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朴民:怎樣讀【武經七書】 中國歷代的治國安邦之術,就是重視和強調文武並用,雙管齊下。早在【左傳】中,人們就有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普遍共識。這反映到經典的形成與發展,則分別側重於文武兩大系統的構建。從文治的要求來看,這是形成了以儒家『十三經』『四書五經』等經典爲中心的文化傳承緒統,而就武功的建樹而言,這是構築起以【武經七書】爲代表的兵學發展主脈。 中國兵書的性質與類型,早在秦漢時期就做出了相當科學的揭示與總結。在漢代第三次兵書整理過程中,步兵校尉任宏對搜集到的兵書進行了系統的分類工作,『任宏論次兵書爲四種』,即根據西漢中葉以前兵書的基本內容和主要特徵,把兵家劃分爲兵權謀家、兵形勢家、兵陰陽家、兵技巧家等四大類。不過,當時的兵書數量雖然驚人,但絕大部分屬於因襲成說,依虎畫貓,學術價值有限,乏善可陳。從這個意義上說,宋代編纂的【武經七書】才是兵書中的翹楚,兵書中的經典,是中國古代兵學文化的最集中體現。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朝代。 不論是對讀書人來說、還是就做官作吏、當平頭百姓而言,活在宋朝,都算是幸運兒。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本人,雖然是赳赳武夫出身,但是宅心仁厚,寬恕包容。早早立下所謂的『祖宗之法』。這其中,優待後周皇室宗族,不殺功臣,不殺言事之士大夫三條,尤其是皇恩浩蕩,曠古未有。好生之德,實可欽佩;忠恕之道,垂範千秋。而普通老百姓,在宋代的生活,毫無疑問,也是相對安寧愜意的。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所直觀反映的汴京市民生活情景,讀【武林舊事】、【東京夢華錄】之類的宋人筆記所記載的勾欄、瓦舍熱鬧場面,我們不能不承認宋代的城市繁華、經濟發達,使普通民眾基本上過上了尚算可以的生活。 全國性的民眾暴動,歷朝歷代幾乎都無法避免,有如宿命。例如,秦代有陳勝、吳廣大起義,西漢有綠林、赤眉橫掃天下,東漢有黃巾大暴動,隋代有瓦崗軍、竇建德聚眾造反,唐代有王仙芝、黃巢起義軍席捲六合,元代有紅巾軍『如火燎原,不可嚮邇』,明代有李自成、張獻忠橫掃千軍、蕩滌乾坤,清代則有太平天國運動烽火遍地、勢不可擋。而有宋一代,除個別的地方性動亂,如王小波、李順造反,方臘舉事,以及個別的團伙性鬧事,如宋江起兵之外,沒有像其他朝代發生過全國性的暴動。這一事實本身,就說明學界幾成定論的宋代『積貧積弱』之說的結論似乎是下早了。說宋代『積弱』,問題好像不大,但若是稱宋代『積貧』,那恐怕是值得商榷的了。 然而,歷史的詭譎之處就在於宋代的崇文尚禮所導致的結果,是軍事力量孱弱疲軟,萎靡不振,國防形勢困頓危殆,左支右絀。兩宋不僅不能收復當年被石敬塘割讓出去的戰略要地燕雲十六州,反而年復一年讓契丹、女真、蒙古人欺凌打壓,損兵折將,割地求和,面子裡子都輸得乾乾淨淨。它打不過遼,打不過金,打不過蒙元,那也就認了,可連在小小的西夏的面前,都難逞一勝,則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了。 導致這種局面,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宋朝廷推行崇文抑武、以文制武基本國策所帶來的消極影響。趙匡胤、趙光義消極汲取五代時期武人干政擅權的歷史教訓,一味考慮不讓『黃袍加身』的歷史重演,使得他們將鞏固皇權,強化對軍隊的絕對控制置放在首要的位置!凡大將出征,皇上都要面授機宜,頒發陣圖,統兵者不可越雷池一步。其手腳被捆綁得嚴嚴實實,沒有機斷指揮的權力。而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這種情況之下,要打勝仗,豈不是比登天還困難! 當然,打敗仗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情,宋代統治者也想改善情況,有所振足。軍權高度集中的做法不能動搖,那麼,得另闢蹊徑,別出心裁。