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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17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第一回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第二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第三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第四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第六回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第七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第八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第九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

第十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一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沖雪夜上梁山

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第十三回 急先鋒東郭爭功 青面獸北京鬥武

第十四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五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七回 花和尚單打二龍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第十八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九回 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第二十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第二十五回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

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喪 供人頭武二郎設祭

第二十七回 母夜叉孟州道賣人肉 武都頭十字坡遇張青

第二十八回 武松威鎮安平寨 施恩義奪快活林

第二十九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蔣門神

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第三十三回 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

第三十四回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第三十五回 石將軍村店寄書 小李廣梁山射雁

第三十六回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第三十七回 沒遮攔追趕及時雨 船火兒大鬧潯陽江

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條

第三十九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

第四十一回 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

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第四十五回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

第四十六回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

第四十七回 撲天鵰兩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第四十八回 一丈青單捉王矮虎 宋公明兩打祝家莊

第四十九回 解珍解寶雙越獄 孫立孫新大劫牢

第五十回 吳學究雙掌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

第五十一回 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

第五十二回 李逵打死殷天錫 柴進失陷高唐州

第五十三回 戴宗智取公孫勝 李逵斧劈羅真人

第五十四回 入雲龍鬥法破高廉 黑旋風探穴救柴進

第五十五回 高太尉大興三路兵 呼延灼擺布連環馬

第五十六回 吳用使時遷盜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第五十七回 徐寧教使鉤鐮鎗 宋江大破連環馬

第五十八回 三山聚義打青州 眾虎同心歸水泊

第五十九回 吳用賺金鈴弔掛 宋江鬧西嶽華山

第六十回 公孫勝芒碭山降魔 晁天王曾頭市中箭
第六十一回 吳用智賺玉麒麟 張順夜鬧金沙渡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賺關勝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夢中顯聖 浪裏白條水上報冤

第六十六回 時遷火燒翠雲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

第六十七回 宋江賞馬步三軍 關勝降水火二將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第六十九回 東平府誤陷九紋龍 宋公明義釋雙鎗將

第七十回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第七十一回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第七十二回 柴進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鬧東京

第七十三回 黑旋風喬捉鬼 梁山泊雙獻頭

第七十四回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第七十五回 活閻羅倒船偷御酒 黑旋風扯詔罵欽差

第七十六回 吳加亮布四斗五方旗 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第七十七回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第七十八回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第七十九回 劉唐放火燒戰船 宋江兩敗高太尉

第八十回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第八十一回 燕青月夜遇道君 戴宗定計出樂和

第八十二回 梁山泊分金大買市 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第八十三回 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陳橋驛滴淚斬小卒

第八十四回 宋公明兵打薊州城 盧俊義大戰玉田縣

第八十五回 宋公明夜度益津關 吳學究智取文安縣

第八十六回 宋公明大戰獨鹿山 盧俊義兵陷青石峪

第八十七回 宋公明大戰幽州 呼延灼力擒番將

第八十八回 顏統軍陣列混天象 宋公明夢授玄女法

第八十九回 宋公明破陣成功 宿太尉頒恩降詔

第九十回 五臺山宋江參禪 雙林鎮燕青遇故

第九十一回 宋公明兵渡黃河 盧俊義賺城黑夜

第九十二回 振軍威小李廣神箭 打蓋郡智多星密籌

第九十三回 李逵夢鬧天池 宋江兵分兩路

第九十四回 關勝義降三將 李逵莽陷眾人

第九十五回 宋公明忠感后土 喬道清術敗宋兵

第九十六回 幻魔君術窘五龍山 入雲龍頭圍百谷嶺

第九十七回 陳瓘諫官陞安撫 瓊英處女做先鋒

第九十八回 張清緣配瓊英 吳用計鴆鄔梨

第九十九回 花和尚解脫緣纏井 混江龍水灌太原城

第一百回 張清瓊英雙建功 陳瓘宋江同奏捷

第一百一回 謀墳地陰險產逆 蹈春陽妖艷生奸

第一百二回 王慶因姦喫官司 龔端被打師軍犯

第一百三回 張管營因妾弟喪身 范節級為表兄醫臉

第一百四回 段家莊重招新女婿 房山寨雙併舊強人

第一百五回 宋公明避暑療軍兵 喬道清回風燒賊寇

第一百六回 書生談笑卻強敵 水軍汨沒破堅城

第一百七回 宋江大勝紀山軍 朱武打破六花陣

第一百八回 喬道清興霧取城 小旋風藏炮擊賊

第一百九回 王慶渡江被捉 宋江剿寇成功

第一百十回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東京城獻俘

第一百十一回 張順夜伏金山寺 宋江智取潤州城

第一百十二回 盧俊義分兵宣州道 宋公明大戰毘陵郡

第一百十三回 混江龍太湖小結義 宋公明蘇州大會垓

第一百十四回 寧海軍宋江弔孝 涌金門張順歸神

第一百十五回 張順魂捉方天定 宋江智取寧海軍

第一百十六回 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烏龍嶺

第一百十七回 睦州城箭射鄧元覺 烏龍嶺神助宋公明

第一百十八回 盧俊義大戰昱嶺關 宋公明智取清溪洞

第一百十九回 魯智深浙江坐化 宋公明衣錦還鄉

第一百二十回 宋公明神聚蓼兒洼 徽宗帝夢游梁山泊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1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但見:
  祥雲迷鳳閣,瑞氣罩龍樓。含煙御柳拂旌旗,帶露宮花迎劍戟。天香影裏,玉簪朱履聚丹墀﹔仙樂聲中,繡襖錦衣扶御駕。珍珠簾捲,黃金殿上現金轝﹔鳳羽扇開,白玉階前停寶輦。隱隱淨鞭三下響,層層文武兩班齊。
  當有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只見班部叢中,宰相趙哲,參政文彥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伏望陛下釋罪寬恩,省刑薄稅,祈禳天災,救濟萬民。」天子聽奏,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不料其年瘟疫轉盛。仁宗天子聞知,龍體不安,復會百官計議。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啟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拜罷起居,奏曰:「目今天災盛行,軍民塗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災,可宣嗣漢天師星夜臨朝,就京師禁院,修設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奏聞上帝,可以禳保民間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學士草詔一道,天子御筆親書,並降御香一炷,欽差內外提點,殿前太尉洪信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龍虎山,宣請嗣漢天師張真人星夜來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親將丹詔付與洪太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領了聖敕,辭別天子,背了詔書,盛了御香,帶了數十人,上了鋪馬,一行部從,離了東京,取路逕投信州貴溪縣來。但見:
  遙山疊翠,遠水澄清。奇花綻錦繡鋪林,嫩柳舞金絲拂地。風和日暖,時過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郵亭驛館。羅衣蕩漾紅塵內,駿馬馳驅紫陌中。
  且說太尉洪信齎擎御詔,一行人從,上了路途,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眾,準備接詔。次日,眾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只見上清宮許多道眾,鳴鐘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宮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
  青松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松老檜。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隨著太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髮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趿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潺湲,牆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內銜芝白鹿。三清殿上,擊金鐘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罄真人禮斗。獻香臺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將瑤壇,赤日影搖紅瑪瑙。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自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著。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稟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稟: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殿上,與眾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著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齎捧御書丹詔,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稟道:「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御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志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誠。既然恁地,依著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次日五更時分,眾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太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手裏提著銀手爐,降降地燒著御香。許多道眾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顧志誠上去。」
  太尉別了眾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將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岫,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面平極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藏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雲謂之巖,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澗,古渡源頭謂之溪,巖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為掩,右壁為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象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儠如平。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生谷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里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裀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氣喘。只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松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弔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喫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
  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
  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獐麀皆斂跡。
  那大蟲望著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諕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中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
  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纔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
  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嘆了數口氣,怨道:「皇帝御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只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沖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弔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喫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往後便倒在盤陀石邊。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飆起,掣目電光生。動蕩則折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捲一堆銀。
  那條大蛇,逕搶到盤陀石邊,朝著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纔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栗子比餶飿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巾幘,卻待再要上山去。正欲移步,只聽得松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只見那一個道童,倒騎著一頭黃牛,橫吹著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
  頭綰兩枚丫髻,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絛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但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著黃牛,橫吹著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麼?」道童不睬,只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呵呵大笑,拿著鐵笛,指著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今上皇帝差個洪太尉齎擎丹詔御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吩咐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纔驚諕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
  太尉拿著提爐,再尋舊路,奔下山來。眾道士接著,請至方丈坐下。真人便問太尉道:「曾見天師麼?」太尉說道:「我是朝中貴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喫了這般辛苦,爭些兒送了性命。為頭上至半山裏,跳出一隻弔睛白額大蟲,驚得下官魂魄都沒了,又行不過一個山嘴,竹藤裏搶出一條雪花大蛇來,盤做一堆,攔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盡是你這道眾戲弄下官。」真人覆道:「貧道等怎敢輕慢大臣?這是祖師試探太尉之心。本山雖有蛇虎,並不傷人。」太尉又道:「我正走不動,方欲再上山坡,只見松樹旁邊轉出一個道童,騎著一頭黃牛,吹著管鐵笛,正過山來。我便問他:『那裏來?識得俺麼?』他道:『已都知了。』說天師吩咐,早晨乘鶴駕雲,往東京去了,下官因此回來。」真人道:「太尉可惜錯過,這個牧童,正是天師。」太尉道:「他既是天師,如何這等猥獕?」真人答道:「這代天師,非同小可。雖然年幼,其實道行非常。他是額外之人,四方顯化,極是靈驗。世人皆稱為道通祖師。」洪太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識真師,當面錯過!」真人道:「太尉且請放心。既然祖師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這場醮事,祖師已都完了。」太尉見說,方纔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太尉,請將丹詔收藏於御書匣內,留在上清宮中,龍香就三清殿上燒了。當日方丈內大排齋供,設宴飲酌,至晚席罷,止宿到曉。
  次日早膳以後,真人,道眾,並提點,執事人等,請太尉遊山。太尉大喜。許多人從跟隨著,步行出方丈,前面兩個道童引路。行至宮前宮後,看玩許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貴不可盡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極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殿,驅邪殿。諸宮看遍,行到右廊後一所去處。洪太尉看時,另外一所殿宇,一遭都是搗椒紅泥牆﹔正面兩扇朱紅隔子,門上使著肐膊大鎖鎖著,交叉上面貼著十數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疊疊使著朱印﹔簷前一面硃紅漆金字牌額,左書四個金字,寫道:「伏魔之殿」。太尉指著門道:「此殿是甚麼去處?」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祖天師鎖鎮魔王之殿。」太尉又問道:「如何上面重重疊疊貼著許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國師封鎖魔王在此。但是經傳一代天師,親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孫孫,不得妄開。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經八九代祖師,誓不敢開。鎖用銅汁灌鑄,誰知裏面的事。小道自來住持本宮三十余年,也只聽聞。」
  洪太尉聽了,心中驚怪,想道:「我且試看魔王一看。」便對真人說道:「你且開門來,我看魔王甚麼模樣。」真人告道:「太尉,此殿決不敢開!先祖天師叮嚀告戒:今後諸人不許擅開。」太尉笑道:「胡說!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良民,故意安排這等去處,假稱鎖鎮魔王,顯耀你們道術。我讀一鑒之書,何曾見鎖魔之法!神鬼之道,處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內。快疾與我打開,我看魔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稟說:「此殿開不得,恐惹利害,有傷於人。」太尉大怒,指著道眾說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士限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
  真人等懼怕太尉權勢,只得喚幾個火工道人來,先把封皮揭了,將鐵鎚打開大鎖。眾人把門推開,看裏面時,黑洞洞地,但見:
  昏昏默默,杳杳冥冥,數百年不見太陽光,億萬載難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東西?黑煙靄靄撲人寒,冷氣陰陰侵體顫。人跡不到之處,妖精往來之鄉。閃開雙目有如盲,伸出兩手不見掌。常如三十夜,卻似五更時。
  眾人一齊都到殿內,黑暗暗不見一物。太尉教從人取十數個火把點著,將來打一照時,四邊並無一物,只中央一個石碑,約高五六尺,下面石龜趺坐,大半陷在泥裏。照那碑碣上時,前面都是龍章鳳篆,天書符籙,人皆不識﹔照那碑後時,卻有四個真字大書,鑿著「遇洪而開」。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輳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洪太尉看了這四個字,大喜,便對真人說道:「你等阻當我,卻怎地數百年前已註定我姓字在此?遇洪而開,分明是教我開看,卻何妨。我想這個魔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從人,與我多喚幾個火工人等,將鋤頭鐵鍬來掘開。」
  真人慌忙諫道:「太尉不可掘動,恐有利害,傷犯於人,不當穩便。」太尉大怒,喝道:「你等道眾,省得甚麼?碑上分明鑿著遇我教開,你如何阻當?快與我喚人來開。」真人又三回五次稟道:「恐有不好。」太尉那裏肯聽。只得聚集眾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齊併力掘那石龜,半日方纔掘得起﹔又掘下去,約有三四尺深,見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圍。洪太尉叫再掘起來,真人又苦稟道:「不可掘動。」太尉那裏肯聽。眾人只得把石板一齊扛起。看時,石板底下,卻是一個萬丈深淺地穴。只見穴內刮喇喇一聲響亮。那響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錢塘江上,潮頭浪擁出海門來﹔泰華山頭,巨靈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奮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威,飛鎚擊碎了始皇輦。一風撼折千竿竹,十萬軍中半夜雷。
  那一聲響亮過處,只見一道黑氣,從穴裏滾將起來,掀塌了半個殿角。那道黑氣,直沖到半天裏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眾人喫了一驚,發聲喊,都走了,撇下鋤頭鐵鍬,盡從殿內奔將出來,推倒攧翻無數。驚得洪太尉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土。奔到廊下,只見真人向前叫苦不迭。
  太尉問道:「走了的卻是甚麼妖魔?」那真人言不過數句,話不過一席,說出這個緣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不穩,晝食忘餐。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兒窪內聚神蛟。畢竟龍虎山真人說出甚麼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18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龍大鬧史家村

