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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全集繁体字版|在线阅读|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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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1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回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第六回 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第八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九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十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一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三回 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

第十四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五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第十六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七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第二十二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镇安平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第三十一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第三十四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第三十五回 石将军村店寄书 小李广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没遮拦追赶及时雨 船火儿大闹浔阳江

第三十八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

第三十九回 浔阳楼宋江吟反诗 梁山泊戴宗传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汉劫法场 白龙庙英雄小聚义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无为军 张顺活捉黄文炳

第四十二回 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径劫单人 黑旋风沂岭杀四虎

第四十四回 锦豹子小径逢戴宗 病关索长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杨雄醉骂潘巧云 石秀智杀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关索大闹翠屏山 拼命三火烧祝家店

第四十七回 扑天雕两修生死书 宋公明一打祝家庄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两打祝家庄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宝双越狱 孙立孙新大劫牢

第五十回 吴学究双掌连环计 宋公明三打祝家庄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误失小衙内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孙胜 李逵斧劈罗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云龙斗法破高廉 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第五十六回 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吴用赚金铃吊挂 宋江闹西岳华山

第六十回 公孙胜芒砀山降魔 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风乔捉鬼 梁山泊双献头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扑擎天柱 李逵寿张乔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阎罗倒船偷御酒 黑旋风扯诏骂钦差

第七十六回 吴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两赢童贯

第七十八回 十节度议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败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刘唐放火烧战船 宋江两败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张顺凿漏海鳅船 宋江三败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计出乐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买市 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诏破大辽 陈桥驿滴泪斩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蓟州城 卢俊义大战玉田县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关 吴学究智取文安县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战独鹿山 卢俊义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战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将

第八十八回 颜统军阵列混天象 宋公明梦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阵成功 宿太尉颁恩降诏

第九十回 五台山宋江参禅 双林镇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黄河 卢俊义赚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军威小李广神箭 打盖郡智多星密筹

第九十三回 李逵梦闹天池 宋江兵分两路

第九十四回 关胜义降三将 李逵莽陷众人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乔道清术败宋兵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术窘五龙山 入云龙头围百谷岭

第九十七回 陈瓘谏官升安抚 琼英处女做先锋

第九十八回 张清缘配琼英 吴用计鸩邬梨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脱缘缠井 混江龙水灌太原城

第一百回 张清琼英双建功 陈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一回 谋坟地阴险产逆 蹈春阳妖艳生奸