於是乎,他們就把提升軍隊戰鬥力的重點,放到強化兵學理論的學習和運用上來,用批判的武器來代替武器的批判。故有宋一代,學兵學理論、用兵家智慧,以彌補軍事實力的不足,就蔚然成風,風靡一時了。在這股傳承與弘揚兵學理論的熱潮中,【武經七書】便應運面世了! 北宋神宗趙頊統治時期,爲了適應『武學』教學與訓練的需要,朝廷於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詔命國子監司業朱服和武學博士何去非等人『校定【孫子】【吳子】【六韜】【司馬法】【三略】【尉繚子】【李靖問對】等書,縷版行之』(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303)。從此,以【孫子兵法】爲代表的七部兵學著述,就被正式定名爲兵家經典著作【武經七書】,成爲中國古代第一部由官方校刊頒行的兵學理論教科書。 如何在這麼多的傳世兵書中遴選出幾種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兵書,以武學經典的身份進入武學基本教材之範圍,這是非常不容易的挑戰,是對【武經七書】編纂者的學術眼光、兵學素養、文化識見的重大考驗。它要求達到四個基本的目標:第一,有限入選的兵書能夠系統、完整地反映宋代之前中國兵學發展的總體成就與基本面貌。第二,有限入選的兵書能各自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徵,具有重要的代表性,且彼此之間可以起到互爲補充、互爲發揮的作用。第三,有限入選的兵書在思想性、學術性、文學性等方面,都要卓爾不群,引領風騷,臻於完美,具有典範意義。第四,有限入選的兵書無論是篇幅的大小、文字的閱讀、表述的方式等方面,都應該恰當適宜,符合武學的教學需要,便於人們學習與掌握。 應該說,朱服、何去非等人的確是識見不凡,目光如炬,很好地完成了對經典兵書的遴選工作,實現了朝廷編纂武學基本教材的初衷。這七部兵書均是價值巨大、個性鮮明、內涵豐富、影響深遠的最佳入選對象,稱得上是中國古典兵家文化的傑出代表。 這中間,【孫子兵法】毫無疑問是經典中的經典,核心中的核心,是名副其實的『帶頭大哥』。【孫子兵法】是不朽的。因此,將【孫子兵法】選入【武經七書】,並列爲全書之首,應該說是非常恰當的。 【司馬法】一書的主要價值,在於它反映了春秋中葉以前兵學思想的主體內容和基本特徵。它是一部以古爲主,綜合古今的混合型兵書。其基本內容則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古代王者【司馬兵法】,即西周時期供武官學習或遵循的法典性兵學著作,這是它的主體成分。二、春秋時期齊國著名軍事家司馬穰苴的兵學觀點以及他對古代王者【司馬兵法】的詮釋內容。三、戰國中期齊威王統治時的稷下大夫們在『追論』古者【司馬兵法】之時,根據戰國時代新的戰爭特點加入的一些兵家語言。概括而言,它孕育於黃帝至殷商,創立於西周,發展於春秋,成書於戰國中期,具有深厚的歷史澱積層,集中反映了商周、春秋、戰國前期各種軍事觀念、作戰特點與軍事制度,歷史文化價值不容低估。 【尉繚子】的重要性,表現爲它既是現存『兵形勢家』的唯一著述,又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法家思想對戰國兵書的滲透與影響,保存了大量彌足珍貴的戰國軍事制度的原始資料。它所倡導的『挾義而戰』『武表文里』的戰爭觀念,『明法審令』『舉賢用能』的治軍思想,『權敵審將』『輕疾機動』的作戰指導原則,均在中國兵學發展史上留下輝煌的一筆。 【吳子】,又稱【吳起兵法】,全書約近五千字,是吳起軍事思想的主要載體,也記載了一些吳起的生平活動事跡。當是由吳起及其門人編綴成書。應該承認,【吳子】一書的理論特色相對單薄,但仍不爲一部有價值的兵學著作,尤其是關於戰爭觀念、治軍理論的闡述,不無獨到與深刻之處。如吳起曾受業於儒家曾子門下,故其論治軍時,多襲用儒家『仁』、『義』、『禮』、『德』、『教』等儒家學說的重要範疇。這其實是開啟了後世『兵儒合流』的先河,是反映中國古代兵學的主流價值觀的,因此,【武經七書】中有【吳子】的一席之地,決非偶然。 