  話說當時住持真人對洪太尉說道:「太尉不知,此殿中當初是祖老天師洞玄真人傳下法符,囑付道:『此殿內鎮鎖著三十六員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單八個魔君在裏面。上立石碑,鑿著龍章鳳篆天符,鎮住在此。若還放他出世,必惱下方生靈。』如今太尉放他走了,怎生是好?」有詩為證:
  千古幽扃一旦開,天罡地煞出泉臺。
  自來無事多生事,本為禳災卻惹災。
  社稷從今雲擾擾,兵戈到處鬧垓垓。
  高俅姦佞雖堪恨,洪信從今釀禍胎。
  當時洪太尉聽罷,渾身冷汗,捉顫不住。急急收拾行李,引了從人,下山回京。真人並道眾送官已罷,自回宮內,修整殿宇,起豎石碑,不在話下。
  再說洪太尉在途中吩咐從人,教把走妖魔一節,休說與外人知道,恐天子知而見責。於路無話,星夜回至京師,進得汴梁城,聞人所說:「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籙,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天師辭朝,乘鶴駕雲,自回龍虎山去了。」洪太尉次日早朝,見了天子。奏說:「天師乘鶴駕雲,先到京師,臣等驛站而來,纔得到此。」仁宗准奏,賞賜洪信,復還舊職,亦不在話下。
  後來仁宗天子在位共四十二年,晏駕,無有太子,傳位濮安懿王允讓之子,太宗皇帝的孫,立帝號曰英宗。在位四年,傳位與太子神宗。神宗在位一十八年,傳位與太子哲宗。那時天下盡皆太平,四方無事。
  且說東京開封府汴梁宣武軍,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鎗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毯。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便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鎗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裏城外幫閒。因幫了一個生鐵王員外兒子使錢,每日三瓦兩舍,風花雪月,被他父親開封府裏告了一紙文狀,府尹把高俅斷了二十脊杖,迭配出界發放。東京城裏人民不許容他在家宿食。高俅無計奈何,只得來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閒漢,柳大郎,名喚柳世權。他平生專好惜客養閒人,招納四方干隔澇漢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後來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風調雨順,放寬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臨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東京。這柳世權卻和東京城裏金梁橋下開生藥鋪的董將士是親戚,寫了一封書札,收拾些人事盤纏,賫發高俅回東京,投奔董將士家過活。
  當時高俅辭了柳大郎,背上包裹,離了臨淮州,迤邐回到東京,逕來金梁橋下董生藥家,下了這封信。董將士一見高俅,看了柳世權來書,自肚裏尋思道:「這高俅我家如何安著得他!若是個志誠老實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兒們學些好。他卻是個幫閒的破落戶,沒信行的人﹔亦且當初有過犯來,被斷配的人,舊性必不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兒們不學好了,待不收留他,又撇不過柳大郎面皮。」當時只得權且歡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住了十數日,董將士思量出一個路數,將出一套衣服,寫了一封書簡,對高俅說道:「小人家下螢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後誤了足下。我轉薦足下與小蘇學士處,久後也得個出身。足下意內如何?」高俅大喜,謝了董將士。董將士使個人將著書簡,引領高俅,逕到學士府內。門吏轉報小蘇學士,出來見了高俅,看了來書,知道高俅原是幫閒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這裏如何安著得他!不如做個人情,薦他去駙馬王晉卿府裏,做個親隨。人都喚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喜歡這樣的人。」當時回了董將士書札,留高俅在府裏住了一夜。次日,寫了一封書呈,使個幹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處。
  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駙馬。他喜愛風流人物,正用這樣的人。一見小蘇學士差人持書送這高俅來,拜見了,便喜。隨即寫回書,收留高俅在府內做個親隨。自此高俅遭際,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自古道:「日遠日疏,日親日近。」忽一日,小王都太尉慶誕生辰,吩咐府中安排筵宴,專請小舅端王。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現掌東駕,排號九大王,是個聰明俊俏人物。這浮浪子弟門風幫閒之事,無一般不曉,無一般不會,更無一般不愛。即如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踢毯打彈,品竹調絲,吹彈歌舞,自不必說。當日王都尉府中,準備筵宴,水陸俱備。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競奏新聲,教坊司頻逞妙藝。水晶壺內,盡都是紫府瓊漿﹔琥珀杯中,滿泛著瑤池玉液。玳瑁盤堆仙桃異果,玻璃碗供熊掌駝蹄。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紅裙舞女,盡隨著象板鸞簫﹔翠袖歌姬,簇捧定龍笙鳳管。兩行珠翠立階前,一派笙歌臨座上。
  且說這端王來王都尉府中赴宴,都尉設席,請端王居中坐定,都尉對席相陪。酒進數杯,食供兩套,那端王起身淨手,偶來書院裏少歇,猛見書案上一對兒羊脂玉碾成的鎮紙獅子,極是做得好,細巧玲瓏。端王拿起獅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王都尉見端王心愛,便說道:「再有一個玉龍筆架,也是這個匠人一手做的,卻不在手頭。明日取來,一併相送。」端王大喜道:「深謝厚意,想那筆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來,送至宮中便見。」端王又謝了。兩個依舊入席,飲宴至暮,盡醉方散。端王相別回宮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龍筆架,和兩個鎮紙玉獅子,著一個小金盒子盛了,用黃羅包袱包了,寫了一封書呈,卻使高俅送去。高俅領了王都尉鈞旨,將著兩般玉玩器,懷中揣著書呈,逕投端王宮中來。把門官吏轉報與院公。沒多時,院公出來問:「你是那個府裏來的人?」高俅施禮罷,答道:「小人是王駙馬府中,特送玉玩器來進大王。」院公道:「殿下在庭心裏和小黃門踢氣毬,你自過去。」高俅道:「相煩引進。」院公引到庭前,高俅看時,見端王頭戴軟紗唐巾,身穿紫繡龍袍,腰繫文武雙穗絛,把繡龍袍前襟拽縛扎起,揣在絛兒邊。足穿一雙嵌金線飛鳳靴,三五個小黃門相伴著蹴氣毬。高俅不敢過去衝撞,立在從人背後伺候。也是高俅合當發跡,時運到來,那個氣毬騰地起來,端王接個不著,向人叢裏直滾到高俅身邊,那高俅見氣毬來,也是一時的膽量,使個鴛鴦拐,踢還端王。端王見了大喜,便問道:「你是甚人?」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親隨,受東人使令,齎送兩般玉玩器來,進獻大王,有書呈在此拜上。」端王聽罷,笑道:「姐夫直如此掛心。」高俅取出書呈進上。端王開盒子看了玩器,都遞與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卻先問高俅道:「你原來會踢氣毬!你喚做甚麼?」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做高俅,胡亂踢得幾腳。」端王道:「好!你便下場來踢一回耍。」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樣人,敢與恩王下腳!」端王道:「這是『齊雲社』,名為『天下圓』,但踢何傷。」高俅再拜道:「怎敢!」三回五次告辭,端王定要他踢,高俅只得叩頭謝罪,解膝下場。纔踢幾腳,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來,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樣,這氣毬一似鰾膠粘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裏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宮中過了一夜。
  次日,排個筵會,專請王都尉宮中赴宴。卻說王都尉當日晚不見高俅回來,正疑思間,只見次日門子報道:「九大王差人來傳令旨,請太尉到宮中赴宴。」王都尉出來,見了那干人,看了令旨,隨即上馬,來到九大王府前,下馬入宮,來見了端王。端王大喜,稱謝兩般玉玩器。入席飲宴間,端王說道:「這高俅踢得兩腳好氣毬,孤欲索此人做親隨如何?」王都尉答道:「殿下既用此人,就留在宮中伏侍殿下。」端王歡喜,執杯相謝。二人又閒話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駙馬府去﹔不在話下。
  且說端王自從索得高俅做伴之後,就留在宮中宿食,高俅自此遭際端王,每日跟隨,寸步不離。未及兩個月,哲宗皇帝晏駕,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議,冊立端王為天子,立帝號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登基之後,一向無事。忽一日,與高俅道:「朕欲要抬舉你,但有邊功,方可陞遷,先教樞密院與你入名,只是做隨駕遷轉的人。」後來沒半年之間,直抬舉高俅做到殿帥府太尉職事。正是:
  不拘貴賤齊雲社,一味模稜天下圓。抬舉高俅毬氣力,全憑手腳會當權。
  且說高俅得做了殿帥府太尉,選揀吉日良辰,去殿帥府裏到任。所有一應合屬公吏衙將,都軍監軍,馬步人等,盡來參拜,各呈手本,開報花名。高殿帥一一點過,於內只欠一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半月之前,已有病狀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門管事。高殿帥大怒,喝道:「胡說!既有手本呈來,卻不是那廝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與我拿來。」隨即差人到王進家來,捉拿王進。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只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之上。牌頭與教頭王進說道:「如今高殿帥新來上任,點你不著,軍正司稟說染患在家,見有病患狀在官。高殿帥焦躁,那裏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頭詐病在家,教頭只得去走一遭。若還不去,定連累眾小人了。」
  王進聽罷,只得捱著病來。進得殿帥府前,參見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起來立在一邊。高俅道:「你那廝便是都軍教頭王昇的兒子?」王進稟道:「小人便是。」高俅喝道:「這廝,你爺是街市上使花棒賣藥的,你省的甚麼武藝?前官沒眼,參你做個教頭,如何敢小覷我,不伏俺點視!你托誰的勢,要推病在家,安閒快樂!」王進告道:「小人怎敢,其實患病未痊。」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王進又告道:「太尉呼喚,安敢不來!」高殿帥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與我打這廝!」眾多牙將都是和王進好的,只得與軍正司同告道:「今日太尉上任,好日頭,權免此人這一次。」高太尉喝道:「你這賊配軍,且看眾將之面,饒恕你今日,明日卻和你理會。」王進謝罪罷,起來抬頭看了,認得是高俅。出得衙門,歎口氣道:「俺的性命,今番難保了。俺道是甚麼高殿帥,卻原來正是東京幫閒的『圓社』高二。比先時曾學使棒,被我父親一棒打翻,三四個月將息不起,有此之讎。他今日發跡,得做殿帥府太尉,正待要報讎,我不想正屬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與他爭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悶悶不已。對娘說知此事,母子二人,抱頭而哭。娘道:「我兒,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只恐沒處走。」王進道:「母親說得是,兒子尋思,也是這般計較。只有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鎮守邊庭,他手下軍官,多有曾到京師的,愛兒子使鎗棒,何不逃去投奔他們?那裏是用人去處,足可安身立命。」正是:
  用人之人,人始為用。恃己自用,人為人送。
  彼處得賢,此間失重。若驅若引,可惜可痛。
  當下娘兒兩個商議定了。其母又道:「我兒,和你要私走,只恐門前兩個牌軍,是殿帥府撥來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須走不脫。」王進道:「不妨。母親放心,兒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當下日晚未昏,王進先叫張牌入來,吩咐道:「你先喫了些晚飯,我使你一處去幹事。」張牌道:「教頭使小人那裏去?」王進道:「我因前日病患,許下酸棗門外嶽廟裏香願,明日早要去燒炷頭香。你可今晚先去吩咐廟祝,教他來日早些開廟門,等我來燒炷頭香,就要三牲,獻劉李王。你就廟裏歇了等我。」張牌答應,先喫了晚飯,叫了安置,望廟中去了。
  當夜子母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細軟,銀兩,做一擔兒打挾了。又裝兩個料袋袱駝,拴在馬上的。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進教起李牌,吩咐道:「你與我將這些銀兩,去嶽廟裏,和張牌買個三牲煮熟,在那裏等候。我買些紙燭,隨後便來。」李牌將銀子望廟中去了。
  王進自去備了馬,牽出後槽,將料袋袱駝搭上,把索子拴縛牢了,牽在後門外,扶娘上了馬。家中粗重都棄了,鎖上前後門,挑了擔兒,跟在馬後。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勢出了西華門,取路望延安府來。
  且說兩個牌軍,買了福物煮熟。在廟等到巳牌,也不見來。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尋時,見鎖了門,兩頭無路。尋了半日,並無有人,看看待晚,嶽廟裏張牌疑忌,一直奔回家來。又和李牌尋了一黃昏,看看黑了。兩個見他當夜不歸,又不見他老娘。次日,兩個牌軍又去他親戚之家訪問,亦無尋處。兩個恐怕連累,只得去殿帥府首告:「王教頭棄家在逃,子母不知去向。」高太尉見告,大怒道:「賊配軍在逃,看那廝待走那裏去。」隨即押下文書,行開諸州各府,捉拿逃軍王進。二人首告,免其罪責,不在話下。
  且說王教頭母子二人,自離了東京,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上一月有餘。忽一日,天色將晚,王進挑著擔兒,跟在娘的馬後,口裏與母親說道:「天可憐見,慚愧了!我子母兩個,脫了這天羅地網之厄。此去延安府不遠了。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著了。」子母兩個歡喜,在路上不覺錯過了宿頭。走了這一晚,不遇著一處村坊,那裏去投宿是好?正沒理會處。只見遠遠地林子裏閃出一道燈光來。王進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裏陪個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當時轉入林子裏來看時,卻是一所大莊院,一週遭都是土牆,牆外卻有二三百株大柳樹。看那莊院,但見:
  前通官道,後靠溪岡。一週遭青縷如煙,四下裏綠陰似染。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田園廣野,負傭莊客有千人﹔家眷軒昂,女使兒童難計數。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多書籍子孫賢。
  當時王教頭來到莊前,敲門多時,只見一個莊客出來。王進放下擔兒,與他施禮。莊客道:「來俺莊上有甚事?」王進答道:「實不相瞞:小人母子二人,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宿店。來到這裏,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欲投貴莊,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納房金,萬望週全方便。」莊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莊主太公。肯時,但歇不妨。」王進又道:「大哥方便。」莊客人去多時,出來說道:「莊主太公教你兩個人來。」王進請娘下了馬。王進挑著擔兒,就牽了馬,隨莊客到裏面打麥場上,歇下擔兒,把馬拴在柳樹上。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來見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鬚髮皆白,頭戴遮塵煖帽,身穿直縫寬衫,腰繫皁絲絛,足穿熟皮靴。王進見了便拜。太公連忙道:「客人休拜,你們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且坐一坐。」王進母子兩個敘禮罷,都坐定。太公問道:「你們是那裏來的?如何昏晚到此?」王進答道:「小人姓張,原是京師人。今來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用,要去延安府投奔親眷。不想今日路上貪行了些程途,錯過了宿店,欲投貴莊,假宿一宵,來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納。」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個頂著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叫莊客安排飯來。沒多時,就廳上放開條桌子,莊客托出一桶盤,四樣菜蔬,一盤牛肉,鋪放桌上。先燙酒來篩下。太公道:「村落中無甚相待,休得見怪。」王進起身謝道:「小人母子無故相擾,此恩難報。」太公道:「休這般說,且請喫酒。」一面勸了五七杯酒,搬出飯來。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進子母到客房裏安歇。王進告道:「小人母親騎的頭口,相煩寄養,草料望乞應付,一併拜酬。」太公道:「這個不妨。我家也有頭口騾馬,教莊客牽出後槽,一發喂養。」王進謝了。挑那擔兒,到客房裏來。莊客點上燈火,一面提湯來洗了腳。太公自回裏面去了。王進子母二人謝了莊客,掩上房門,收拾歇息。次日,睡到天曉,不見起來。莊主太公來到客房前過,聽得王進子母在房裏聲喚。太公問道:「客官,天曉,好起了。」王進聽得,慌忙出房來,見太公施禮,說道:「小人起多時了。夜來多多攪擾,甚是不當。」太公問道:「誰人如此聲喚?」王進道:「實不相瞞太公說:老母鞍馬勞倦,昨夜心痛病發。」太公道:「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煩惱,教你老母且在老夫莊上住幾日。我有個醫心疼的方,叫莊客去縣裏撮藥來,與你老母親喫。教他放心,慢慢地將息。」王進謝了。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得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裏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那後生聽得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麼?」
