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山居圖】,顧名思義是一幅關於富春山水的國畫,乃黃公望隱居此地時所作。然而事實果真如此麼? 據學界的研究,該圖很可能不是在描繪富春山水,本名也可能並不叫『富春山居圖』。這樣的解釋無疑打破了大家一貫的常識,令人不禁想去探索其中的來龍去脈。
富春山居圖
富春山居圖子明卷 作爲傳世名畫,【富春山居圖】一直爲歷代藏家所重視,但在歷史上,卻始終存在兩個版本:子明卷與無用師卷,由此產生了無數真假之辯。當年乾隆皇帝喜得兩個卷本的【富春山居圖】,經過一番考證,認定子明卷爲真跡,而無用師卷乃仿品,於是喜滋滋地在子明卷上題詩無數。然而到了民國,沒有了滿清皇室的政治威壓,畫家吳湖帆起而爲無用師卷翻案,反過來認爲它才是真跡,子明卷是仿品。如此針鋒相對的觀點不禁令人產生疑惑,究竟誰真誰假?原因何在? 在爭辯過程中,【富春山居圖】究竟是不是畫富春山,成爲了雙方的重要焦點之一,這主要與兩卷本的黃公望款識有關係。 在子明卷中,黃公望曰:『子明隱君,將歸錢塘,需畫山居景,圖此爲別,大痴道人公望,至元戊寅秋。』說明該畫是爲隱君子明所作,畫中之山水沒有特定的地點。 但在無用師卷中,黃的款識則說:『至正七年。仆歸富春山居。無用師偕往。暇日於南樓。援筆寫成此卷。』表明黃老因隱居於富春山,陶醉於山中景物,於是揮毫完成了此作。 兩個款識之間的矛盾令人殊不可解:前者告訴大家,大痴此畫與富春山無關;而後者則表明,大痴正是受富春山之啟發才完成此畫的。於是,此畫究竟是否在描繪富春山景便就成了一個千古疑案。如果他確是描繪富春山,則無用師卷爲真,否則的話子明卷才是真跡。上世紀七十年代,這一問題在【明報月刊】上再次掀起熱議,爭論激烈,其中徐復觀、翁同文、張光賓和傅申四位學者的觀點頗值得玩味。 【富春山居圖】與富春山實景對比圖:
富春山居圖景一
富春山水景一
富春山居圖景二
富春山水景二
1.圖中景物與真實的富春山景不符 徐復觀在【中國畫史上最大的疑案補論】一文中發現,【富春山居圖】中的景物與現實中的富春山景不符,由此斷定黃公望此畫與富春山並無關聯。 真實的富春山位於今浙江省的桐廬縣。清代的【浙江全省輿圖並水陸道里記】描繪了此山的地理情況:它作鈍三角形,角底北臨桐江,角尖指向南,山形較小,估計約七華里。其南北坐落著其他山嶺,如獅子山、聖帝山、大坑山等。 如果黃公望所畫是此座富春山,徐復觀認爲,他根本不可能畫成長卷,因爲此地的山形非常小,山勢由北向南,絕沒有從西向東蜿蜒百里之長的可能。在這基礎上,徐進一步認爲,如果黃公望對富陽一帶僅僅是雲遊性質,那麼地理概念的模糊勉強可以解釋他爲什麼將這幅畫叫做【富春山居圖】。但在無用師卷中,黃公望的款識說『仆歸富春山居』,表明自己隱居在富春山一帶。那麼無論如何將此卷稱作【富春山圖】都是不合理的。所以徐復觀斷定無用師卷是假的。 另外重要的一點是,傳統上大家都認爲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畫的是富春山與富春江的景色,但徐復觀通過考察發現,富春山與富春江其實並不在同一個地點,富春一地的行政區劃在歷史上屢次變遷。東漢時期,由於嚴子陵耕於富春縣,此地開始爲文人墨客所重視。及至三國時的吳國黃武四年,漢時的富春縣被分爲了富春、桐廬兩縣。其中富春山在桐廬,而不在富春。另一方面,富春山所面臨的江被稱爲桐江。而桐江流入富陽縣(也就是富春縣)之後才被稱爲富春江。所以總結而言,富春山在桐廬縣,而富春江在富陽縣,兩者不可能出現在同一畫卷之中。 2.反駁:『富春山』名稱再考 對徐復觀的觀點,王伯敏提出反駁。他認爲必須考慮到古人較少遠行,地理知識不甚多。加上富春這一地名確實源流繁複,所以『富春山居圖』中所謂的『富春山』也許不是桐廬縣富春山,而只是富陽境內的富春江沿岸的山。 王伯敏曾考證,【富春山居圖】中的景象基本可以在富陽境內找到對應。畫的前段,即浙江省博物館收藏的【剩山圖】,在山形、氣勢上與富陽城東的株林塢、廟山塢一帶風貌相似。畫的中部山勢斜落,穹岫迷密,所謂『丘壑奔騰』,這與中埠或楊家埠的後山相似,尤其在夕陽西沉之際,山皴分明,山上礬石累累,有如大痴之筆墨。