【六韜】的貢獻,在於其是先秦兵學理論的集大成之作,集中體現了戰國後期學術思潮融會貫通趨勢在當時的兵書撰著上所打下的深刻烙印。具體而言,首先,它具有軍事學術體系的完備性與系統性,其所論述的範圍包括政治、經濟與軍事的關係,全勝戰略、軍事戰略,治軍理論,作戰指導原則,國防建設思想,軍事後勤方針等各個方面,從而構築起一個十分完備的兵學理論體系。其次,當時社會政治思潮對【六韜】有廣泛的滲透與高度的規範。這包括黃老之學清靜無爲、執一統眾的指導性質,儒家民本主義思想的深厚影響,以及法家、墨家學說的不同程度的參與。其三,【六韜】所闡述的許多問題,具有鮮明的獨創性和啟迪意義。如『文伐』十二法的高明運用,【王翼】中早期『司令部』構成的具體設想等等,就是這方面的有力例證。顯而易見,【六韜】在【武經七書】中,也是不可替代的角色。 秦漢時期成書的【三略】所體現的,則是顯著的封建大一統兵學的特點。秦漢時期是中國歷史大一統封建帝國的確立時期,大一統的封建帝國需要爲大一統服務的兵學。【三略】正是這種時代需要的必然產物。它所關注的問題,既是總結『取天下』的經驗,更是探討『安天下』、『治天下』的基本原則。這一時代文化精神從【三略】自我表述的理論宗旨,諸如『設禮賞,別奸雄,著成敗』、『差德性,審權變』、『陳道德,察安危,明賊賢之咎』之中就有突出的反映。【三略】安治天下的大一統時代文化精神,集中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三略】的顯著特點是偏重於闡述政略,這同【孫子兵法】等先秦兵書偏重於闡述兵略存在著很大的差異,而這恰恰是大一統時代精神指導規範兵學建設的客觀反映和必有之義。第二,【三略】的又一個顯著特點是花費大量筆墨在論述君主與將帥、君主與群臣的關係問題上,提出了一系列君主如何馭將統眾的重要原則。這同樣是大一統時代文化精神指導規範當時兵學理論建設的具體表現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三略】更像是一部政治學著作,它的出現和流傳,表明軍事從屬於政治,軍事學政治倫理本位化趨勢的強化已成爲不可逆轉的事實。它入選【武經七書】也是絲毫沒有可奇怪的。 【唐太宗李衛公問對】一書在結合戰例闡述兵學哲理,使之深化方面,比前人取得了更大的成績。具體地說,就是【問對】的作者繼承和發展了【左傳】用具體戰例來闡述和探討戰略戰術原則的方法,把軍事學術的研究方法,從單純的哲學推理發展到理論與實際密切結合新的境界,在認真總結戰爭經驗的基礎上豐富和深化戰略戰術原則,使其日益接近於科學化。這對於古典兵學理論研究來說,乃是一個顯著的貢獻。同時,【問對】的研究視角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特色,也顯示出古典兵學的重點正開始由戰略的層次向戰役戰術的層次轉移,這說明,隨著戰爭實踐的日益豐富,人們的軍事理性認識也趨於多元、複雜、縝密和深化了。 由此可見,宋代學人對兵學經典的認識與遴選,的確是獨具匠心,別出心裁的。其眼光之獨到,選擇之精準,令人嘆爲觀止。有宋一代,雖說在軍事實踐的舞台上乏善可陳,留下的只是『遺民淚墮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的綿綿遺恨,但是在兵學理論的建樹方面則是獨領風騷,讓『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魂魄隨著【武經七書】的流傳而依稀殘存於千秋江山。這就是宋代的文化氣象,也是後人談及宋代時之所以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的緣由! 【武經七書】的最好版本,當然首推宋刊本【武經七書】,其書原由浙江陸心源庋藏於其『皕宋樓』,後爲日本人岩崎氏購去,入藏日本靜嘉堂文庫。現在我們只能通過收入【續古逸叢書】的上海涵芬樓據靜嘉堂宋本影印的本子一睹其風姿了。至於有關【武經七書】的註疏講解方面的典籍,自宋以降,層出不窮,不可勝數。其中價值顯著,影響廣泛的,共有三種:宋代金國人施子美的【武經七書講義】,明代劉寅的【武經七書直解】,清代朱墉的【武經七書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