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戰略』,其經典的釋義,就是指導戰爭全局的方略。它顯然具有三個最基本的特徵:第一,它是指導性的,即引領、規範與主導軍事行動的方向;第二,它是全局性的,即它具有系統性、全局性、根本性、長遠性的意義,所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第三,它是一種方略、方針與策略,具有可操作性。戰略同時也是一種選擇,即在形勢撲朔迷離的情況下,在面臨著多種可能性都存在的局面之前,睿智地選擇一種成本最小、效益最大、弊端最少,且具有可操作性的最佳方略。具體地說,戰略所要解決的是『做不做』『何時做』『何地做』『何人做』『怎麼做』等最核心、最關鍵的問題。
中國具有悠久的軍事文化傳統,戰略思維與戰略指導理論的成熟與高明在世界上也是罕有其匹的。在長期的戰爭實踐中,曾產生過諸如『漢中對』『隆中對』『平陳十策』『雪夜對』等膾炙人口的戰略決策與指導思想的典範,它們是重要的戰略歷史文化資源,至今仍不無啟迪意義,值得我們高度重視和認真借鑑。而在它們中間,西晉時期羊祜的【平吳疏】,作爲國家統一戰略的重要案例,乃以其獨有的戰略洞察力與決策可行性而擁有特殊的魅力,千百載後依然不乏認真總結的價值。
眾所周知,赤壁之戰後所形成的三國鼎立局面,經過數十年的戰和更替,統一全國的形勢已漸趨成熟。公元263年,魏在司馬氏的操縱下,發兵一舉攻滅了偏安於西南一隅的劉氏蜀漢政權。兩年後,司馬炎通過『禪讓』方式,滅魏自立,建立西晉。這樣,魏、蜀、吳三分天下的局面已演進爲晉、吳兩大政權南北並峙的戰略格局。
晉武帝司馬炎即位伊始,在穩定國內政局、解決北方鮮卑武力犯邊的同時,也將滅亡東吳、統一全國作爲最重要的任務提上了議事日程。然而,朝廷內部在何時和如何進行統一戰爭的問題上存在著嚴重分歧。重臣賈充、荀勖等人對晉武帝出兵伐吳的戰略意圖持明確反對的態度。他們認爲,東吳水軍強盛,且據有長江天險,如果出師攻伐,勝負實難預料,與其冒險用兵,不如穩妥守成,所以主張按兵不動,以靜觀形勢變化。這些意見使得晉武帝患得患失,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一時難以做出最後的決斷。正是在此背景下,一貫倡言伐吳的大臣羊祜於咸寧二年(276年)向晉武帝進【平吳疏】,正確分析了當時的戰略形勢,論證了晉朝起兵攻滅東吳,統一全國的歷史合理性與現實可能性,並具體策劃了晉軍戰略進攻的基本步驟,以期讓晉武帝排除各種干擾,果斷地將滅吳的戰略方針付諸實施,完成統一全國的功業。
【平吳疏】的基本宗旨,是通過對晉、吳雙方經濟、政治、軍事等條件進行全面考察,『校之以計,而索其情』,從而系統深入地論證晉統一全國的必然歸宿。
其一,歷經五千年滄桑,中華文明中諸民族經歷了戰和更替、聚散分合、遷徙與融匯,卻始終不曾割斷共同的文化傳統,民族認同始終如一,而且越是歷經磨難、遭遇坎坷,越是增強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自我意識和對中華文明的認同感。很顯然,統一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流,是中華民族高於一切的理想追求和道德情感。
羊祜深受中華文化中『大一統』理念的薰陶,因此將起兵滅吳,結束南北分裂混成一統,認定其爲合於天意人心的正義之舉,強調『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由人而成』(【晉書】卷三十四,【羊祜傳】,以下引文,出處均同),天下一統,『成無爲之化』,乃是理有固宜,勢所必然。他強調指出,用兵打仗的根本宗旨在於『寧靜宇宙,戢兵和眾』。這樣就從弘揚『大一統』理念的高度,爲滅吳戰爭的性質作了正確的定位,確立了政治上的合法性,闡發了『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也就是消滅割據、統一天下的合理性,以此勸說晉武帝排除一切干擾,毫不猶豫地將統一大業推向前進。