  說猶未了,太公到來,喝那後生:「不得無禮。」那後生道:「叵耐這廝笑話我的棒法。」太公道:「客人莫不會使鎗棒?」王進道:「頗曉得些。敢問長上,這後生是宅上何人?」太公道:「是老漢的兒子。」王進道:「既然是宅內小官人,若愛學時,小人點撥他端正如何?」太公道:「恁地時,十分好。」便教那後生來拜師父。那後生那裏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聽這廝胡說。若喫他贏得我這條棒時,我便拜他為師。」王進道:「小官人若是不當村時,較量一棒耍子。」那後生就空地當中,把一條棒使得風車兒似轉,向王進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王進只是笑,不肯動手。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頑時,使一棒何妨。」王進笑道:「恐怕衝撞了令郎時,須不好看。」太公道:「這個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腳,也是他自作自受。」
  王進道:「恕無禮。」去鎗架上拿了一條棒在手裏,來到空地上,使個旗鼓。那後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逕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後生掄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裏臂將下來。那後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裏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後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後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後生爬將起來,便去旁邊掇條凳子,納王進坐,便拜道:「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王進道:「我母子二人,連日在此攪擾宅上,無恩可報,當以效力。」太公大喜,教那後生穿了衣裳,一同來後堂坐下。叫莊客殺一個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類,就請王進的母親一同赴席。四個人坐定,一面把盞,太公起身勸了一杯酒,說道:「師父如此高強,必是個教頭。小兒有眼不識泰山。」王進笑道:「奸不廝欺,俏不廝瞞,小人不姓張。俺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便是。這鎗棒終日搏弄。為因新任一個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帥府太尉,懷挾舊讎,要奈何王進。小人不合屬他所管,和他爭不得,只得子母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不想來到這裏,得遇長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患,連日管顧,甚是不當。既然令郎肯學時,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學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小人從新點撥他。」太公見說了,便道:「我兒,可知輸了,快來再拜師父。」那後生又拜了王進。正是:
  好為師患負虛名,心服應難以力爭。只有胸中真本事,能令頑劣拜先生。
  太公道:「教頭在上,老漢祖居在這華陰縣界,前面便是少華山。這村便喚做史家村,村中總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漢的兒子從小不務農業,只愛刺鎗使棒。母親說他不得,嘔氣死了,老漢只得隨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錢財,投師父教他。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教頭今日既到這裏,一發成全了他亦好。老漢自當重重酬謝。」王進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說時,小人一發教了令郎方去。」自當日為始,食喫了酒食,留住王教頭母子二人在莊上。史進每日求王教頭點撥十八般武藝,一一從頭指教。那十八般武藝:
  矛鎚弓弩銃,鞭簡劍鏈撾。
  斧鋮並戈戟,牌棒與鎗松。
  話說這史進每日在莊上管待王教頭母子二人,指教武藝。史太公自去華陰縣中承當里正,不在話下。不覺荏苒光陰,早過半年之上,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一杯未進笙歌送,階下辰牌又報時。
  前後得半年之上,史進打這十八般武藝,從新學得十分精熟。多得王進盡心指教,點撥得件件都有奧妙。王進見他學得精熟了,自思:「在此雖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來,相辭要上延安府去。史進那裏肯放,說道:「師父只在此間過了,小弟奉養你母子二人,以終天年,多少是好!」王進道:「賢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來,負累了你,不當穩便,以此兩難。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著在老種經略處勾當。那裏是鎮守邊庭,用人之際,足可安身立命。」
  史進並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個筵席送行。托出一盤兩個緞子,一百兩花銀謝師。次日,王進收拾了擔兒,備了馬,子母二人,相辭史太公。王進請娘乘了馬,望延安府路途進發。史進叫莊客挑了擔兒,親送十里之程,心中難捨。史進當時拜別了師父,灑淚分手,和莊客自回。王教頭依舊自挑了擔兒,跟著馬,和娘兩個,自取關西路裏去了。
  話中不說王進去投軍役,只說史進回到莊上,每日只是打熬氣力,亦且壯年,又沒老小,半夜三更起來演習武藝,白日裏只在莊後射弓走馬。不到半載之間,史進父親太公,染病患症,數日不起。史進使人遠近請醫士看治,不能痊可,嗚呼哀哉,太公歿了。史進一面備棺槨盛殮,請僧修設好事,追齋理七,薦拔太公。又請道士建立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數壇好事功果道場﹔選了吉日良時,出喪安葬。滿村中三四百史家莊戶,都來送喪掛孝,埋殯在村西山上祖墳內了。史進家自此無人管業。史進又不肯務農,只要尋人使家生,較量鎗棒。
  自史太公死後,又早過了三四個月日。時當六月中旬,炎天正熱。那一日,史進無可消遣,捉個交床,坐在打麥場邊柳陰樹下乘涼。對面松林透過風來,史進喝采道:「好涼風!」正乘涼哩,只見一個人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史進喝道:「作怪!誰在那裏張俺莊上?」史進跳起身來,轉過樹背後,打一看時,認得是獵戶「摽兔」李吉。史進喝道:「李吉,張我莊內做甚麼?莫不來相腳頭?」李吉向前聲喏道:「大郎,小人要尋莊上矮丘乙郎喫碗酒,因見大郎在此乘涼,不敢過來衝撞。」
  史進道:「我且問你:往常時,你只是擔些野味,來我莊上賣,我又不曾虧了你,如何一向不將來賣與我?敢是欺負我沒錢?」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沒有野味,以此不敢來。」史進道:「胡說!偌大一個少華山,恁地廣闊,不信沒有個獐兒兔兒!」李吉道:「大郎原來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夥強人,扎下一個山寨,在上面聚集著五七百個小嘍囉,有百十匹好馬。為頭那個大王,喚作『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這三個為頭,打家劫舍,華陰縣裏禁他不得,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拿他,誰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們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討來賣?」史進道:「我也聽得說有強人,不想那廝們如此大弄,必然要惱人。李吉,你今後有野味時,尋些來。」李吉唱個喏,自去了。
  史進歸到廳前,尋思:「這廝們大弄,必要來薅惱村坊。──既然如此,……」便叫莊客揀兩頭肥水牛來殺了,莊內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燒了一陌順溜紙,便叫莊客去請這當村裏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教莊客一面把盞勸酒。史進對眾人說道:「我聽得少華山上有三個強人,聚集著五七百小嘍囉,打家劫舍,這廝們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來俺村中囉唣。我今特請你眾人來商議,倘若那廝們來時,各家準備。我莊上打起梆子,你眾人可各執鎗棒,前來救應。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遞相救護,共保村坊。如若強人自來,都是我來理會。」眾人道:「我等村農,只靠大郎做主。梆子響時,誰敢不來?」當晚眾人謝酒,各自分散,回家準備器械。自此史進修整門戶牆垣,安排莊院,設立幾處梆子,拴束衣甲,整頓刀馬,隄防賊寇,不在話下。
  且說少華山寨中三個頭領,坐定商議,為頭的「神機軍師」朱武,那人原是定遠人氏,能使兩口雙刀,雖無十分本事,卻精通陣法,廣有謀略,有八句詩單道朱武好處:
  道服裁棕葉,雲冠剪鹿皮。臉紅雙眼俊,面白細髯垂。陣法方諸葛,陰謀勝范蠡。華山誰第一,朱武號「神機」。
  第二個好漢姓陳,名達,原是鄴城人氏,使一條出白點鋼鎗,亦有詩贊道:
  力健聲雄性麤鹵,丈二長鎗撒如雨。鄴中豪傑霸華陰,陳達人稱「跳澗虎」。
  第三個好漢姓楊,名春,蒲州解良縣人氏,使一口大桿刀。亦有詩贊道:
  腰長臂瘦力堪誇,到處刀鋒亂撒花。鼎立華山真好漢,江湖名播「白花蛇」。
  當日朱武卻與陳達、楊春說道:「如今我聽知華陰縣裏出三千貫賞錢,召人捉我們。誠恐來時,要與他廝殺。只是山寨錢糧欠少,如何不去劫擄些來,以供山寨之用。聚積些糧食在寨裏,防備官軍來時,好和他打熬。」「跳澗虎」陳達道:「說得是。如今便去華陰縣裏,先問他借糧,看他如何。」「白花蛇」楊春道:「不要去華陰縣,只去蒲城縣,萬無一失。」陳達道:「蒲城縣人戶稀少,錢糧不多,不如只打華陰縣,那裏人民豐富,錢糧廣有。」楊春道:「哥哥不知,若去打華陰縣時,須從史家村過。那個「九紋龍」史進是個大蟲,不可去撩撥他。──他如何肯放我們過去?」陳達道:「兄弟好懦弱!一個村坊過去不得,怎地敢抵敵官軍?」楊春道:「哥哥不可小覷了他,那人端的了得。」朱武道:「我也曾聞他十分英雄,說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罷。」陳達叫將起來,說道:「你兩個閉了鳥嘴!長別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他只是一個人,須不三頭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嘍囉:「快備我的馬來。如今便去先打史家莊,後取華陰縣。」朱武楊春再三諫勸,陳達那裏肯聽!隨即披掛上馬,點了一百四五十小嘍囉,鳴鑼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說史進正在莊前整製刀馬,只見莊客報知此事。史進聽得,就莊上敲起梆子來。那莊前莊後,莊東莊西,三四百史家莊戶,聽得梆子響,都拖鎗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齊都到史家莊上。看了史進頭戴一字巾,身披朱紅甲,上穿青錦襖,下著抹綠靴,腰系皮膊,前、後鐵掩心,一張弓,一壺箭,手裏拿一把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莊客牽過那匹火炭赤馬。史進上了馬,綽了刀,前面擺著三四十壯健的莊客,後面列著八九十村蠢的鄉夫。各史家莊戶,都跟在後頭,一齊吶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華山陳達引了人馬,飛奔到山坡下,便將小嘍囉擺開。史進看時,見陳達頭戴干紅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鐵甲,上穿一領紅衲襖,腳穿一對弔墩靴,腰繫七尺攢線膊,坐騎一匹高頭白馬,手中橫著丈八點鋼矛。小嘍囉兩勢下吶喊,二員將就馬上相見。
  陳達在馬上看著史進,欠身施禮。史進喝道:「汝等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犯著迷天大罪,都是該死的人。你也須有耳朵,──好大膽!──直來太歲頭上動土!」陳達在馬上答道:「俺山寨裏欠少些糧食,欲往華陰縣借糧,經由貴莊,假一條路,並不敢動一根草,可放我們過去,回來自當拜謝。」史進道:「胡說!俺家現當里正,正要來拿你這夥賊。今日倒來經由我村中過,卻不拿你,倒放你過去,本縣知道,須連累於我。」陳達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煩借一條路。」史進道:「甚麼閒話!我便肯時,有一個不肯,你問得他肯便去。」陳達道:「好漢,教我問誰?」史進道:「你問得我手裏這口刀肯,便放你去。」陳達大怒道:「趕人不要趕上,休得要逞精神!」史進也怒,掄手中刀,驟坐下馬,來戰陳達。陳達也拍馬挺鎗,來迎史進。兩個交馬,但見:
  一來一往,一上一下。一來一往,有如深水戲珠龍﹔一上一下,卻似半巖爭食虎。「九紋龍」忿怒,三尖刀只望頂門飛﹔「跳澗虎」生嗔,丈八矛不離心坎刺。好手中間逞好手,紅心裏面奪紅心。
  史進、陳達兩個鬥了多時,史進賣個破綻,讓陳達把鎗望心窩裏搠來,史進卻把腰一閃,陳達和鎗攧入懷裏來,史進輕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挾,把陳達輕輕摘離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線膊,只一丟,丟落地,那匹戰馬撥風也似去了。史進叫莊客將陳達綁縛了,眾人把小嘍囉一趕都走了。史進回到莊上,將陳達綁在庭心內柱上,等待一發拿了那兩個賊首,一併解官請賞。且把酒來賞了眾人,教且權散。眾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傑。
  休說眾人歡喜飲酒,卻說朱武楊春兩個,正在寨裏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嘍囉再去打聽消息。只見同去的人牽著空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陳家哥哥不聽二位哥哥所說,送了性命。」朱武問其緣故,小嘍囉備說交鋒一節,──怎當史進英雄!朱武道:「我的言語不聽,果有此禍。」楊春道:「我們盡數都去,與他死拚如何?」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輸了,你如何拚得他過?我有一條苦計,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楊春問道:「如何苦計?」朱武附耳低言說道:「只除恁地。……」楊春道:「好計!我和你便去,事不宜遲。」
  再說史進正在莊上忿怒未消,只見莊客飛報道:「山寨裏朱武楊春自來了。」史進道:「這廝合休,我教他兩個一發解官。快牽馬過來。」一面打起梆子,眾人早都到來。史進上了馬,正待出莊門,只見朱武楊春步行,已到莊前。兩個雙雙跪下,擎著兩眼淚。史進下馬來喝道:「你兩個跪下如何說?」朱武哭道:「小人等三個,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當初發願道:『不求同日生,只願同日死。』雖不及關張劉備的義氣,其心則同。今日小弟陳達不聽好言,誤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貴莊,無計懇求,今來一逕就死,望英雄將我三人,一發解官請賞,誓不皺眉。我等就英雄手內請死,並無怨心。」史進聽了,尋思道:「他們直恁義氣。我若拿他去解官請賞時,反教天下好漢們恥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蟲不喫伏肉。』」史進便道:「你兩個且跟我進來。」朱武楊春並無懼怯,隨了史進,直到後廳前跪下,又教史進綁縛。史進三回五次叫起來,他兩個那裏肯起來。惺惺惜惺惺,好漢識好漢。史進道:「你們既然如此義氣深重,我若送了你們,不是好漢。我放陳達還你如何?」朱武道:「休得連累了英雄,不當穩便,寧可把我們去解官請賞。」史進道:「如何使得?──你肯喫我酒食麼?」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懼,何況酒肉乎?」有詩為證:
  姓名各異死生同,慷慨偏多計較空。
  只為衣冠無義俠,遂令草澤見奇雄。
  當時史進大喜,解放陳達,就後廳上座,置酒設席,管待三人。朱武,楊春,陳達拜謝大恩。酒至數杯,少添春色。酒罷,三人謝了史進,回山去了。史進送出莊門,自回莊上。
