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中南:我的歐楷是怎樣煉成的? 編者按:盧中南先生是當代重要書家,其歐楷融入『二王』風韻,醇厚典雅,馳名書壇。那麼他的歐楷是怎樣煉成的呢?今天我們刊發盧先生的一篇舊文【我學歐楷那些事】(原載【中國書法】2015年第4期),希望對書友們有所助益。全文如下:
(一) 大概五六歲時,看到父親買描紅字帖讓姐姐們練寫毛筆字,我也想學。父親很高興,特意也爲我準備了毛筆和墨盒,我就加入了她們的行列。 上小學以後,我和姐姐每天晚上做完功課後描紅。那時我也喜愛畫畫,經常在作業本上和地上畫一些古代武將騎馬打仗之類的題材。父親很嚴肅地對我說,想練字和畫畫可以,不過一要完成作業,保證學業;二要堅持到底,不可吊兒郎當、三心二意。記得他告訴我,小時候他常聽大人講有三個字最難寫:『寫好飛風家,才能把口夸。』因爲這三個字筆畫不僅多而且各具形態,不好把握。他工作不忙時,星期天常帶我和姐姐、弟弟參觀徐悲鴻紀念館、琉璃廠等處,開闊我們的眼界。 後來,我對寫字、畫畫越來越感興趣,父親也很高興,但是他對我的要求依然嚴格。機關里的一位伯伯見了我的畫後曾經對父親說,他願意推薦我去畫院拜師學習,父親當時就拒絕了。他認爲我還小,應該多學些文化,小孩子不打好基礎不行。那個時候雖然沒有電視和電腦、遊戲機什麼的,但是做完作業後和小朋友們在院子裡玩捉迷藏、打仗遊戲,是非常開心的事情。我和其他同齡孩子一樣,不會老老實實地坐在板凳上寫上一段時間的大字,當然少不了挨父親幾下打和批評。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小學校每個星期都有一到兩節大字課。教我們寫大字的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女老師,姓王。她每次走進教室時,總是一手端著白顏料瓶和毛筆,一手夾著畫有紅色界格的小黑板。她在小黑板上寫好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中的四個大字讓我們臨寫,又耐心地輔導我們,鼓勵我們要練好毛筆字,將來爲祖國服務。那時她是我心目中的『偶像』,我看著王老師寫字的時候,心裡總在走神,老是想,我什麼時候能像她一樣寫那麼好的字呢? 1964年我考上北京三中。初一的功課自然比小學多一些了,但是每星期仍然有一節大字課。一位姓安的先生教我們大字課,他個子高高的,戴個黑邊眼鏡。記得第一次上課時,他自我介紹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個『安』字,全班同學都吸了口氣,暗暗稱好,我和另外幾個同學不由得在課桌下面伸出了大拇指。 隨後他問我們怎樣看待寫字課,我那時有些『初生牛犢』不知深淺,第一個舉手站起來大聲說:『對中國人來說,寫不好字是不行的。』同學們都笑起來,他也笑了,示意我坐下,和藹地說,話是不錯,但是太絕對了。 後來他對我講,你的字有基礎,看樣子是練過,要堅持寫下去,不要丟掉。他對我們要求非常嚴格,經常對我們說,寫字如做人,字寫不好可以學,重要的是通過寫字養成誠實和認真的習慣。安老師寫得一手漂亮的歐體字,我們非常佩服他,從他的講課中我學到了『要想安字寫得好,必須寶蓋要寫小』的訣竅。安老師爲人也很謙虛,他告訴我,我們都要向古人好好學習。 ▲盧中南楷書【三字經】局部 (二) 1972年底,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被徵兵的幹部動員參了軍。剛到部隊,領導讓我學打籃球,可是我不會打而且視力不太好。當了幾個月的『板凳隊員』,領導見我不是打球的料兒,知道我有畫畫和寫字基礎,就派我去師軍事測繪集訓班學習。 結業後我經常被軍師團機關作訓部門借調去幫助標繪各種軍用地圖,也掌握了一些常用的楷書、隸書、新魏書、仿宋體字的書寫技巧。那時候,我們除了臨習各種能夠找到的字帖外,還掌握了用排刷、油畫筆以及削好的木片書寫等線體字的方法。 