第一百二回 王庆因奸吃官司 龚端被打师军犯

第一百三回 张管营因妾弟丧身 范节级为表兄医脸

第一百四回 段家庄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双并旧强人

第一百五回 宋公明避暑疗军兵 乔道清回风烧贼寇

第一百六回 书生谈笑却强敌 水军汨没破坚城

第一百七回 宋江大胜纪山军 朱武打破六花阵

第一百八回 乔道清兴雾取城 小旋风藏炮击贼

第一百九回 王庆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东京城献俘

第一百十一回 张顺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润州城

第一百十二回 卢俊义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战毘陵郡

第一百十三回 混江龙太湖小结义 宋公明苏州大会垓

第一百十四回 宁海军宋江吊孝 涌金门张顺归神

第一百十五回 张顺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宁海军

第一百十六回 卢俊义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战乌龙岭

第一百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邓元觉 乌龙岭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十八回 卢俊义大战昱岭关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十九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锦还乡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儿洼 徽宗帝梦游梁山泊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轝﹔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不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付与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迳投信州贵溪县来。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驰驱紫陌中。
  且说太尉洪信赍擎御诏,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太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趿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击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罄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著。洪太尉便问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禀道:‘好教太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不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容禀: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太尉到方丈献茶,再烦计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殿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斋罢,太尉再问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不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赍捧御书丹诏,亲奉龙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以禳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禀道:‘天子要救万民,只除是太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太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太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
  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儠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裀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气喘。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呀!’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
  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
  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麀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树根底下,諕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
  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
  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叹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太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往后便倒在盘陀石边。微闪开眼来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飙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条大蛇,迳抢到盘陀石边,朝着洪太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太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栗子比馉饳儿大小,口里骂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巾帻,却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太尉定睛看时,只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太尉看那道童时:
  头绾两枚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洞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但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着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太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太尉连问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著洪太尉说道:‘你来此间,莫非要见天师么?’太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太尉赍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太尉再问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吩咐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惊諕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太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问太尉道:‘曾见天师么?’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覆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旁边转出一个道童,骑着一头黄牛,吹着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问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吩咐,早晨乘鹤驾云,往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太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太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猥獕?’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太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祖师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龙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丈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以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太尉游山。太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驱邪殿。诸宫看遍,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隔子,门上使著胳膊大锁锁著,交叉上面贴著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著朱印﹔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左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太尉指著门道:‘此殿是什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著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不敢开。锁用铜汁灌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住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
  洪太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什么模样。’真人告道:‘太尉,此殿决不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诸人不许擅开。’太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锁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疾与我打开,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太尉大怒,指著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士限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魔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远恶军州受苦。’
  真人等惧怕太尉权势,只得唤几个火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时,黑洞洞地,但见: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火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并无一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趺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碣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著‘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辏巧遇着洪信,岂不是天数?洪太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火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
  真人慌忙谏道:‘太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于人,不当稳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什么?碑上分明凿著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不好。’太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太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禀道:‘不可掘动。’太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扛起。看时,石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撼折千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攧翻无数。惊得洪太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问道:‘走了的却是什么妖魔?’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稳,昼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毕竟龙虎山真人说出什么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当时住持真人对洪太尉说道:‘太尉不知,此殿中当初是祖老天师洞玄真人传下法符,嘱付道:“此殿内镇锁著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碑,凿著龙章凤篆天符,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有诗为证: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煞出泉台。
  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
  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
  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当时洪太尉听罢,浑身冷汗,捉颤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从人,下山回京。真人并道众送官已罢,自回宫内,修整殿宇,起竖石碑,不在话下。
  再说洪太尉在途中吩咐从人,教把走妖魔一节,休说与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见责。于路无话,星夜回至京师,进得汴梁城,闻人所说:‘天师在东京禁院做了七昼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灾病,瘟疫尽消,军民安泰。天师辞朝,乘鹤驾云,自回龙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见了天子。奏说:‘天师乘鹤驾云,先到京师,臣等驿站而来,才得到此。’仁宗准奏,赏赐洪信,复还旧职,亦不在话下。
  后来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驾,无有太子,传位濮安懿王允让之子,太宗皇帝的孙,立帝号曰英宗。在位四年,传位与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传位与太子哲宗。那时天下尽皆太平,四方无事。
  且说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毯。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后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尹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后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士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士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封信。董将士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著得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数日,董将士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高俅大喜,谢了董将士。董将士使个人将著书简,引领高俅,径到学士府内。门吏转报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个人情,荐他去驸马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喜欢这样的人。’当时回了董将士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随即写回书,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庆诞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毯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著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
  且说这端王来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设席,请端王居中坐定,都尉对席相陪。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端王又谢了。两个依旧入席,饮宴至暮,尽醉方散。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著一个小金盒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著两般玉玩器,怀中揣著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没多时,院公出来问:‘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黄门踢气球,你自过去。’高俅道:‘相烦引进。’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绦,把绣龙袍前襟拽缚扎起,揣在绦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黄门相伴着蹴气球。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候。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赍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直如此挂心。’高俅取出书呈进上。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什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乱踢得几脚。’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踢何伤。’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才踢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份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里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
  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王都尉出来,见了那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马入宫,来见了端王。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端王欢喜,执杯相谢。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就留在宫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未及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无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后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正是:
  不拘贵贱齐云社,一味模棱天下圆。抬举高俅球气力,全凭手脚会当权。
  且说高俅得做了殿帅府太尉,选拣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患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众小人了。’
  王进听罢,只得捱著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昇的儿子?’王进禀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的什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安敢不来!’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什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正是:
  用人之人,人始为用。恃己自用,人为人送。
  彼处得贤,此间失重。若驱若引,可惜可痛。
  当下娘儿两个商议定了。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吩咐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王进道:‘我因前日病患,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吩咐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教起李牌,吩咐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他老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上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子母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子母两个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青缕如烟,四下里绿阴似染。转屋角牛羊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王进又道:‘大哥方便。’庄客人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人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绦,足穿熟皮靴。王进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王进母子两个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些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假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庄客安排饭来。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子母到客房里安歇。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王进子母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子母在房里声唤。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王进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王进子母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得母亲病患痊了,王进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著,刺著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那后生听得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村时,较量一棒耍子。’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的不算好汉。’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王进笑道:‘恐怕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恕无礼。’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抡著棒又赶入来。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臂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王进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那后生又拜了王进。正是:
  好为师患负虚名,心服应难以力争。只有胸中真本事,能令顽劣拜先生。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呕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臂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自当日为始,食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那十八般武艺:
  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
  斧铖并戈戟,牌棒与枪松。
  话说这史进每日在庄上管待王教头母子二人,指教武艺。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一杯未进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前后得半年之上,史进打这十八般武艺,从新学得十分精熟。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王进道:‘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缎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王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子母二人,相辞史太公。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和娘两个,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话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后射弓走马。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患症,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呜呼哀哉,太公殁了。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荐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村中三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摽兔’李吉。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什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在上面聚集著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啰唣。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若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顿刀马,堤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却精通阵法,广有谋略,有八句诗单道朱武好处:
  道服裁棕叶,云冠剪鹿皮。脸红双眼俊,面白细髯垂。阵法方诸葛,阴谋胜范蠡。华山谁第一,朱武号‘神机’。
  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亦有诗赞道:
  力健声雄性麤卤,丈二长枪撒如雨。邺中豪杰霸华阴,陈达人称‘跳涧虎’。
  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亦有诗赞道:
  腰长臂瘦力堪夸,到处刀锋乱撒花。鼎立华山真好汉,江湖名播‘白花蛇’。
  当日朱武却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去华阴县,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那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杨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陈达道:‘兄弟好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杨春道:‘哥哥不可小觑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鸟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啰:‘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去先打史家庄,后取华阴县。’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著丈八点钢矛。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什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膊,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缚了,众人把小喽啰一赶都走了。史进回到庄上,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两个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啰再去打听消息。只见同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朱武问其缘故,小喽啰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拼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拼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杨春问道:‘如何苦计?’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马过来。’一面打起梆子,众人早都到来。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著两眼泪。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一迳就死,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史进便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史进三回五次叫起来,他两个那里肯起来。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去解官请赏。’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有诗为证:
  姓名各异死生同,慷慨偏多计较空。
  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酒至数杯,少添春色。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不是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进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话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啰,乘月黑夜送去史家庄上,当夜初更时分,小喽啰敲门,庄客报知史进,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啰:‘有甚话说?’小喽啰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地使小校进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递与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去了。又过半月有余,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喽啰连夜送来史家庄上。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锦,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去送。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同一个得力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小喽啰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回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则一日。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赍一封请书,直去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王四驰书径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朱武看了大喜,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王四下得山来,正撞著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攧。走不到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原来‘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膊里突出银子来,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然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上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带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名字。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够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华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丘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银子并书都拿去了,望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来,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膊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向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去,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酒,因此回来迟了。’史进又问:‘曾有回书否?’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来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做“赛伯当,”真个了得。’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是日晴明得好。史进当日吩咐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来,怎见得好个中秋,但见:
  午夜初长,黄昏已半,一轮月挂如银。冰盘如昼,赏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圆满,桂花玉兔交馨。帘栊高卷,金杯频劝酒,欢笑贺升平。年年当此节,酩酊醉醺醺。莫辞终夕饮,银汉露华新。
  且说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吩咐小喽啰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庄内已安排下筵宴。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但见:
  桂花离海峤,云叶散天衢。彩霞照万里如银,素魄映千山似水。影横旷野,惊独宿之乌鸦﹔光射平湖,照双栖之鸿雁。冰轮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进正和三个头领在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跳起身来吩咐:‘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庄客:‘不要开门!’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著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史进和三个头领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进,并三个头领,有分教,史进先杀了一两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使天罡地煞,一齐相会。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答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缘故情由。’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都头,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那两个都头答道:‘大郎,你兀自赖哩!现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把在县前看,因此事发。’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要闹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那两个都头却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叫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且说史进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了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啰并庄客,一冲一撞,指东杀西。史进却是个大虫,那里挡当得住!后面火光乱起,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正迎著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两个都头见头势不好,转身便走。李吉也却待回身,史进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进引著一行人,且杀且走,众官兵不敢赶来,各自散了。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并庄客人等,都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喽啰,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粗重什物,尽皆没了。’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的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勾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时,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银两,打拴一个包裹,余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戴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项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纻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揸五指梅红攒线膊,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众多小喽啰都送下山来,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来。但见:
  崎岖山岭,寂寞孤村。披云雾夜宿荒林,带晓月朝登险道。落日趱行闻犬吠,严霜早促听鸡鸣。
  史进在路,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一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一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问道:‘客官,吃甚茶?’史进道:‘吃个泡茶。’茶博士点个泡茶,放在史进面前。史进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入走进茶坊里来。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怎生结束,但见:
  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纻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绦,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坊里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个提辖,便都认得。’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官人请坐拜茶。’那人见了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两个坐下。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什么“九纹龙”史大郎?’史进拜道:‘小人便是。’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史进道:‘正是那人。’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鲁达回头道:‘茶钱洒家自还你。’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个挽了胳膊,出了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分开人众看时,中间裹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棍棒﹔地上摊著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史进看了,却认的他,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鲁达道:‘谁耐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撒开,不去的,洒家便打。’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哄都走了。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斾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吩咐买来。’鲁达道:‘洒家要什么?你也须认的洒家,却恁地教什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的他来。’
  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但见:
  鬅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儿﹔袅娜纤腰,系六幅红罗裙子。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蛾眉紧蹙,汪汪泪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细细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云愁,定是怀忧积恨。
  那妇人拭着眼泪,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
  鲁提辖又问道:‘你姓什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泼才,投托著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勾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直什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绽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子两个将去做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重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那里肯放。鲁达大怒,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扒将起来,一道烟走向店里去躲了。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子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里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的远了,方才起身,径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面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著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下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吩咐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起,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看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著,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著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正直府尹陞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捕捉凶身。’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经略听得,教请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经略问道:‘何来?’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经略听说,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是性格粗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他推问使得。’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由,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
  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缉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径到鲁提辖下处。只见房主人道:‘却才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问他。’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原告人保领回家﹔邻佑杖断有失救应﹔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鲁达在逃,行开个海捕急递的文书,各路追捉﹔出赏钱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缉﹔一干人等疏放听候。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却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独自贴天飞﹔漏网的活鱼,乘水势翻身冲浪跃。不分远近,岂顾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脚快有如临阵马。
  这鲁提辖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处便为家’。自古有几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辏集,车马軿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诸物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不觉见一簇人众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见:
  扶肩搭背,交颈并头。纷纷不辨贤愚,扰扰难分贵贱。张三蠢胖,不识字只把头摇﹔李四矮矬,看别人也将脚踏。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鬓书生,却把文房抄款目。行行总是萧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鲁达看见众人看榜,挨满在十字路口,也钻在人丛里听时,鲁达却不识字,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告到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髭须,倒换过杀人姓名,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著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常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绣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那女子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吩咐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吩咐那个娅嬛,一面烧着火。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铺下菜蔬、果子、嗄饭等物,娅嬛将银酒壶荡上酒来。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炷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
  三人慢慢地饮酒。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教走了这贼!’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将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什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可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叫牵两疋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什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专靠员外照管。’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缎疋,礼物排担了。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仿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山根雄峙三千界,峦势高擎几万年。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见:
  山门侵翠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向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当时真长老请赵员外并鲁达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在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是关西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慈悲慈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烦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事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
  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吩咐监寺、都寺,安排斋食。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呜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㨄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能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吩咐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拖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什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什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什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匾担,只一脚,交裆踢著,那汉子双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搧著两个膀子上山来。但见:头重脚轻,眼红面赤﹔前合后仰,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达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蓖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蓖,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蓖。’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蓖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侧,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著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昔有一名贤,走笔作一篇口号,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从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
  地水火风合成人,面麹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时若无口。
  谁说孩提即醉翁,未闻食糯颠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倾,遂令四大不自有!
  几人涓滴不能尝,几人一饮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煖,是二月间天气。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什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吩咐。’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常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若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吃酒?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但见: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边。
  白板凳铺宾客坐,须篱笆用棘荆编。
  破瓮榨成黄米酒,柴门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处,牛屎泥墙尽酒仙。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沙锅里煮著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将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见他早望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剌剌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攧,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何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拔,却似撧葱般拔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可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只在里面听。’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叫,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把拴拽了,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攧将入来,吃了一交。扒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禅床,解下绦,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便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撧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但见:
  心头火起,口角雷鸣。奋八九尺猛兽身躯,吐三千丈凌云志气。按不住杀人怪胆,圆睁起卷海双睛。直截横冲,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后涌,如著枪跳涧豺狼。直饶揭帝也难当,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时鲁智深抡两条桌脚,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坍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个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真长老指著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杖,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谗臣。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果证江南第一州。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绝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言,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物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禅林辞去入禅林,知己相逢义断金。
  且把威风惊贼胆,漫将妙理悦禅心。
  绰名久唤花和尚,道号亲名鲁智深。
  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生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但见:
  皂直裰背穿双袖,青圆绦斜绾双头。鞘内戒刀,藏春冰三尺﹔肩头禅杖,横铁蟒一条。鹭鹚腿紧系脚絣,蜘蛛肚牢拴衣钵。嘴缝边攒千条断头铁线,胸脯上露一带盖胆寒毛。生成食肉飧鱼脸,不是看经念佛人。