  卻說朱武等三人歸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們不是這條苦計,怎得性命在此?雖然救了一人,卻也難得史進為義氣上,放了我們。過幾日備些禮物送去,謝他救命之恩。」話休絮繁。過了十數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兩蒜條金,使兩個小嘍囉,乘月黑夜送去史家莊上,當夜初更時分,小嘍囉敲門,莊客報知史進,史進火急披衣,來到莊前,問小嘍囉:「有甚話說?」小嘍囉道:「三個頭領再三拜覆:特地使小校進些薄禮,酬謝大郎不殺之恩,不要推卻,望乞笑留。」取出金子,遞與史進。初時推卻,次後尋思道:「既然好意送來,受之為當。」叫莊客置酒,管待小校喫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銀兩,賞了小校,回山去了。又過半月有餘,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議擄掠得一串好大珠子,又使小嘍囉連夜送來史家莊上。史進受了,不在話下。
  又過了半月,史進尋思道:「也難得這三個敬重我,我也備些禮物回奉他。」次日,叫莊客尋個裁縫,自去縣裏買了三疋紅錦,裁成三領錦襖子﹔又揀肥羊,煮了三個,將大盒子盛了,委兩個莊客去送。史進莊上,有個為頭的莊客王四,此人頗能答應官府,口舌利便,滿莊人都叫他做「賽伯當。」史進教他同一個得力莊客,挑了盒擔,直送到山下。小嘍囉問了備細,引到山寨裏,見了朱武等三個頭領,大喜,受了錦襖子,並肥羊酒禮,把十兩銀子,賞了莊客。每人喫了十數碗酒,下山回歸莊內,見了史進,說道:「山上頭領,多多上覆。」史進自此常常與朱武等三人往來,不時間,只是王四去山寨裏送物事,不則一日。寨裏頭領也頻頻地使人送金銀來與史進。
  荏苒光陰,時遇八月中秋到來。史進要和三人說話,約至十五夜,來莊上賞月飲酒。先使莊客王四,齎一封請書,直去少華山上,請朱武,陳達,楊春來莊上赴席。王四馳書逕到山寨裏,見了三位頭領,下了來書。朱武看了大喜,三個應允,隨即寫封回書,賞了王四五兩銀子,喫了十來碗酒。王四下得山來,正撞著時常送物事來的小嘍囉,一把抱住,那裏肯放。又拖去山路邊村酒店裏,喫了十數碗酒。王四相別了回莊,一面走著,被山風一吹,酒卻湧上來,踉踉蹌蹌,一步一攧。走不到十里之路,見座林子,奔到裏面,望著那綠茸茸莎草地上撲地倒了。原來「摽兔」李吉,正在那山坡下張兔兒,認得是史家莊上王四,趕入林子裏來扶他,那裏扶得動!只見王四膊裏突出銀子來,李吉尋思道:「這廝醉了,那裏討得許多!何不拿他些?」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生出機會來。李吉解那膊,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書和銀子都抖出來。李吉拿起,頗識幾字,將書拆開看時,見上面寫著少華山朱武,陳達,楊春,中間多有兼文帶武的言語,卻不識得,只認得三個名字。李吉道:「我做獵戶,幾時能夠發跡,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財,卻在這裏。華陰縣裏現出三千貫賞錢,捕捉他三個賊人。叵耐史進那廝,前日我去他莊上尋矮丘乙郎,他道我來相腳頭屣盤,你原來倒和賊人來往!」銀子並書都拿去了,望華陰縣裏來出首。
  卻說莊客王四,一覺直睡到二更,方醒覺來,看見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喫了一驚。跳將起來,卻見四邊都是松樹。便去腰裏摸時,膊和書都不見了。四下裏尋時,只見空膊在莎草地上。王四只管叫苦,尋思道:「銀子不打緊,這封回書,卻怎生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頭一縱,計上心來,自道:「若向去莊上說脫了回書,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趕我出去,不如只說不曾有回書,那裏查照。」計較定了,飛也似取路歸來莊上,卻好五更天氣。史進見王四回來,問道:「你緣何方纔歸來?」王四道:「托主人福蔭,寨中三個頭領,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喫了半夜酒,因此回來遲了。」史進又問:「曾有回書否?」王四道:「三個頭領要寫回書,卻是小人道:『三位頭領既然準來赴席,何必回書?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史進聽了大喜,說道:「不枉了諸人叫做『賽伯當,』真個了得。」王四應道:「小人怎敢差遲,路上不曾住腳,一直奔回莊上。」史進道:「既然如此,教人去縣裏買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覺中秋節至,是日晴明得好。史進當日吩咐家中莊客,宰了一腔大羊,殺了百十個雞鵝,準備下酒食筵宴。看看天色晚來,怎見得好個中秋,但見:
  午夜初長,黃昏已半,一輪月掛如銀。冰盤如晝,賞玩正宜人。清影十分圓滿,桂花玉兔交馨。簾櫳高捲,金杯頻勸酒,歡笑賀昇平。年年當此節,酩酊醉醺醺。莫辭終夕飲,銀漢露華新。
  且說少華山上朱武,陳達,楊春三個頭領,吩咐小嘍囉看守寨柵,只帶三五個做伴,將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騎鞍馬,步行下山,逕來到史家莊上。史進接著,各敘禮罷,請入後園,莊內已安排下筵宴。史進請三位頭領上坐,史進對席相陪,便叫莊客把前後莊門拴了。一面飲酒,莊內莊客,輪流把盞,一邊割羊勸酒。酒至數杯,卻早東邊推起那輪明月,但見:
  桂花離海嶠,雲葉散天衢。彩霞照萬里如銀,素魄映千山似水。影橫曠野,驚獨宿之烏鴉﹔光射平湖,照雙棲之鴻雁。冰輪展出三千里,玉兔平吞四百州。
  史進正和三個頭領在後園飲酒,賞玩中秋,敘說舊話新言,只聽得牆外一聲喊起,火把亂明。史進大驚,跳起身來吩咐:「三位賢友且坐,待我去看。」喝叫莊客:「不要開門!」掇條梯子,上牆打一看時,只見是華陰縣縣尉在馬上,引著兩個都頭,帶著三四百士兵,圍住莊院。史進和三個頭領只管叫苦,外面火把光中,照見鋼叉,朴刀,五股叉,留客住,擺得似麻林一般。兩個都頭口裏叫道:「不要走了強賊。」
  不是這夥人來捉史進,並三個頭領,有分教,史進先殺了一兩個人,結識了十數個好漢,直使天罡地煞,一齊相會。直教蘆花深處屯兵士,荷葉陰中治戰船。畢竟史進與三個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答道:「哥哥,你是乾淨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我若是死時,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緣故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都頭,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那兩個都頭答道:「大郎,你兀自賴哩!現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裏。」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裏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把在縣前看,因此事發。」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裏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要鬧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那兩個都頭卻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叫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裏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莊裏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鎗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裏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且說史進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了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
  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囉並莊客,一衝一撞,指東殺西。史進卻是個大蟲,那裏擋當得住!後面火光亂起,殺開條路,衝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讎人相見,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頭勢不好,轉身便走。李吉也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斬做兩段。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個一朴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眾士兵那裏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眾官兵不敢趕來,各自散了。史進和朱武,陳達,楊春,並莊客人等,都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到寨中,忙叫小嘍囉,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
  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粗重什物,盡皆沒了。」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的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時,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心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裏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汙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少碎銀兩,打拴一個包裹,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
  史進頭戴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項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紵絲兩上領戰袍,腰繫一條揸五指梅紅攢線膊,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囉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五路,望延安府路上來。但見:
  崎嶇山嶺,寂寞孤村。披雲霧夜宿荒林,帶曉月朝登險道。落日趲行聞犬吠,嚴霜早促聽雞鳴。
  史進在路,免不得饑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一個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裏也有一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裏?」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裏來,揀一副座位坐了。茶博士問道:「客官,喫甚茶?」史進道:「喫個泡茶。」茶博士點個泡茶,放在史進面前。史進問道:「這裏經略府在何處?」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麼?」茶博士道:「這府裏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那個是王進?」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入走進茶坊裏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怎生結束,但見:
  頭裹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紵絲戰袍,腰繫一條文武雙股鴉青絛,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鬍鬚﹔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坊裏面坐下。茶博士便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個提轄,便都認得。」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官人請坐拜茶。」那人見了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甚麼?」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麼『九紋龍』史大郎?」史進拜道:「小人便是。」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史進道:「正是那人。」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裏。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裏。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喫杯酒。」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洒家自還你。」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喫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肐膊,出了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裹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棍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卻原來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史進看了,卻認的他,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裏?」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喫三杯。」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魯達道:「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鎗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旆,漾在空中飄蕩。怎見得好座酒肆,有詩為證:
  風拂煙籠錦斾揚,太平時節日初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善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兒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三人上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裏坐下。魯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認得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喫甚下飯?」魯達道:「問甚麼?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三個酒至數杯,正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裏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吩咐買來。」魯達道:「洒家要甚麼?你也須認的洒家,卻恁地教甚麼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喫酒。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喫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子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喫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的他來。」
  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裏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但見:
  鬅鬆雲髻,插一枝青玉簪兒﹔嬝娜纖腰,繫六幅紅羅裙子。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若非雨病雲愁,定是懷憂積恨。
  那婦人拭著眼淚,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裏人家?為甚啼哭?」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這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裏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執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裏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子父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羞恥。子父們想起這苦楚來,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觸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