1977年,經過推薦考試,我從野戰部隊調到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設計處工作,主要是書寫各種展覽說明文字。據說,李鐸先生看了我到軍博應試的字,給予了首肯後領導才同意調的。李鐸先生後來不止一次地提醒我,軍博的展覽說明文字書寫雖然不能等同於書法創作,但一定要練好楷書,工整是第一位的,要儘量寫得讓觀眾喜歡看。觀眾要是看著累,看著厭倦,就會影響整個展覽效果。同時,他還告誡我,應該多學習古人的優秀法帖,從中不斷汲取營養,提高自己的書藝水平。 從1977年到1987年,我整整寫了十年的展覽版面說明文字。那個時候搞展覽既沒有照相排字機,也沒有電腦,全靠人手寫。因爲展覽版面高低不同、大小不等,我幾乎用盡渾身解數,也仗著年輕力壯,除了坐著、站著外,有時需要跪著、半蹲著甚至趴著去寫,就這樣,每天寫兩三千字楷書是家常便飯。當然要有別的同志幫助排版打格子才行,那時候,軍博的年輕講解員大部分都和我合作過,如果不是跟她們配合,我一個人又排版又打格子寫字是根本完不成任務的。 手寫字儘管不像現在電腦字又快又好,但是絕對是鍛鍊人,至少讓我打下了堅實的手上功夫。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軍博曾聘請了一位退休的耿學文先生寫展覽說明。展覽布展最緊張時,還請過革命博物館的歸質忱先生、康殷先生幫忙。他們的楷書和魏碑體都寫得非常過硬,我還向他們學習了不少經驗和技法。 博物館的展覽說明文字用得最多的是楷書,標題多用隸書、魏碑書,爲此我確實花了一些時間臨寫。但是那時我的認識有些偏激,認爲只有寫好楷書後才能寫好其他書體,所以一門心思只寫楷書,還只認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別的楷書都瞧不上。 現在想起來,自己那時寫的楷書雖然結構沒有什麼大的毛病,主要問題是用筆過於簡單,結構形體偏長,而且瘦硬勁健有餘,忽視了筆畫的豐滿圓潤,顯得有些寒儉。 問題的關鍵在於,我對歐陽詢楷書沒有進行深入的分析和真正的理解,只是停留在對字形的仿效上,這在以後的學習中自己才逐漸認識到。那時,軍博的劉漢館長就對我說,你的楷書寫得清秀挺拔,只是太瘦了,捺畫出鋒也太長,不夠含蓄。他還送給我近人華世奎寫的小楷詩稿讓我學習。 當時在瀋陽軍區工作的朱壽友先生也經常被邀請到軍博來幫助搞展覽,和我一起書寫展覽說明。他不止一次語重心長地建議我多臨習一些優秀經典書作,除了寫好歐字外,特別應該學學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 後來好友張旭光也建議我臨習一下這塊碑,說這樣可以避免把歐字寫得過緊。我雖然嘴上應諾,但心裡卻不以爲然,還是認爲不如歐陽詢寫得好。說句慚愧的話,直到今年休假時,我才認真地通臨了一遍這塊碑。當然除了感謝他們當初很有見地的的建議之外,也後悔學習晚了,以致於花了近三十年的時間才算明白過來。學習歐陽詢的楷書,最不容易寫活,而從虞世南的字中我們可以感悟出王羲之的遺風以及初唐時楷書的雍容大度,從容不迫。 1979年康殷先生曾被邀到軍博來幫助書寫展覽說明文字,看見他站在版面前,端著墨碟,一絲不苟地寫著非常端正的歐字,我很佩服,也悄悄地學他的書法。他也告誡我不宜總學今人的,要多臨習古代大家的作品,以免把字寫『匠』。 馬克思曾引用塔西佗在【歷史】中的話說:『當你能夠想你願意想的東西,並且能夠把你所想的東西說出來的時候,這是非常幸福的時候。』1987年2月下旬,軍博領導邀請啟功先生到館裡來,爲會議廳創作大幅書法作品,領導派我爲啟功先生服務。 在領導向啟先生介紹我的工作時,啟先生突然側過頭來,不解地問了我一句:『你爲什麼喜歡寫楷書呢?』我回答說:『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從小就喜歡練,有興趣。』他聽了後,略作沉思,然後神色莊重地低聲對我說:『寫楷書可是吃力不討好啊!』我記得當時我很激動,大聲對啟先生說:『您放心,我一定要寫到底!』啟先生聽後慈祥地微笑著,不住地點頭。我又趁機問啟先生:『您能抽空給我寫幾個字嗎?』