  且说鲁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但见:
  山影深沉,槐阴渐没。绿杨郊外,时闻鸟雀归林﹔红杏村中,每见牛羊入圈。落日带烟生碧雾,断霞映水散红光。溪边钓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犊归。

  鲁智深因见山水秀丽,贪行了半日,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著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忙忙急急,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打个问讯。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什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庄家们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似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杖,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什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小僧是五台山来的和尚,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僧人,随我进来。’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打个问讯,谢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俗姓,唤做什么讳字?’智深道:‘俺的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做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什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太公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箸,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只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抬过桌子。
  太公吩咐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小僧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必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止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著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小僧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够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太公道:‘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只熟鹅,大碗斟将酒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那只熟鹅也吃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洒家新妇房内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著酒。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鬼胎,庄家们都捏著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曜如同白日,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但见:
  雾锁青山影里,滚出一伙没头神﹔烟迷绿树林边,摆着几行争食鬼。人人凶恶,个个狰狞。头巾都戴茜根红,衲袄尽披枫叶赤。缨枪对对,围遮定吃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双双,簇捧著不养爹娘的真太岁。夜间罗刹去迎亲,山上大虫来下马。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著。小喽啰头巾边乱插著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绒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著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啰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家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香花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啰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啰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
  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拿了烛台,引著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碗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啰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只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把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做什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的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的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灯烛,引了小喽啰,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为头的小喽啰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众小喽啰一齐拖枪拽棒,打将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出来。小喽啰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折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㯆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上山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庄客们那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来手里,一似撚灯草一般使起来。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智深道:‘什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探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啰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什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啰道:‘二哥哥吃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堤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入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啰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啰,一齐纳喊下山去了。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来。’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著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臜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抡起禅杖,着地卷将来。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做鲁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鞍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睛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样。李忠当下剪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也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赍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要紧,那员外陪钱去送俺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做“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赢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题。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啰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剪拂。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
  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著洒家,把来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一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却将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啰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一两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吩咐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这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啰近前来筛酒吃。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要紧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智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洒家从前山去时,以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诗曰:
  绝险曾无鸟道开,欲行且止自疑猜。
  光头包裹从高下,瓜熟纷纷落蒂来。
  当时鲁智深从险峻处滚下,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手,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著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枪,小喽啰呐著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撚著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啰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尽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著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啰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啰,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啰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通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缎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啰。’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直走到午后,约莫走下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到那里断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毕竟鲁智深投什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罐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再看时,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门里,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但见:
  钟楼倒塌,殿宇崩摧。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迦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