  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麼?在那個客店裏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裏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子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裏魯家客店安下。」魯達聽了道:「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腌臢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裏,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父子兩個告道:「若是能勾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提轄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史進道:「直甚麼,要哥哥還。」去包裹裏取出一綻十兩銀子,放在桌上。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魯達只把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子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
  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喫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重送來還你。」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喫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裏,晚飯也不喫,氣憤憤的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子父兩個先打火做飯,喫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踏步走入店裏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裏是金老歇處?」小二哥道:「金公,提轄在此尋你。」金老開了房門,便道:「提轄官人,裏面請坐。」魯達道:「坐甚麼?你去便去,等甚麼?」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裏去?」魯達問道:「他少你房錢?」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這老兒還鄉去。」那店小二那裏肯放。魯達大怒,揸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的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下當門兩個牙齒。小二扒將起來,一道煙走向店裏去躲了。店主人那裏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子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裏掇裏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的遠了,方纔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面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頭。」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臢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下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簷下望。這鄭屠整整的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魯達道:「送甚麼?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鄭屠道:「卻纔精的,怕府裏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魯達睜著眼道:「相公鈞旨,吩咐洒家,誰敢問他?」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來包了。整弄了一早辰,卻得飯罷時候。那店小二那裏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裏去。」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魯達聽罷,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裏,睜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起,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的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踢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那醋缽兒大小拳頭,看看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鎮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鎮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醬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裏只叫打得好。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絳的,都綻將出來。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饒了你﹔你如何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響。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下,口裏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面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洒家須喫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捲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正直府尹陞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係是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捕捉兇身。」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問道:「何來?」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兇身。」經略聽說,喫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是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他推問使得。」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軍官,為因俺這裏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由,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
  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裏,陞廳坐下。便喚當日緝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纔拖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裏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裏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著仰本地坊官人並坊廂里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兇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海捕急遞的文書,各路追捉﹔出賞錢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緝﹔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卻似:
  失群的孤雁,趁月明獨自貼天飛﹔漏網的活魚,乘水勢翻身衝浪躍。不分遠近,豈顧高低。心忙撞倒路行人,腳快有如臨陣馬。
  這魯提轄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逃生不避路,到處便為家」。自古有幾般:「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裏去的是。一迷地行了半月之上,在路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輳集,車馬軿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諸物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不覺見一簇人眾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但見:
  扶肩搭背,交頸並頭。紛紛不辨賢愚,擾擾難分貴賤。張三蠢胖,不識字只把頭搖﹔李四矮矬,看別人也將腳踏。白頭老叟,盡將拐棒拄髭鬚﹔綠鬢書生,卻把文房抄款目。行行總是蕭何法,句句俱依律令行。
  魯達看見眾人看榜,挨滿在十字路口,也鑽在人叢裏聽時,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係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告到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裏,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裏?」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髭鬚,倒換過殺人姓名,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19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話說當下魯提轄扭過身來看時,拖扯的不是別人,卻是渭州酒樓上救了的金老。那老兒直拖魯達到僻靜處,說道:「恩人,你好大膽!見今明明地張掛榜文,出一千貫賞錢捉你,你緣何卻去看榜?若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見寫著你年甲、貌相、貫址。」魯達道:「洒家不瞞你說,因為你上,就那日回到狀元橋下,正迎著鄭屠那廝,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處撞了四五十日,不想來到這裏。你緣何不回東京去,也來到這裏?」金老道:「恩人在上:自從得恩人救了,老漢尋得一輛車子,本欲要回東京去,又怕這廝趕來,亦無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東京去。隨路望北來,撞見一個京師古鄰,來這裏做買賣,就帶老漢父子兩口兒到這裏。虧殺了他,就與老漢女兒做媒,結交此間一個大財主趙員外,養做外宅,衣食豐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兒常常對他孤老說提轄大恩,那個員外也愛刺鎗使棒,常說道:『怎地得恩人相會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夠得見。且請恩人到家過幾日,卻再商議。」
  魯提轄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門首,只見老兒揭起簾子,叫道:「我兒,大恩人在此。」那女孩兒濃粧豔飾,從裏面出來,請魯達居中坐了,插燭也似拜了六拜,說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夠有今日。」魯達看那女子時,另是一般丰韻,比前不同。但見:
  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半舒嫩玉。纖腰嬝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繡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臺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那女子拜罷,便請魯提轄道:「恩人上樓去請坐。」魯達道:「不須生受,洒家便要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這裏,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兒接了桿棒包裹,請到樓上坐定。老兒吩咐道:「我兒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飯來。」魯達道:「不消多事,隨分便好。」老兒道:「提轄恩念,殺身難報。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掛齒。」女子留住魯達在樓上坐地,金老下來,叫了家中新討的小廝,吩咐那個婭嬛,一面燒著火。老兒和這小廝上街來,買了些鮮魚、嫩雞、釀鵝、肥鮓、時新果子之類歸來。一面開酒,收拾菜蔬,都早擺了,搬上樓來。春臺上放下三個盞子:三雙箸,鋪下菜蔬、果子、嗄飯等物,婭嬛將銀酒壺盪上酒來。女父二人,輪番把盞。金老倒地便拜。魯提轄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禮,折殺俺也。」金老說道:「恩人聽稟:前日老漢初到這裏,寫個紅紙牌兒,旦夕一炷香,父女兩個兀自拜哩。今日恩人親身到此,如何不拜?」魯達道:「卻也難得你這片心。」
  三人慢慢地飲酒。將及天晚,只聽得樓下打將起來。魯提轄開窗看時,只見樓下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口裏都叫拿將下來。人叢裏一個人,騎在馬上,口裏大喝道:「休教走了這賊!」魯達見不是頭,拿起凳子,從樓上打將下來。金老連忙搖手叫道:「都不要動手。」那老兒搶下樓去,直至那騎馬的官人身邊,說了幾句言語。那官人笑將起來,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馬,入到裏面,老兒請下魯提轄來,那官人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義士提轄受禮。」魯達便問那金老道:「這官人是誰?素不相識,緣何便拜洒家?」老兒道:「這個便是我兒的官人趙員外。卻纔只道老漢引甚麼郎君子弟在樓上喫酒,因此引莊客來廝打。老漢說知,方纔喝散了。」魯達道:「原來如此。怪員外不得。」趙員外再請魯提轄上樓坐定。金老重整杯盤,再備酒食相待。趙員外讓魯達上首坐地,魯達道:「洒家怎敢!」員外道:「聊表相敬之禮,小子多聞提轄如此豪傑,今日天賜相見,實為萬幸。」魯達道:「洒家是個粗鹵漢子,又犯了該死的罪過。若蒙員外不棄貧賤,結為相識,但有用洒家處,便與你去。」趙員外大喜,動問打死鄭屠一事,說些閒話,較量些鎗法。喫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趙員外道:「此處恐不穩便,可請提轄到敝莊住幾時。」魯達問道:「貴莊在何處?」員外道:「離此間十里多路,地名『七寶村』便是。」魯達道:「最好員外先使人去莊上叫牽兩疋馬來。」未及晌午,馬已到來。員外便請魯提轄上馬,叫莊客擔了行李,魯達相辭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趙員外上了馬。兩個並馬行程,於路說些閒話,投七寶村來。不多時,早到莊前下馬,趙員外攜住魯達的手,直至草堂上,分賓而坐。一面叫殺羊置酒相待。晚間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管待。魯達道:「員外錯愛,洒家如何報答。」趙員外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如何言報答之事。」
  話休絮煩。魯達自此之後,在這趙員外莊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兩個正在書院裏閒坐說話,只見金老急急奔來莊上,逕到書院裏,見了趙員外並魯提轄。見沒人,便對魯達道:「恩人,不是老漢心多,為是恩人前日老漢請在樓上喫酒,員外誤聽人報,引領莊客來鬧了街坊,後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裏緝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魯達道:「恁地時,洒家自去便了。」趙員外道:「若是留提轄在此,誠恐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轄怨悵﹔若不留提轄來,許多面皮都不好看。趙某卻有個道理,教提轄萬無一失,足可安身避難。只怕提轄不肯。」魯達道:「洒家是個該死的人,但得一處安身便了,做甚麼不肯?」趙員外道:「若如此,最好。離此間三十餘里有座山,喚做五臺山。山上有一個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薩道場。寺裏有五七百僧人,為頭智真長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捨錢在寺裏,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許下剃度一僧在寺裏,已買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個心腹之人,了這條願心。如是提轄肯時,一應費用,都是趙某備辦,委實肯落髮做和尚麼?」魯達尋思:「如今便要去時,那裏投奔人,不如就了這條路罷。」便道:「既蒙員外做主,洒家情愿做了和尚,專靠員外照管。」當時說定了,連夜收拾衣服,盤纏,緞疋,禮物排擔了。次日早起來,叫莊客挑了,兩個取路望五臺山來。辰牌已後,早到那山下。魯提轄看那五臺山時,果然好座大山!但見:
  雲遮峰頂,日轉山腰﹔嵯峨彷彿接天關,崒嵂參差侵漢表。巖前花木舞春風,暗吐清香﹔洞口藤蘿披宿雨,倒懸嫩線。飛雲瀑布,銀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蒼松,鐵角鈴搖龍尾動。山根雄峙三千界,巒勢高擎幾萬年。