他笑著說:『可以,抽空吧。』領導在旁邊也笑了,說我真會『鑽空子』。 2月22日,啟先生應我的請求在冊頁上爲我題了 『雲從龍風從虎』 六個字,寫完還對我說:『這次沒有帶小章,以後我再補蓋吧。』遺憾的是,因爲工作忙,也怕打擾啟先生,一直到他去世,這個願望始終未能實現。 ▲盧中南楷書【百家姓】局部 (三) 我應該是1967屆初中畢業生,可是從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沒有能繼續上學。1968年11月我到河北白洋淀農村插隊落戶當農民,除了干農活,業餘時間也偷偷地看了一些書。由於自己一直比較喜歡文史哲,又受到同村同學的影響,曾經自學俄語、畫畫、寫作,可是都一事無成。 後來,村領導讓我爲村里代課教書,這樣不用下地幹活而有了較多的時間讀書練字。插隊時,一些同學都勸我在書法上多下工夫,這也符合我的性格和興趣。 1985年上半年,林岫先生在一次活動中建議我和田英章報考北京師範學院教育所舉辦的書法大專班。正好這時剛剛結束了在北京十三中的高中文化課補習,我參加了當年的成人高考。這樣,1985年到1987年兩年間,我師從歐陽中石先生和其他老師,脫產學習兩年,開始系統地接觸和學習與書法有關的各種文化知識,對書法開始了一種全新的認識。 上學期間,歐陽中石先生組織我們全班同學去山東泰安進行實地考察。在一次筆會上,我按照自己臨習【張猛龍碑】的體會寫了『神姿岳秀』四個字,感覺甚好。正在自我欣賞之際,忽然回頭看見歐陽先生站在我身後,手拄拐杖,神情嚴肅地盯著我,我正想徵求先生的看法,他卻不看我徑直向前走去。走出幾步之後,他回過頭來對我只說了五個字:『還是學歐好。』聲音雖然不高,但是語氣之重足使我像挨了一棒似的,頓時啞口無言,站在桌子旁邊半天才醒過悶兒來。 事後,先生把我叫到一邊,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不反對你學碑,張猛龍碑是很好的,但是,你學歐要多留心歐字是哪裡來的。很多人寫歐多從魏碑里討生意,很容易就跑到魏碑那兒去了,其實歐字主要是從『二王』來的。他的這一番點撥使我如夢初醒。 1986年,適逢中國書協和中央電視台舉辦全國電視書法比賽,我試著投了一幅學歐的作品,沒想到竟獲了一等獎。後來,歐陽先生和林岫先生見到我,除了當面予以肯定之餘又指出了我的不足,認爲我寫的那幅橫式楷書作品的章法處理得不太妥當,字距應該小於行距,結果我寫得都一樣了。 1987年該畢業了,兩年的學習使我在各方面都有很大收穫。選什麼論文題目呢?我雖然心裡想法挺多,卻一時拿不定主意。還是同學建議,你一直學歐,應該選擇你最擅長的來寫,歐陽先生和王世征、金運昌等其他老師也同意。我就結合自己的心得和收集的資料,以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及其書法藝術特色爲題完成了論文。 記得先生對這篇論文給了『良』,評價是學歐有體會,但是文章欠條理,前後有些亂。我明白,這既是先生對我的鼓勵,也指出了我的軟肋所在,光會寫字還是不行的,必須要提高綜合文化素質和寫作能力。 多年來,我深知自己的弱項是理論修養不足,又缺乏刻苦毅力去深入鑽研理論,思想上存在著重實踐、輕理論的傾向。因此,雖然有較多的實踐基礎和一定功力,但是缺乏更多理論的指導,以致在書法學習過程中曾經產生了一些困惑,走了一些彎路,比如臨摹古人作品少,臨摹行草書少,不識篆書、不會篆刻等等。這些都需要以後慢慢補足。 ▲盧中南楷書【弟子規】局部 (四)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一位朋友請盲人算命先生爲我算了一卦,說我這個人這輩子要和筆墨打交道。當時我並不以爲然,笑笑而已。現在想一想,命運似乎還真應了這位算命先生的話。 我喜歡寫字,更喜臨摹經典楷書,對歐陽詢的楷書藝術更是情有獨鍾。這也可能與我的個性有關,我願意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全神貫注地寫字、看書,喜歡獨自在展廳或殿堂里安安靜靜地欣賞古人書作,用眼神捕捉線條之美,用心靈感悟文字之美,不用去解釋什麼觀念,批判什麼主義。 