  鲁智深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著,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著,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回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损。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洒家叫唤,没一个应。’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洒家吃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僧,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尚,引著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事?却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智深道:‘这两个唤做什么?’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起来。智深揭起看时,煮著一锅粟米粥。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吃饭,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叫得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春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
我们的。’智深吃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只听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带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些鱼尾,并荷叶托著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口里嘲歌著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恓。’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来,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箸子,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胳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那道人把竹篮放下,也来坐地。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废了?’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洒家。’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嗔忿的出来,指著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现今养著一个妇女在那里。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也说得是。’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智深大怒,只一脚踢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智深见了,大吼一声,抡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杖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这丘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智深正斗间,忽听的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崔道成和丘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路途,三者当不的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两个撚著朴刀,直杀出山门外来,智深又斗了十合,掣了禅杖便走。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杆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但见:
  虬枝错落,盘数千条赤脚老龙﹔怪影参差,立几万道红鳞巨蟒。远观却似判官须,近看宛如魔鬼发。谁将鲜血洒林梢,疑是朱砂铺树顶。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剪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小厮衣裳当酒吃。’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那汉子在林子听的,大笑道:‘我晦气,他倒来惹我!’就从林子里拿着朴刀,背翻身跳出来,喝一声:‘秃驴,你是当死,不是我来寻你。’智深道:‘教你认的洒家。’抡起禅杖抢那汉。那汉撚著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两个斗到十数合,那汉暗暗的喝采道:‘好个莽和尚。’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说道:‘认得史进么?’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两个再剪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史进道:‘哥哥既是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便取出来教智深吃。史进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一发结果了那厮。’智深道:‘是。’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来。
  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丘小乙两个兀自在桥上坐地。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来敢厮并?’智深大怒,抡起铁禅杖,奔过桥来。那‘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那‘飞天夜叉’丘道人见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子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掀起笠儿,挺著朴刀,来战丘小乙。四个人两对厮杀。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间深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著!’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那道人见倒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史进喝道:‘那里去?’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胳肢胳察的搠。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正是‘从前作过事,无幸一齐来’。智深史进把这丘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两个再打入寺里来,香积厨下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来杀他,已自都吊死了。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后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开。鲁智深见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寻到里面,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寻到厨房,见有酒有肉,两个都吃饱了。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烧起来。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望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两个投那村镇上来,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但见:
  柴门半掩,布幕低垂。酸醨酒瓮土林边,墨画神仙尘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涤器之相如﹔丑妇当罏,不是当时之卓氏。墙间大字,村中学究醉时题﹔架上蓑衣,野外渔郎乘兴当。

  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便打开包裹,取些金银,与了史进。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打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进去了。
  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
  千门万户,纷纷朱翠交辉﹔三市六街,济济衣冠聚集。凤阁列九重金玉,龙楼显一派玻璃。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豪门富户呼卢会,公子王孙买笑来。