到了畫的後段,畫家似乎又順江東轉,到達富陽,再自富陽沿江向東,到達今之新沙至里山一帶。可見大痴此畫與廣義的富陽地區有著相應之處。 且富陽(古富春)是一個多山的縣城,自古以來號稱『岩邑』,因其多山,古代文人提到富春往往都帶個『山』字。前人不用標點符號,以致於令今人迷茫重重。如楊維禎『馮進卿墓誌』,謂:『其先徙家杭之富春山,遂爲富春人。』如果沒有『杭』字,所指的即是桐廬的富春山了。所以,古書上富春山三字,有兩種情況,一是特指桐廬的富春山,另一種是指富陽境內的『山』。 王伯敏認爲,大痴此圖所謂的『富春山』即是廣義上的富陽境內之山,所以畫名爲【富春山居圖】是沒有問題的。 傅申認同王伯敏所言。在此基礎上他還提出補論,認爲徐復觀『把文人畫家的寄興山水,與畫地圖的人相提並論,有點不倫不類。』也就是說,繪畫乃畫家對現實世界的一種提升與感受,畫卷難道一定要與真實景物一致麼?如此一來,傅申便從爭論的根本立足點上反駁了徐的觀點。 他還進一步補充,『現在的手卷上並沒有標明南北東西的方向指標,不知徐教授是如何決定此畫是「由西向東」的?』回顧徐復觀此前的論點,他說富春一帶的山脈大都由北向南,所以【富春山居圖】不可能畫出由西向東綿延百里的山脈。傅申的一句『不知徐教授是如何決定此畫「由西向東」的』似乎切中了徐復觀的要害,令筆者也不禁疑惑,在傳統山水畫中,畫家們會自動遵循東西向的描摹方式麼? 爭論的第二個焦點在於黃公望是不是富春人:如果他與富春地區無關,那麼這幅畫便無太多可能叫【富春山居圖】,反之,如果證明了他與富春地區有淵源,則可以反駁上述的觀點。 1.黃公望無緣富春山 後代多流傳黃公望乃富陽人,或傳言他晚年隱居於富春山。但翁同文通過考據發現,黃公望不可能是富陽人。這一傳言實際上到明末清初年間才出現。 在【誤傳大痴爲富陽人】一文中,翁同文考察歷代文獻,發現元末明初時,包括黃公望的友人在內其實都認爲他是吳人或平江常熟人。在明末以前,絕大多數的記載研究也認爲大痴是常熟人或吳人,其中僅偽本的夏文彥【圖繪寶鑑】,和陳善的【杭州府志】記載過大痴爲富陽人。即使如此,陳善該書也只是以游移不定的語氣說,大痴是『富陽人,或曰徽州人』。到了嘉靖初年,大部分人還是相信大痴是常熟人的,比如嘉靖四十二年(1563)的王穉登【吳郡丹青志】,萬曆八年(1580)的茅以相【繪妙】,以及崇禎四年(1631)的朱謀垔【畫史會要】。 這些文獻記載,大痴曾經住過松江,徜徉於太湖三泖七十二峰之間。晚年又隱居杭州之泉,享受西湖的湖光山色。雖然中年以後他過著出世的生活,帶有雲遊性質,但是並沒有發現他到過桐廬富春山的痕跡,更沒有隱居富春山終老的跡象,由此翁同文判斷,無用師卷本中所謂的『歸富春山居』是偽造的。以後關於黃公望是『富陽人』『隱居富春山』之類的糾葛也大都是藉由無用師卷的偽款而來。 2.反駁:黃公望與富春山有淵源 持反駁意見的張光賓則對文獻進行了一次重新搜索,發現翁同文此言並不準確。他發現,從明代中期開始便有大量的縣治記載黃公望爲富陽地區人,例如正統五年(1440)年的【正統重修富春志】、天順五年(1461)的【天順大明一統志】以及嘉靖四十年(1561)的【嘉靖浙江通志】等。縱觀歷代方志,有趣之處在於,浙江方面的文獻多稱黃爲富陽人,而江蘇方面則多稱其爲常熟人,後歸富春。這些方志都出現於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出來之前,不可能是受到無用師卷的誤導,所以張認爲黃公望必與富春地區有關聯。由此他有力的反駁了翁同文的觀點。 兩派之爭最後也沒能澄清【富春山居圖】究竟是不是在畫富春山。但堅持此圖與富春山無甚關聯的徐復觀和翁同文進一步認定,【富春山居圖】的圖名有一段被篡改的歷史,在最初它並沒有『富春』二字。 1.董其昌的亂入導致『富春山居圖』之名 有題跋而無題名的畫 根據徐復觀的研究,在董其昌的題跋之前,黃公望此畫的名稱中從來沒有『富春』二字。比如明成化丁未年,姚綬臨摹了黃公望此圖,稱其爲『溪山勝處圖歌』。吳寬在【匏翁家藏集】中也只將此畫稱爲『長卷』。