其二,羊祜全面分析了敵我雙方的戰略態勢,進而斷定晉軍滅吳的時機業已成熟,奪取統一戰爭的勝利具有極大的把握,可以做到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平吳疏】指出,當時的東吳,事實上軍事實力已明顯處於下風,『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其內部更是勾心鬥角,矛盾重重,上下離心,眾叛親離:『孫皓之暴,侈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將疑於朝,士困於野,無有保世之計,一定之心。』可以說已處於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形勢之中。在這種情況下,一旦西晉大舉出擊,吳國必定難以組織有效抵抗,其情形必然是望風披靡,土崩瓦解,『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相反,晉朝則在政治、經濟、軍事上占有明顯的優勢,完全處於『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的主動地位,『以鎰稱銖』,以石擊卵,統一大業定能凱歌高奏:『大晉兵眾,多於前世,資儲器械,盛於往時。』所以只要把握戰機,果斷征伐,則『軍不逾時,克可必矣』。
東吳政權之所以敢負隅頑抗,就在於其依恃擁有長江天險和水師相對較強,所謂『水戰是其所便』,這也正是西晉內部相當一部分人,包括賈充、荀勖等心腹重臣,對伐吳之舉持消極態度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羊祜卻能具體分析,認爲這並不構成滅吳的絕對障礙。他說,險阻的作用也只是在雙方實力基本相當的情況下才可發揮,『凡以險阻得存者,謂所敵者同,力足自固』。而一旦進攻一方擁有了絕對優勢,那麼險阻也就不成其爲不可克服的障礙了,『苟其輕重不齊,強弱異勢,則智士不能謀,而險阻不可保也』。這一點業已爲魏滅蜀漢的歷史實踐所證明:『蜀之爲國,非不險也,高山尋雲霓,深谷肆無景,束馬懸車,然後得濟,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藩籬之限,斬將搴旗,伏屍數萬,乘勝席捲,徑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栖而不敢出……誠力不足相抗。』至於吳軍善於水戰,確實值得重視,但只要戰略上處理得當,也可以使其難以發揮作用。晉軍可以突然襲擊渡過長江,只要『一入其境』,吳軍就無法依託長江進行抵抗,只能退保城池,進行消極防禦。如此,則吳軍『去長就短』,水戰的優勢遂將蕩然無存,在戰略指導與戰役指揮上均陷入極大的被動。
其三,羊祜在【平吳疏】中也擬定了具體的作戰部署,闡述了正確的用兵方略,爲晉武帝發動平吳統一南北戰爭提供了一份可供操作的軍事進攻方案。爲了確保滅吳之役達於預期效果,羊祜根據晉吳戰略態勢,提出要多路進兵,水陸俱下,即從長江上、中、下游同時發起進攻:『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向秣陵。』羊祜滿懷信心地指出,這樣一來,吳軍勢必首尾不能相顧,因爲『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其徹底失敗的命運註定不可避免:『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巴漢奇兵出其空虛,一處傾壞,則上下震盪。』如此,必將結束漢末以來的分裂割據局面,實現統一。
由上可見,羊祜的【平吳疏】的確是一份高明的戰略謀劃。其內容十分豐富,分析細緻精當,舉凡戰略目標的確立、戰爭性質的界定、戰略形勢的分析、戰略部署的籌劃,均有全面細緻的研究和闡發,充分體現了羊祜作爲戰略家洞燭幽微、駕馭全局的能力,以及辯證樂觀、進取務實的性格。它的提出,爲晉武帝日後消滅東吳,完成統一奠定了基礎。就這個意義而言,儘管羊祜本人未能親歷『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的時刻,但他仍是西晉統一大業的大功臣。無怪乎在平吳的慶功宴上,晉武帝司馬炎要『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