  智深看见东京热闹,市井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来到寺前。入得山门看时,端的好一座大刹!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猛烈。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钟楼森立,经阁巍峨。旛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荧煌,𬬻内香烟缭绕。幢旛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水陆会通罗汉院。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智深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迳投知客寮内去,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跨著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打个问讯,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小徒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著小僧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目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却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只见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炉内,拜了三拜,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收拾起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拏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言:‘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的,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咐,“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常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啰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里住持,倒敢管的下。’清长老道:‘都寺说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唤将他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著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菜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著小僧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了。’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做都寺监寺。’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诗曰:
  萍踪浪迹入东京,行尽山林数十程。
  古刹今番经劫火,中原从此动刀兵。
  相国寺中重挂搭,种蔬园内且经营。
  自古白云无去住,几多变化任纵横。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里差一个和尚,什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的我,我们如何便去寻的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攧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廨宇退居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拏著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和尚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攧智深。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攧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话说那酸枣门外三二十个泼发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攧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什么鸟人?来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愿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官,只为杀的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什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二三十泼皮饮酒。智深道:‘什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哄,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叩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什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只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著,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力,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说的是。’便去房内取出浑铁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膊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洒家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奸诈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迳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拏著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小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著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无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惧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有诗为证:
  脸前花现丑难亲,心里花开爱妇人。
  撞著年庚不顺利,方知太岁是凶神。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的时,也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著瞅那高衙内。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著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著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再得相会。’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会。’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候,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够得他。’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勾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了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吩咐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巳牌时,听得门首有人叫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长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长到家去吃三杯。’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长,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吩咐,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长何故叹气?’林冲道:‘贤弟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得兄长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衙内必不认得嫂子。兄长休气,只顾饮酒。’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什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著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挖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林冲拏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迳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家,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间翫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
  丈夫心事有亲朋,谈笑酣歌散郁蒸。
  只有女人愁闷处,深闺无语病难兴。
  且说高衙内自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冲老婆,两次不能够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的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妇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正说间,府里老都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只见:
  不痒不痛,浑身上或寒或热﹔没撩没乱,满腹中又饱又饥。白昼忘飧,黄昏废寝。对爷娘怎诉心中恨,见相识难遮脸上羞。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够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了计,只等你回话。’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害别的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几时见了他的浑家?’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是好?’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见说了,喝采道:‘好计!你两个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著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但见:
  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远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琼台瑞雪。花纹密布,如丰城狱内飞来﹔紫气横空,似楚昭梦中收得。太阿巨阙应难比,莫邪干将亦等闲。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
  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什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拏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的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的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什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傍边耳房里走出二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林冲大叫冤屈。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
  林冲告道:‘太尉不唤,如何敢,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吩咐滕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宝刀封了去。’左右领了钧旨,监押林冲投开封府来,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卓围。当头额挂朱红,四下帘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谨严,漆牌中书低声二字。提辖官能掌机密,客帐司专管牌单。吏兵沉重,节级严威。执藤条祗候立阶前,持大杖离班分左右。户婚词讼,断时有似玉衡明﹔斗殴是非,判处恰如金镜照。虽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从冰上立,尽教人向镜中行,说不尽许多威仪,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粗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害林冲。望恩相做主。’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杻来枷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鲠直,十分好善,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孙佛儿。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果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说!’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滕府尹也知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两个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两个公人。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公人已了。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什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遭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张教头那里肯应承。众邻舍亦说行不得。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由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那人写,林冲说道是:
  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张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寻到酒店里。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句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将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妇人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倒声绝在地,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动,但见:
  荆山玉损,可惜数十年结发成亲﹔宝鉴花残,枉费九十日东君匹配。花容倒卧,有如西苑芍药倚朱栏﹔檀口无言,一似南海观音来入定。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林冲与泰山张教头救得起来,半晌方才苏醒,兀自哭不住。林冲把休书与教头收了﹔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张教头嘱付林冲道:‘你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林冲起身谢了,拜辞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家,不在话下。
  且说两个防送公人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请说话。’董超道:‘是谁?’酒保道:‘小人不认的,只叫请端公便来。’原来宋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当时董超便和酒保径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董超坐在对席,酒保一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薛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人,敢共对席。’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著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回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吩咐,并不妨事。’董超道:‘却怕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的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使这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照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徙的,都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说董超薛霸将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当下董薛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饮食,投沧州路上来。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三两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余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着你这个魔头。’看看天色又晚,但见:
  火轮低坠,玉镜将悬。遥观野委爨炊俱生,近睹柴门半掩。僧投古寺,云林时见鸦归:渔傍阴涯,风树犹闻蝉噪。急急牛羊来热,劳劳驴马息蒸途。