  趙員外與魯提轄兩乘轎子,上山來,一面使莊客前去通報。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監寺,出來迎接。兩個下了轎子,去山門外亭子上坐定。寺內智真長老得知,引著首座、侍者,出山門外來迎接。趙員外和魯達向前施禮,真長老打了問訊,說道:「施主遠出不易。」趙員外答道:「有些小事,特來上剎相浼。」真長老便道:「且請員外方丈喫茶。」趙員外前行,魯達跟在背後,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剎!但見:
  山門侵翠嶺,佛殿接青雲。鐘樓與月窟相連,經閣共峰巒對立。香積廚通一泓泉水,眾僧寮納四面煙霞。老僧方丈斗牛邊,禪客經堂雲霧裏。白面猿時時獻果,將怪石敲嚮木魚﹔黃斑鹿日日啣花,向寶殿供養金佛。七層寶塔接丹霄,千古聖僧來大剎。

  當時真長老請趙員外並魯達到方丈。長老邀員外向客席而坐,魯達便去下首,坐在禪椅上。員外叫魯達附耳低言:「你來這裏出家,如何便對長老坐地?」魯達道:「洒家不省得。」起身立在員外肩下。面前首座、維那、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書記,依次排立東西兩班。莊客把轎子安頓了,一齊搬將盒子入方丈來,擺在面前。長老道:「何故又將禮物來?寺中多有相瀆檀越處。」趙員外道:「些小薄禮,何足稱謝!」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趙員外起身道:「一事啟堂頭大和尚:趙某舊有一條願心,許剃一僧在上剎,度牒詞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這個表弟姓魯,是關西軍漢出身,因見塵世艱辛,情願棄俗出家。萬望長老收錄,慈悲慈悲,看趙某薄面,披剃為僧。一應所用,弟子自當準備。煩望長老玉成,幸甚!」長老見說,答道:「這個事緣是光輝老僧山門,容易容易,且請拜茶。」只見行童托出茶來。茶罷,收了盞托。
  真長老便喚首座、維那,商議剃度這人,吩咐監寺、都寺,安排齋食。只見首座與眾僧自去商議道:「這個人不似出家的模樣,一雙眼卻恁兇險。」眾僧道:「知客,你去邀請客人坐地,我們與長老計較。」知客出來,請趙員外魯達到客館裏坐地。首座眾僧稟長老說道:「卻纔這個要出家的人,形容醜惡,貌相兇頑,不可剃度他,恐久後累及山門。」長老道:「他是趙員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眾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長老上禪椅,盤膝而坐,口誦咒語,入定去了。一炷香過,卻好回來,對眾僧說道:「只顧剃度他。此人上應天星,心地剛直。雖然時下兇頑,命中駁雜,久後卻得清淨,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記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長老只是護短,我等只得從他。不諫不是,諫他不從,便了。」
  長老叫備齋食,請趙員外等方丈會齋。齋罷,監寺打了單帳。趙員外取出銀兩,教人買辦物料。一面在寺裏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兩日都已完備。長老選了吉日良時,教嗚鐘擊鼓,就法堂內會集大眾。整整齊齊,五六百僧人,盡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禮,分作兩班。趙員外取出銀錠、表禮、信香,向法座前禮拜了。表白宣疏已罷,行童引魯達到法座下。維那教魯達除了巾幘,把頭發分做九路綰了,㨄揲起來。淨髮人先把一週遭都剃了,卻待剃髭鬚,魯達道:「留了這些兒還洒家也好。」眾僧忍笑不住。真長老在法座上道:「大眾聽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淨,與汝剃除,免得爭競。」長老念罷偈言,喝一聲:「咄!盡皆剃去」淨髮人只一刀,盡皆剃了。首座呈將度牒上法座前,請長老賜法名。長老拿著空頭度牒,而說偈曰:「靈光一點,價值千金,佛法廣大,賜名智深。」長老賜名已罷,把度牒轉將下來,書記僧填寫了度牒,付與魯智深收受。長老又賜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監寺引上法座前,長老用手與他摩頂受記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歸奉正法,三要歸敬師友,此是三歸。五戒者: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智深不曉得禪宗答應能否兩字,卻便道:「洒家記得。」眾僧都笑。
  受記已罷,趙員外請眾僧到雲堂裏坐下,焚香設齋供獻。大小職事僧人,各有上賀禮物。都寺引魯智深參拜了眾師兄師弟,又引去僧堂背後叢林裏選佛場坐地。當夜無事。
  次日趙員外要回,告辭長老,留連不住,早齋已罷,並眾僧都送出山門。趙員外合掌道:「長老在上,眾師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鹵直人,早晚禮數不到,言語冒瀆,誤犯清規,萬望覷趙某薄面,恕免恕免。」長老道:「員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經,誦咒,辦道,參禪。」員外道:「日後自得報答。」人叢裏喚智深到松樹下,低低吩咐道:「賢弟,你從今日難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難以相見,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來。」智深道:「不索哥哥說,洒家都依了。」當時趙員外相辭長老,再別了眾人上轎﹔引了莊客,拖了一乘空轎,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當下長老自引了眾僧回寺。
  話說魯智深回到叢林選佛場中禪床上,撲倒頭便睡,上下肩兩個禪和子推他起來,說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學坐禪?」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禪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團魚洒家也喫,甚麼『善哉』?」禪和子道:「卻是苦也!」智深便道:「團魚大腹,又肥甜了,好喫,那得『苦也』。」上下肩禪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對長老說知智深如此無禮。首座勸道:「長老說道:『他後來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護短。你們且沒奈何,休與他一般見識。」禪和子自去了。智深見沒人說他,每到晚便放翻身體,橫羅十字,倒在禪床上睡,夜間鼻如雷響﹔要起來淨手,大驚小怪,只在佛殿後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稟長老說:「智深好生無禮,全沒些個出家人體面。叢林中如何安著得此等之人?」長老喝道:「胡說!且看檀越之面,後來必改。」自此無人敢說。
  魯智深在五臺山寺中,不覺攪了四五個月。時遇初冬天氣,智深久靜思動。當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繫了鴉青絛,換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門來。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鵝項懶凳上,尋思道:「干鳥麼?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餓得乾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洒家喫,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喫也好。」正想酒哩!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山來。上面蓋著桶蓋。那漢子手裏拿著一個鏇子,唱著上來,唱道:「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鎗。順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魯智深觀見那漢子挑擔桶上來。坐在亭子上,看這漢子,也來亭子上,歇下擔桶。智深道:「兀那漢子,你那桶裏,甚麼東西?」那漢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和尚,你真個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麼?」那漢子道:「我這酒挑上去,只賣與寺內火工道人、直廳轎夫、老郎們做生活的喫。本寺長老已有法旨:但賣與和尚們喫了,我們都被長老責罰,追了本錢,趕出屋去。我們見關著本寺的本錢,見住著本寺的屋宇,如何敢賣與你喫?」智深道:「真個不賣?」那漢子道:「殺了我也不賣!」智深道:「洒家也不殺你,只要問你買酒喫。」那漢子見不是頭,挑了擔桶便走。智深趕下亭子來,雙手拿住匾擔,只一腳,交襠踢著,那漢子雙手掩著,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兩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鏇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喫。無移時,兩大桶酒喫了一桶。智深道:「漢子,明日來寺裏討錢。」那漢子方纔疼止,又怕寺裏長老得知,壞了衣飯,忍氣吞聲,那裏敢討錢。把酒分做兩半桶挑了,拿了鏇子,飛也似下山去了。
  只說魯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卻上來﹔下得亭子,松樹根邊又坐了半歇,酒越湧上來。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隻袖子纏在腰裏,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搧著兩個膀子上山來。但見:頭重腳輕,眼紅面赤﹔前合後仰,東倒西歪。踉踉蹌蹌上山來,似當風之鶴﹔擺擺搖搖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宮,叫罵天蓬元帥﹔踏開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體醉魔君,放火殺人花和尚。
  魯達看看來到山門下,兩個門子遠遠地望見,拿著竹蓖來到山門下,攔住魯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的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喫酒,決打四十竹蓖,趕出寺去。如門子縱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喫十下。你快下山去,饒你幾下竹蓖。」魯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來舊性未改,睜起雙眼罵道:「直娘賊!你兩個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廝打。」門子見勢頭不好,一個飛也似入來報監寺,一個虛拖竹蓖攔他。智深用手隔過,揸開五指,去那門子臉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蹌蹌﹔卻待掙側,智深再復一拳,打倒在山門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饒你這廝。」踉踉蹌蹌,攧入寺裏來。
  監寺聽得門子報說,叫起老郎火工、直廳轎夫,三二十人,各執白木棍棒,從西廊下搶出來,卻好迎著智深。智深望見,大吼了一聲,卻似嘴邊起個霹靂,大踏步搶入來。眾人初時不知他是軍官出身,次後見他行得兇了,慌忙都退入藏殿裏去,便把亮槅關上。智深搶入階來,一拳一腳,打開亮槅,三二十人都趕得沒路,奪條棒,從藏殿裏打將出來。
  監寺慌忙報知長老。長老聽得,急引了三五個侍者直來廊下,喝道:「智深不得無禮!」智深雖然酒醉,卻認得是長老,撇了棒,向前來打個問訊,指著廊下對長老道:「智深喫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洒家。」長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卻說。」魯智深道:「俺不看長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幾個禿驢!」長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禪床上,撲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眾多職事僧人圍定長老告訴道:「向日徒弟們曾諫長老來,今日如何?本寺那裏容得這個野貓,亂了清規!」長老道:「雖是如今眼下有些囉唣,後來卻成得正果,無奈何,且看趙員外檀越之面,容恕他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眾僧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齋罷,長老使侍者到僧堂裏坐禪處喚智深時,尚兀自未起。待他起來,穿了直裰,赤著腳,一道煙走出僧堂來。侍者喫了一驚,趕出外來尋時,卻走在佛殿後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淨了手,說道:「長老請你說話。」智深跟著侍者到方丈,長老道:「智深雖是個武夫出身,今來趙員外檀越剃度了你,我與你摩頂受記,教你一不可殺生,二不可偷盜,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貪酒,五不可妄語。』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貪酒,你如何夜來喫得大醉?打了門子,傷壞了藏殿上朱紅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聲。如何這般所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長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亂了清規?我不看你施主趙員外面,定趕你出寺!再後休犯!」智深起來合掌道:「不敢,不敢。」長老留在方丈裏,安排早飯與他喫﹔又用好言語勸他﹔取一領細布直裰,一雙僧鞋,與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昔有一名賢,走筆作一篇口號,單說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為世剖。
  地水火風合成人,麫麴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時若無口。
  誰說孩提即醉翁,未聞食糯顛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傾,遂令四大不自有!
  幾人涓滴不能嘗,幾人一飲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謬。
  酒中賢聖得人傳,人負邦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飲酒,不可盡歡,常言:「酒能成事,酒能敗事。」便是小膽的喫了,也胡亂做了大膽,何況性高的人?
  再說這魯智深自從喫酒醉鬧了這一場,一連三四個月,不敢出寺門去。忽一日,天氣暴煖,是二月間天氣。離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門外立地,看著五臺山,喝采一回。猛聽得山下叮叮噹噹的響聲,順風吹上山來。智深再回僧堂裏取了些銀兩,揣在懷裏,一步步走下山來。出得那五臺福地的牌樓來。看時,原來卻是一個市井,約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鎮上時,也有賣肉的,也有賣菜的,也有酒店麫店。智深尋思道:「干呆麼!俺早知有這個去處,不奪他那桶酒喫,也自下來買些喫。這幾日熬得清水流,且過去看,有甚東西買些喫?」聽得那響處,卻是打鐵的在那裏打鐵,間壁一家門上,寫著父子客店。智深走到鐵匠鋪門前看時,見三個人打鐵。智深便道:「兀那待詔,有好鋼鐵麼?」那打鐵的看見魯智深腮邊新剃,暴長短鬚,戧戧地好慘瀨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詔住了手道:「師父請坐,要打甚麼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條禪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鐵麼?」待詔道:「小人這裏正有些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但憑吩咐。」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條一百斤重的。」待詔笑道:「重了。師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師父如何使得動?便是關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那待詔道:「小人據常說,只可打條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詔道:「師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著小人,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使不動時,休怪小人。戒刀已說了,不用吩咐,小人自用十分好鐵打造在此。」智深道:「兩件家生,要幾兩銀子?」待詔道:「不討價,實要五兩銀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兩銀子﹔你若打得好時,再有賞你。」那待詔接了銀兩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銀子在這裏,和你買碗酒喫。」待詔道:「師父穩便,小人趕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離了鐵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見一個酒望子,挑出在房簷上。智深掀起簾子,入到裏面坐下,敲著桌子叫道:「將酒來!」賣酒的主人家說道:「師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裏的,本錢也是寺裏的。長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們賣酒與寺裏僧人喫了,便要追了小人們本錢,又趕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亂賣些與洒家喫,俺須不說是你家便了。」店主人道:「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喫。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別處喫得,卻來和你說話。」出得店門,行了幾步,又望見一家酒旗兒,直挑出在門前。智深一直走進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賣與俺喫。」店主人道:「師父,你好不曉事,長老已有法旨,你須也知,卻來壞我們衣飯。」智深不肯動身,三回五次,那裏肯賣。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連走了三五家,都不肯賣。智深尋思一計,若不生個道理,如何能夠喫酒?遠遠地杏花深處,市梢盡頭,一家挑出個草帚兒來。智深走到那裏看時,卻是個傍村小酒店。但見:
  傍村酒肆已多年,斜插桑麻古道邊。
  白板凳鋪賓客坐,須籬笆用棘荊編。
  破瓮榨成黃米酒,柴門挑出布青帘。
  更有一般堪笑處,牛屎泥牆盡酒仙。
  智深走入店裏來,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過往僧人買碗酒喫。」莊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裏來?」智深道:「俺是行腳僧人,游方到此經過,要買碗酒喫。」莊家道:「和尚,若是五臺山寺裏的師父,我卻不敢賣與你喫。」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將酒賣來。」莊家看見魯智深這般模樣,聲音各別,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約莫也喫了十來碗,智深問道:「有甚肉,把一盤來喫。」莊家道:「早來有些牛肉,都賣沒了。」智深猛聞得一陣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時,只見牆邊沙鍋裏煮著一隻狗在那裏。智深道:「你家見有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喫?」莊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喫狗肉,因此不來問你。」智深道:「洒家的銀子有在這裏。」便將銀子遞與莊家道:「你且賣半隻與俺。」那莊家連忙取半隻熟狗肉,搗些蒜泥,將來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喫,一連又喫了十來碗酒。喫得口滑,只顧要喫,那裏肯住。莊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罷!」智深睜起眼道:「洒家又不白喫你的,管俺怎地?」莊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來。」莊家只得又舀一桶來。智深無移時,又喫了這桶酒,剩下一腳狗腿,把來揣在懷裏,臨出門又道:「多的銀子,明日又來喫。」嚇得莊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見他早望五臺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卻湧上來,跳起身,口裏道:「俺好些時不曾拽拳使腳,覺道身體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幾路看。」下得亭子,把兩隻袖子掿在手裏,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發,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聽得刮剌剌一聲響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邊。門子聽得半山裏響,高處看時,只見魯智深一步一攧,搶上山來。兩個門子叫道:「苦也!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何便把山門關上,把拴拴了。」只在門縫裏張時,見智深搶到山門下,見關了門,把拳頭擂鼓也似敲門,兩個門子那裏敢開。智深敲了一回,扭過身來,看了左邊的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個鳥大漢,不替俺敲門,卻拿著拳頭嚇洒家,俺須不怕你。」跳上臺基,把柵刺子只一拔,卻似撧蔥般拔開了﹔拿起一根折木頭,去那金剛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顏色都脫下來。門子張見道:「苦也!只得報知長老。」智深等了一會,調轉身來,看著右邊金剛,喝一聲道:「你這廝張開大口,也來笑洒家。」便跳過右邊臺基上,把那金剛腳上打了兩下,只聽得一聲震天價響,那尊金剛從臺基上倒撞下來,智深提著折木頭大笑。兩個門子去報長老,長老道:「休要惹他,你們自去。」只見這首座、監寺、都寺,並一應職事僧人,都到方丈稟說:「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門下金剛,都打壞了。如何是好?」長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漢,何況老僧乎?若是打壞了金剛,請他的施主趙員外自來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蓋。這個且由他。」眾僧道:「金剛乃是山門之主,如何把來換過?」長老道:「休說壞了金剛,便是打壞了殿上三世佛,也沒奈何,只可迴避他。你們見前日的行兇麼?」眾僧出得方丈,都道:「好個囫圇竹的長老!門子,你且休開,只在裏面聽。」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禿驢們,不放洒家入寺時,山門外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眾僧聽得叫,只得叫門子拽了大拴,由那畜生入來﹔若不開時,真個做出來。門子只得捻腳捻手,把拴拽了,飛也似閃入房裏躲了,眾僧也各自迴避。
  只說那魯智深雙手把山門盡力一推,撲地攧將入來,喫了一交。扒將起來,把頭摸一摸,直奔僧堂來。到得選佛場中,禪和子正打坐間,看見智深揭起簾子,鑽將入來,都喫一驚,盡低了頭,智深到得禪床邊,喉嚨裏咯咯地響,看著地下便吐。眾僧都聞不得那臭,個個道:「善哉!」齊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扒上禪床,解下絛,直裰帶子都咇咇剝剝扯斷了,脫下那腳狗腿來。智深道:「好好,正肚饑哩!」扯來便喫。眾僧看見,便把袖子遮了臉,上下肩兩個禪和子遠遠地躲開。智深見他躲開,便扯一塊狗肉,看著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兩隻袖子死掩了臉。智深道:「你不喫。」把肉望下首的禪和子嘴邊塞將去,那和尚躲不迭,卻待下禪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將肉便塞。對床四五個禪和子跳過來勸時,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頭,去那光腦袋上剝剝只顧鑿。滿堂僧眾大喊起來,都去櫃中取了衣缽要走。此亂喚做「捲堂大散。」首座那裏禁約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將出來,大半禪客都躲出廊下來。監寺、都寺,不與長老說知,叫起一班職事僧人,點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廳、轎夫,約有一二百人,都執杖叉棍棒,盡使手巾盤頭,一齊打入僧堂來。智深見了,大吼一聲,別無器械,搶入僧堂裏,佛面前推翻供桌,撧兩條桌腳,從堂裏打將出來。但見:
  心頭火起,口角雷鳴。奮八九尺猛獸身軀,吐三千丈凌雲志氣。按不住殺人怪膽,圓睜起捲海雙睛。直截橫衝,似中箭投崖虎豹﹔前奔後湧,如著鎗跳澗豺狼。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時魯智深掄兩條桌腳,打將出來,眾多僧行見他來得兇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兩條桌腳,著地捲將來,眾僧早兩下合攏來。智深大怒,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只饒了兩頭的。當時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見長老喝道:「智深不得無禮,眾僧也休動手。」兩邊眾人,被打傷了數十個,見長老來,各自退去。智深見眾人退散,撇了桌腳,叫道:「長老,與洒家做主。」此時酒已七八分醒了。長老道:「智深,你連累殺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攪擾了一場,我教你兄趙員外得知,他寫書來,與眾僧陪話。今番你又如此大醉無禮,亂了清規,打坍了亭子,又打壞了金剛。這個且由他。你攪得眾僧捲堂而走,這個罪業非小,我這裏五臺山文殊菩薩道場,千百年清淨香火去處,如何容得你這個穢污?你且隨我來方丈裏過幾日,我安排你一個去處。」智深隨長老到方丈去。長老一面叫職事僧人留住眾禪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禪﹔打傷了的和尚,自去將息。長老領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長老與首座商議:「收拾了些銀兩賷發他,教他別處去,可先說與趙員外知道。」長老隨即修書一封,使兩個直廳道人,逕到趙員外莊上,說知就裏,立等回報。趙員外看了來書,好生不然。回書來拜覆長老說道:「壞了的金剛亭子,趙某隨即備價來修。智深任從長老發遣。」長老得了回書,便叫侍者取領皂布直裰,一雙僧鞋,十兩白銀,房中喚過智深。長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鬧了僧堂,便是誤犯。今次又大醉,打壞了金剛,坍了亭子,捲堂鬧了選佛場,你這罪業非輕﹔又把眾禪客打傷了。我這裏出家,是個清淨去處,你這等做,甚是不好。看你趙檀越面皮,與你這封書,投一個去處安身。我這裏決然安你不得了。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終身受用。」智深道:「師父教弟子那裏去安身立命?願聽俺師四句偈言。」真長老指著魯智深,說出這幾句言語,去這個去處。有分教,這人笑揮禪杖,戰天下英雄好漢﹔怒掣戒刀,砍世上逆子讒臣。直教名馳塞北三千里,果證江南第一州。畢竟真長老與智深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0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話說當日智真長老道:「智深,你此間絕不可住了。我有一個師弟,見在東京大相國寺住持,喚做智清禪師。我與你這封書,去投他那裏,討個職事僧做。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你可終身受用,記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願聽偈言。」長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魯智深聽了四句偈言,拜了長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書信,辭了長老並眾僧人,離了五臺山,逕到鐵匠間壁客店裏歇了,等候打了禪杖戒刀,完備就行。寺內眾僧得魯智深去了,無一個不歡喜。長老教火工道人自來收拾打壞了的金剛亭子。過不得數日,趙員外自將若干錢物來五臺山,再塑起金剛,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禪林辭去入禪林,知己相逢義斷金。
  且把威風驚賊膽,漫將妙理悅禪心。
  綽名久喚花和尚,道號親名魯智深。
  俗願了時終證果,眼前爭奈沒知音。
  再說這魯智深就客店裏住了幾日,等得兩件家生都已完備,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內,禪杖卻把漆來裹了。將些碎銀子賞了鐵匠,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作別了客店主人並鐵匠,行程上路。過往人看了,果然是個莽和尚。但見:
  皂直裰背穿雙袖,青圓絛斜綰雙頭。鞘內戒刀,藏春冰三尺﹔肩頭禪杖,橫鐵蟒一條。鷺鶿腿緊繫腳絣,蜘蛛肚牢拴衣缽。嘴縫邊攢千條斷頭鐵線,胸脯上露一帶蓋膽寒毛。生成食肉飱魚臉,不是看經念佛人。

