帝內經】中稱爲『平人』)以及未病之人的舌象特徵。
在高世栻的【醫學真傳】(1699年)中有這樣一句話:『舌者,心之竅。心,火也。舌紅,火之正色也。上舍微胎,火之蘊蓄也,此爲平人之舌色。』這段話有一半是上面討論過的舊知識,但亦有一半是當時很新的觀點。高世栻對新觀點的自我評價是:『余之辨舌,不合方書,觀者未必能信。』
『未必能信』的是什麼?高世栻認爲,是對舌苔形成的認識。據書中所述,當時流行著舌苔變厚是體內有食、有熱的認識,故治療多使用寒涼藥物。爲此,高世栻仔細地觀察了平人在進餐後、食酸物後、服藥後等多種條件下的舌苔變化,發現平人舌苔的特點是『微有胎者,不過隱隱微微,淡白、淡黃之間耳。』據此,提出正常舌苔的形成『火之蘊蓄』的觀點。
高世栻是爲了驗證舌苔與食和熱的關係,才去觀察正常人的舌苔,不料卻從此打開了平人舌象研究的大門,特別是把舌苔與舌的本體結合起來觀察的方法,促進了對正常舌象的認識進程。
章虛谷在【醫門棒喝】(1825年)中,也對正常舌象進行了討論。他說:『可知舌苔,由胃中生氣所現,而胃氣由心脾發生,故無病之人,常有薄苔,是胃中之生氣,如地上之微草也……苔如地上之草,根從下生。』這是對高世栻所述『微有胎者』的進一步觀察。他在舌苔與舌體的關係上,提出了舌苔有『根』的觀點。
章虛谷還觀察到:『故苔白,而舌尖、舌本或反紅甚也……白苔退,而舌本亦不紅矣。若非外邪,但胃中病,其舌本亦如常色不變也。』章虛谷首次提出舌的『常色』概念,而此時的常色,已不是先前所說的紅色。患病時,舌會『紅甚』;病退時,舌則恢復到『不紅』。不紅,就是常色。如此,章虛谷基於觀察,開始嘗試著掙脫正常人與熱證患者的舌色都被定義爲紅色的羈絆。
之後,石壽堂在【醫原】(1861年)中,把章虛谷的『苔如地上之微草』的比喻改成『舌之有苔,如地之有苔』,認爲『地之苔,濕氣上泛而生。舌之苔,脾胃津液上潮而生。』這樣,就把苔分成了地之苔與舌之苔,爲後來提出舌質的概念,即區分舌體(舌黏膜)與舌苔(以舌黏膜的脫落細胞爲主構成)奠定了基礎。
費伯雄在【醫醇賸義】(1863年)中提出:平人的舌苔是『不膩亦不干』,從濕潤度(津液)的角度對正常舌苔的特徵進行了概括。
傅松元的【舌苔統志】(1874年)指出:正常的舌色是淡紅色。曰:『舌色淡紅,平人之常候』;『淡紅者,爲臟腑未受邪之舌色也』,第一次把淡紅舌,而不是紅舌作爲比較各類舌色的基礎,而在此之前,淡紅或用於診斷熱證,或用於診斷虛證、寒證,說法不一。
經過幾十年對平人舌象觀察的進一步積累,周學海在【形色外診簡摩】(1894年)中撰寫了『舌質舌苔辨』。他說:『前人之論舌診詳矣,而只論舌苔,不論舌質。非不論舌質也,混苔與質而不分也……其尖上紅粒細於粟者,心氣夾命門真火而鼓起者也。其正面白色軟刺如毫毛者,肺氣夾命門真火而生出者也。至於苔,乃胃氣之所熏蒸』。
周學海的舌質指什麼?是前人所說的『地』。周學海在『地』上,發現了兩種結構。根據周學海的論述,不難看出描述的是舌黏膜上數量最多的兩種舌乳頭。位於舌尖的細小如粟的紅點,是蕈狀乳頭,周學海認爲由『心氣夾命門真火而鼓起』;位於舌背黏膜上如毫毛般的白色軟刺,是絲狀乳頭,周學海認爲由『肺氣夾命門真火而生出』。在章虛谷發現『苔如地上之草』的基礎上,周學海分別對『地』(舌質)和『草』(舌苔)進行了觀察,終於認識到舌質與舌苔的形態區別。
清末民國初年,是中西醫匯通的時代,此時,在正常舌象的研究中開始引入西醫的內容。如曹炳章的【彩圖辨舌指南】將正常舌象的特徵概括爲:『如平人無病常苔,宜舌地淡紅,舌苔微白隱紅,須要紅潤內充,白苔不厚,或略厚有底。然皆乾濕得中,斯爲無病之苔。』曹炳章還歸納了不同體質、性情時的舌象特徵,內容涉及快活勇敢之人、憂鬱之人、強壯體、薄弱體、中等質、肺癆質、卒中質、神經質等。
1930年,秦伯未在【診斷學講義】中對正常舌象做了歸納:『夫舌色當紅,紅不嬌艷;其質當澤,澤非光滑;其象當毛,毛無芒刺;必得淡紅上有薄白之苔,方是無病之徵。』這是現在中醫舌診學將正常舌象縮略爲『淡紅舌、薄白苔』的依據。
至此,中醫終於走完了以視覺觀察爲基礎的正常舌象的認知過程。這是中醫第一次對一個局部器官進行這樣長期的、細緻的觀察,它把宏觀的髒象與微觀的舌組織結合在一起,構成了新的診斷理論,並在臨床展現出獨具特色的診斷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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