  当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里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冲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林冲叫一声:‘哎也!’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林冲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不止。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搀著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但见:
  枯蔓层层如雨脚,乔枝郁郁似云头。
  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断愁。
  这座林子有名唤做‘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林冲叫声:‘阿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林冲道:‘上下做什么?’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林冲答道:‘小人是个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绑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什么闲语!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楼主| 雪思凝 发表于 2010-2-7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抡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吩咐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洒家懮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的你断配沧州,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洒家也在那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到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厮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著林冲。又替他拖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个人入来坐下。看那店时,但见:
  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桃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轻轻酒旆舞薰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
  当下深、冲、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店。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有诗为证:
  最恨奸谋欺白日,独持义气薄黄金。
  迢遥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两个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智深抡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道:‘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什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但见:
  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刘伶仰卧画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酝壮农夫之胆,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当来。
  三个人入酒店里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三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著,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是原来不知我的好意。’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谁敢欺负他?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弯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三个出门,果然三二里,见座大石桥。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涧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弯来到庄前,看时,好个大庄院!但见:
  门迎黄道,山接青龙。万枝桃绽武陵溪,千树花开金谷苑。聚贤堂上,四时有不谢奇花﹔百卉厅前,八节赛长春佳景。堂悬敕额金牌,家有誓书铁券。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级高堂﹔画栋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不是当朝勋戚第,也应前代帝王家。
  三个人来到庄上,见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见。’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许你不得。’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但见:
  人人俊丽,个个英雄。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飞鱼袋内,高插着装金雀画细轻弓﹔狮子壶中,整攒著点翠雕翎端正箭。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标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画鼓团𪢮,向马上时闻响震。鞍边拴系,无非天外飞禽﹔马上擎抬,尽是山中走兽。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那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著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近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冲连忙答礼。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带坐了。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不敢违命,先捧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说:‘教头请里面少坐。’柴进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著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那人全不睬著,也不还礼。林冲不敢抬头。柴进指著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洪教头亦不相让,便去上首便坐。柴进看了,又不喜欢。林冲只得肩下坐了,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师,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林冲听了,并不做声。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柴进道:‘且把酒来吃著,待月上来也罢。’
  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照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不然我一棒打翻了他,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和你使一棒看。’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棍棒来,放在地下。洪教头先脱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洪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洪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两个教头就明月地下交手,真个好看。怎见是山东大擂?但见:
  山东大擂,河北夹枪。大擂棒是鳅鱼穴内喷来,夹枪棒是巨蟒窠中窜出。大擂棒似连根拔怪树,夹枪棒如遍地卷枯藤。两条海内抢珠龙,一对岩前争食虎。
  两个教头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林冲道:‘小人输了。’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大笑着道:‘这个容易。’便叫庄客取十两银子,当时将至。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洪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却待要使。柴进叫这:‘且住!’叫庄客取出一锭银来,重二十五两。无一时,至面前。柴进乃言:‘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是赢的,便将此银子去。’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洪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著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脚步已乱了,便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著洪教头臁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众人一齐大笑。洪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洪教头,羞颜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正是:
  欺人意气总难堪,冷眼旁观也不甘。
  请看受伤并折利,方知骄傲是羞惭。
  柴进留林冲在庄上,一连住了几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两个公人催促要行。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吩咐林冲道:‘沧州人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发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吩咐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教头。’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两个公人相谢了。
  三人取路投沧州来,将及午牌时候,已到沧州城里,虽是个小去处,亦有六街三市。径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说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看那牢城营时,但见:
  门高墙壮,地阔池深。天王堂畔,两行细柳绿垂烟﹔点视厅前,一簇乔松青泼黛。来往的,尽是咬钉嚼铁汉﹔出入的,无非沥血剖肝人。
  沧州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著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林冲笑道:‘皆赖差拨照顾。’差拨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差拨道:‘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林冲道:‘多谢指教。’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林冲听得叫唤,来到厅前。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林冲告道:‘小人于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现今有病,乞赐怜恕。’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差拨道:‘见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勾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冲道:‘谢得照顾。’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话不絮烦。时遇冬深将近,忽一日,林冲巳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林冲回头过来看时,见了那人。有分教,林冲火烟堆里,争些断送余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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