我很清楚,自己日復一日所作的這種臨摹,儘管是單調平庸的,但卻是學習書法藝術的基礎和不二法門。中國古代書法家標新立異的東西的確不少,但是手上的功夫是萬萬少不得的。王羲之、歐陽詢、顏真卿、王鐸、朱耷等書法大家無一不是手上功夫出神入化。 寫了幾十年的楷書,其中的甘苦只有自己知道。收穫與困惑並存,偏見在臨習中逐漸釐清。按說長進應該不少,但我還是覺得楷書太難寫,越寫膽子越小,似乎不敢越雷池一步。每一個時代都會產生很多書法作品,但是大部分都湮沒無聲息了,留下來的僅是其中一小部分,由於人們的喜愛、收藏和代代相傳,這些留下來的作品是沙裡淘金,是經典,是聚寶盆,就算你淘一輩子也淘不完。 且不說什麼要超越之類的話,最起碼除了學習掌握古人書法技巧之外,還應該弄懂你爲什麼要像古人這樣寫。這些都需要深入思索,直到現在我還不能一下子說清楚個中緣由,因此只有懷著敬畏之心去分析、研究,才可能會有收穫。一本正經的楷書固然有正襟危坐僵化不堪之嫌,一味任筆爲形怎麼寫都是書法恐怕也不能服人。 歌德曾經這樣說過:『你若不能理解的東西,你就無法占有它。』尤其是經典作品,不能輕言掌握到家,更不可淺嘗輒止。可能你過去經常臨摹,對它很熟悉、了解,但是隔一段時間再看,還是會有新的感受,這就是經典的魅力。 我最近又重臨了一遍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不僅發現了自己過去不曾注意的新的東西,而且對於歐體楷書的認識也有了新的視角。美國總統歐巴馬在【無畏的希望】一書中說『一個控制不了自己能源的國家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未來』,我想借用他的話說,學習書法的人也應該把古代書法經典視爲『能源』,如果不能夠很好地學習和利用這個『能源』,同樣也掌握不了自己的未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已經沒有猶豫的本錢了。 ▲盧中南楷書【滕王閣序】局部 (五) 有一天我讀【人民政協報】,談到著名相聲演員馬三立的藝術,很有感觸。特地摘錄如下: 1914年生於北京的馬三立,12歲跟父親馬德祿學藝,15歲初中畢業後又拜周德山(周蛤蟆)爲師,專攻相聲。他能說200多個傳統段子,都是以說口見長的貫口活,這是馬派相聲的突出特色。他的相聲藝術深受人民群眾的歡迎。聽他的相聲就像聊天,似乎漫不經心,順手拈來,揮灑自如,真實生動,毫無痕跡。他一本正經,你卻笑得前仰後合。很普通的語言,經他一說立馬就活了起來。這就是相聲的藝術魅力。相聲界認爲最高境界的藝術是『會通精化』,而馬三立的藝術,確實達到了『化』的程度,即使是最挑剔的行家,也不能不嘆服他多年含辛茹苦練就的純熟功力。他曾經一本正經地拿自己的姓名抓哏闡義:『古書曰:君子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我希望我這一生永遠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前些年,我跟歐陽中石先生談學習楷書的一些想法時說,我只有一個心眼,就是要把楷書一直寫下去。聽到我這麼說,歐陽先生平靜地反問我:『那你還想幹什麼呢?』我一時無語…… 後來,當我走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怎麼忽然想起在白洋淀插隊時和老鄉們一起插秧的情景。剛學插秧,我東張西望,生怕不齊,但還是插得歪歪扭扭。見老鄉插得又直又快,就請教怎樣才能做到像他們那樣。老鄉告訴說,插秧的時候,眼睛要盯著前面一個固定的東西,手腳不要亂,慢慢來就好了。按照他們教的方法一試,確實不一樣,插得果然有模有樣,開始有些整齊了。當然,速度還是不如人家。 不管如何,我明白了:眼中定目標,心裡就有數。儘管不如人,雙手不停住。只要虛心學,腳下自有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