如果此圖在當時已經有了【富春山居圖】的名稱,那麼他們沒有道理不用正名,而只用『溪山勝處圖歌』或『長卷』這樣的臨時稱呼,所以徐相信最早的圖是沒有名稱的,而後來子明卷上加上了『山居圖』的字樣,乃是由『需畫山居景』這一句話而來。 董其昌將『富春大嶺圖』張冠李戴 直至明的天啟六年,董其昌在畫中加入了這樣的跋:『大痴【富春大嶺圖】,舊爲余所藏。余復見石田翁背臨長卷,冰寒於水,信可方駕古人而又過之。』自此『富春』二字才開始出現。 實際上【富春大嶺圖】是黃公望的另一幅畫作。在董其昌收藏到【富春山居圖】之前就已經存在。據翁同文考據,它乃沈周名下的黃公望的偽跡。董其昌素來善於擅添或者擅改畫名,大概已聽聞大痴曾住富陽的傳說,又知有所謂大痴的『富春大嶺圖』,覺得嚴子陵曾經隱居過的富春山比較有吸引力,所以便將子明卷改稱爲『富春大嶺圖』。由於他既是子明卷的藏主,又是當時的藝壇祭酒,所以人們紛紛依照他的稱呼,將此卷稱爲『富春大嶺圖』。不過翁認爲,在董其昌的年代裡,『富春山居圖』的名稱應該還沒出現,不然該名號如此響亮,董其昌爲何會舍此而稱之爲『富春大嶺圖』? 『富春山居圖』之名最終形成 『富春』一詞既出,後人便紛紛響應,將此圖稱爲『富春山圖』、『富春圖』或者『富春大嶺圖』。翁同文認爲,作爲真跡的子明卷在董其昌之後,流傳到了宜興吳之矩、吳問卿父子手中。在吳問卿的卒年前後,子明卷賣出以前,吳家在子明卷的基礎上摹制出一本偽卷,並添加了包括『富春山居』的字樣,以應和當時流傳的『富春大嶺圖』的說法。自此『富春山居』的名稱才開始正式出現。翁甚至大膽猜測,到吳問卿死後,其後人捏造了『臨死火殉名畫,子孫僥倖搶救』的傳言,藉以給它增值,然後將該畫賣給了丹陽張范我家。 到了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在歷史上終於首次出現,名爲『富春山居圖』。徐復觀和翁同文都認爲,自此以後世人關於黃公望出生於富陽,以及隱居富陽的傳言才越來越多。 2.反駁:『圖名』的出現與『圖卷』的存在不可混爲一談 總結徐、翁二人的以上觀點,可以概括爲:正因『富春山居圖』的名稱在順治九年無用師卷出來之前不存在,所以可以證明無用師卷乃後世偽造,由此證明子明卷才是真本。 傅申認爲這是在片面定案,『「名稱」問題並不是畫卷本身問題,【富春山居圖】名稱在何時出現是一回事,無用師卷在何時出現又是一回事,這是起碼的標準。』也就是說,不能因爲『富春山居圖』這一名稱在順治九年以前不存在,就斷定無用師卷在此前是不存在的。 所以如果能在順治九年以前,找出無用師卷存在的證據,就可以推翻徐復觀的『片面定案』了。對此,傅申發現李日華的【六研齋筆記】,沈顥1961年的【富春臨本題記】以及陳繼儒的【跋董其昌爲吳之矩畫】等諸多資料中,都提到了與子明捲款識相合的地方。經過考證,他也發現沈周、談氏、董其昌、吳向卿等人所收藏的【富春山居圖】應是無用師卷的。 以董其昌所收藏的【富春山居圖】爲例,甲寅(1614)年春二月,他在一則題黃公望的跋中說到:『子久論畫,凡破墨須由淡入濃,此圖曲盡其致,平淡天真,從巨然風韻中來。余家所藏【富春山卷】,正與同參也。』該則題跋被公認爲董其昌的真跡。如果董收藏的是子明卷,該卷上只有『錢塘』而無『富春』,那麼他理應稱其爲『錢塘山居圖』。既然董其昌稱家中所藏爲【富春山卷】,那麼傅申認定是無用師卷無疑。 由此他就證明了無用師卷的出現,早在順治九年以前。 論證到最後,傅申忍不住做了一個有趣的比喻來反駁徐復觀:『徐教授(徐復觀)好談考證之如刑警,那麼,當我們追查罪犯時,如果只是在名字上偵查,這一罪犯只要改名換姓就能逍遙法外了!我們追查的是罪犯「這一個人」,絕不是「名字」!』 古玩字畫之考證確實有如偵探破案,撲朔迷離,一不小心便會落入敵方的陷阱。關於【富春山居圖】究竟是不是描繪富春山景到今日依舊無法下定論,但是『假亦真來真亦假』,正是因爲這些真真假假的爭論使得名畫身上更多了幾分傳奇的色彩。我們發現不光名畫的真假是一個充滿趣味的問題,關於名畫真假的爭論亦演繹出了一段段精彩的故事,對普通百姓來說,這不是也很值得玩味麼? 本文來源:臨沂藝術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