  且說魯智深自離了五臺山文殊院,取路投東京來。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內打火安身,白日間酒肆裏買喫。
  一日正行之間,貪看山明水秀,不覺天色已晚。但見:
  山影深沉,槐陰漸沒。綠楊郊外,時聞鳥雀歸林﹔紅杏村中,每見牛羊入圈。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溪邊釣叟移舟去,野外村童跨犢歸。

  魯智深因見山水秀麗,貪行了半日,趕不上宿頭,路中又沒人作伴,那裏投宿是好?又趕了三二十里田地,過了一條板橋,遠遠地望見一簇紅霞,樹木叢中,閃著一所莊院,莊後重重疊疊,都是亂山。魯智深道:「只得投莊上去借宿。」逕奔到莊前看時,見數十個莊家,忙忙急急,搬東搬西。魯智深到莊前,倚了禪杖,與莊客打個問訊。莊客道:「和尚,日晚來我莊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趕不上宿頭,欲借貴莊投宿一宵,明早便行。」莊客道:「我莊上今夜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亂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莊客道:「和尚快走,休在這裏討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麼不緊?怎地便是討死?」莊家道:「去便去,不去時,便捉來縛在這裏。」魯智深大怒道:「你這廝村人,好沒道理!俺又不曾說甚的,便要綁縛洒家。」莊家們也有罵的,也有勸的。
  魯智深提起禪杖,卻待要發作,只見莊裏走出一個老人來。魯智深看那老人時,似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條過頭拄杖,走將出來,喝問莊客:「你們鬧甚麼?」莊客道:「可奈這個和尚要打我們。」智深便道:「小僧是五臺山來的和尚,要上東京去幹事,今晚趕不上宿頭,借貴莊投宿一宵,莊家那廝無禮,要綁縛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臺山來的僧人,隨我進來。」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賓主坐下。那老人道:「師父,休要怪。莊家們不省得師父是活佛去處來的,他作尋常一例相看。老漢從來敬信佛天三寶,雖是我莊上今夜有事,權且留師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將禪杖倚了,起身打個問訊,謝道:「感承施主,小僧不敢動問貴莊高姓?」老人道:「老漢姓劉,此間喚做桃花村,鄉人都叫老漢做桃花莊劉太公。敢問師父俗姓,喚做甚麼諱字?」智深道:「俺的師父是智真長老,與俺取了個諱字。因洒家姓魯,喚做魯智深。」太公道:「師父請喫些晚飯,不知肯喫葷腥也不?」魯智深道:「洒家不忌葷酒,遮莫甚麼渾清白酒,都不揀選,牛肉狗肉,但有便喫。」太公道:「既然師父不忌葷酒,先叫莊客取酒肉來。」沒多時,莊客掇張桌子,放下一盤牛肉,三四樣菜蔬,一雙箸,放在魯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莊客旋了一壺酒,拿一隻盞子,篩下酒與智深喫。這魯智深也不謙讓,也不推辭,無一時,一壺酒,一盤肉,都喫了。太公對席看見,呆了半晌。莊客搬飯來,又喫了。抬過桌子。
  太公吩咐道:「胡亂教師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間如若外面熱鬧,不可出來窺望。」智深道:「敢問貴莊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閒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緣何模樣不甚喜歡?莫不怪小僧來攪擾你麼?明日洒家算還你房錢便了。」太公道:「師父聽說,我家時常齋僧布施,那爭師父一個。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煩惱。」魯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須婚,女大必嫁』。這是人倫大事,五常之禮,何故煩惱?」太公道:「師父不知,這頭親事,不是情願與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個癡漢,既然不兩相情願,如何招贅做個女婿?」太公道:「老漢止有這個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歲。被此間有座山,喚做桃花山,近來山上有兩個大王,扎了寨柵,聚集著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間青州官軍捕盜,禁他不得。因來老漢莊上討進奉,見了老漢女兒,撇下二十兩金子、一疋紅錦為定禮,選著今夜好日,晚間來入贅老漢莊上。又和他爭執不得,只得與他,因此煩惱,非是爭師父一個人。」
  智深聽了道:「原來如此。小僧有個道理,教他回心轉意,不要娶你女兒如何?」太公道:「他是個殺人不眨眼魔君,你如何能夠得他回心轉意?」智深道:「洒家在五臺山智真長老處,學得說因緣,便是鐵石人,也勸得他轉。今晚可教你女兒別處藏了,俺就你女兒房內說因緣勸他便回心轉意。」太公道:「好卻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鬚。」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著俺行。」太公道:「卻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這個活佛下降。」莊客聽得,都喫一驚。
  太公問智深再要飯喫麼?智深道:「飯便不要喫,有酒再將些來喫。」太公道:「有,有!」隨即叫莊客取一隻熟鵝,大碗斟將酒來,叫智深盡意喫了三二十碗,那只熟鵝也喫了。叫莊客將了包裹,先安放房裏,提了禪杖,帶了戒刀,問道:「太公,你的女兒躲過了不曾?」太公道:「老漢已把女兒寄送在鄰舍莊裏去了。」智深道:「引洒家新婦房內去。」太公引至房邊,指道:「這裏面便是。」智深道:「你們自去躲了。」太公與眾莊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過了,將戒刀放在床頭,禪杖把來倚在床邊,把銷金帳子下了,脫得赤條條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見天色看看黑了,叫莊客前後點起燈燭熒煌,就打麥場上放下一條桌子,上面擺著香花燈燭。一面叫莊客大盤盛著肉,大壺溫著酒。約莫初更時分,只聽得山邊鑼鳴鼓響。這劉太公懷著鬼胎,莊家們都捏著兩把汗,盡出莊門外看時,只見遠遠地四五十火把,照曜如同白日,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
  霧鎖青山影裏,滾出一夥沒頭神﹔煙迷綠樹林邊,擺著幾行爭食鬼。人人兇惡,個個猙獰。頭巾都戴茜根紅,衲襖盡披楓葉赤。纓鎗對對,圍遮定喫人心肝的小魔王﹔梢棒雙雙,簇捧著不養爹娘的真太歲。夜間羅剎去迎親,山上大蟲來下馬。

  劉太公看見,便叫莊客大開莊門,前來迎接。只見前遮後擁,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鎗,盡把紅綠絹帛縛著。小嘍囉頭巾邊亂插著野花。前面擺著四五對紅紗燈籠,照著馬上那個大王。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撮尖幹紅凹面巾,鬢傍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上穿一領圍虎體挽絨金繡綠羅袍,腰繫一條稱狼身銷金包肚紅搭膊,著一雙對掩雲跟牛皮靴,騎一匹高頭卷毛大白馬。

  那大王來到莊前下了馬,只見眾小嘍囉齊聲賀道:「帽兒光光,今夜做個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個嬌客。」劉太公慌忙親捧臺盞,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眾莊客都跪著。那大王把手來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說這話,老漢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戶。」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與你家做個女婿,也不虧負了你。你的女兒匹配我也好。」劉太公把了下馬杯。來到打麥場上,見了香花燈燭,便道:「泰山,何須如此迎接?」那裏又飲了三杯,來到廳上,喚小嘍囉教把馬去繫在綠楊樹上。小嘍囉把鼓樂就廳前擂將起來。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裏?」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來。」大王笑道:「且將酒來,我與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廝見了,卻來喫酒未遲。」
  那劉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勸他,便道:「老漢自引大王去。」拿了燭臺,引著大王,轉入屏風背後,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與道:「此間便是,請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燭臺,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辦一條走路。
  那大王推開房門,見裏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個做家的人,房裏也不點碗燈,由我那夫人黑地裏坐地。明日叫小嘍囉山寨裏扛一桶好油來與他點。」魯智深坐在帳子裏都聽得,忍住笑,不做一聲。那大王摸進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來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壓寨夫人。」一頭叫娘子,一頭摸來摸去。一摸摸著銷金帳子,便揭起來,探一隻手入去摸時,摸著魯智深的肚皮,被魯智深就勢劈頭巾帶角兒揪住,一按按將下床來。那大王卻待掙扎,魯智深把右手捏起拳頭,罵一聲:「直娘賊!」連耳根帶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聲:「做甚麼便打老公?」魯智深喝道:「教你認的老婆!」拖倒在床邊,拳頭腳尖一齊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劉太公驚得呆了,只道這早晚正說因緣勸那大王,卻聽的裏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著燈燭,引了小嘍囉,一齊搶將入來。眾人燈下打一看時,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赤條條不著一絲,騎翻大王在床面前打。為頭的小嘍囉叫道:「你眾人都來救大王。」眾小嘍囉一齊拖鎗拽棒,打將入來救時,魯智深見了,撇下大王,床邊綽了禪杖,著地打將出來。小嘍囉見來得兇猛,發聲喊都走了。劉太公只管叫苦。打鬧裏,那大王爬出房門,奔到門前,摸著空馬,樹上折枝柳條,托地跳在馬背上,把柳條便打那馬,卻跑不去。大王道:「苦也!這馬也來欺負我。」再看時,原來心慌,不曾解得韁繩,連忙扯斷了,騎著㯆馬飛走。出得莊門,大罵:「劉太公老驢休慌,不怕你飛了。」把馬打上兩柳條,撥喇喇地馱了大王上山去。
  劉太公扯住魯智深道:「和尚,你苦了老漢一家兒了。」魯智深說道:「休怪無禮!且取衣服和直裰來,洒家穿了說話。」莊家去房裏取來,智深穿了。太公道:「我當初只指望你說因緣,勸他回心轉意,誰想你便下拳打他這一頓,定是去報山寨裏大隊強人來殺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說與你,洒家不是別人,俺是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這兩個鳥人,便是一二千軍馬來,洒家也不怕他。你們眾人不信時,提俺禪杖看。」莊客們那裏提得動。智深接過來手裏,一似撚燈草一般使起來。太公道:「師父休要走了去,卻要救護我們一家兒使得。」智深道:「甚麼閒話,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喫,休得要抵死醉了。」魯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裏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喫。」
  且說這桃花山大頭領坐在寨裏,正欲差人下山來探聽做女婿的二頭領如何,只見數個小嘍囉氣急敗壞,走到山寨裏叫道:「苦也!苦也!」大頭領連忙問道:「有甚麼事,慌做一團?」小嘍囉道:「二哥哥喫打壞了。」大頭領大驚,正問備細,只見報道:「二哥哥來了。」大頭領看時,只見二頭領紅巾也沒了,身上綠袍扯得粉碎,下得馬倒在廳前,口裏說道:「哥哥救我一救。」大頭領問道:「怎麼來?」二頭領道:「兄弟下得山,到他莊上,入進房裏去。叵耐那老驢把女兒藏過了,卻教一個胖和尚躲在女兒床上。我卻不隄防,揭起帳子摸一摸,喫那廝揪住,一頓拳頭腳尖,打得一身傷損。那廝見眾人入來救應,放了手,提起禪杖打將出去。因此我得脫了身,拾得性命。哥哥與我做主報讎。」大頭領道:「原來恁地。你去房中將息,我與你去拿那賊禿來。」喝叫左右:「快備我的馬來!」眾小嘍囉都去。大頭領上了馬,綽鎗在手,盡數引了小嘍囉,一齊納喊下山去了。
  再說魯智深正喫酒哩,莊客報道:「山上大頭領盡數都來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們只顧縛了,解去官司請賞。取俺的戒刀來。」魯智深把直裰脫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禪杖,出到打麥場上。只見大頭領在火把叢中,一騎馬搶到莊前,馬上挺著長鎗,高聲喝道:「那禿驢在那裏?早早出來決個勝負。」智深大怒,罵道:「腌臢打脊潑才,叫你認得洒家!」掄起禪杖,著地捲將來。那大頭領逼住鎗,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動手,你的聲音好廝熟,你且通個姓名。」魯智深道:「洒家不是別人,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魯達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喚做魯智深。」那大頭領呵呵大笑,滾鞍下馬,撇了鎗,撲翻身便拜道:「哥哥別來無恙,可知二哥著了你手。」魯智深只道賺他,托地跳退數步,把禪杖收住,定睛看時,火把下認得,不是別人,卻是江湖上使鎗棒賣藥的教頭打虎將李忠。原來強人下拜,不說此二字,為軍中不利,只喚做剪拂,此乃吉利的字樣。李忠當下剪拂了起來,扶住魯智深道:「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裏面說話。」劉太公見了,又只叫苦:「這和尚原來也是一路!」
  魯智深到裏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廳上敘舊。魯智深坐在正面,喚劉太公出來,那老兒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也是俺的兄弟。」那老兒見說是兄弟,心裏越慌,又不敢不出來。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魯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從渭州三拳打死了『鎮關西』,逃走到代州鴈門縣,因見了洒家賷發他的金老。那老兒不曾回東京去,卻隨個相識,也在鴈門縣住。他那個女兒,就與了本處一個財主趙員外。和俺廝見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要緊,那員外陪錢去送俺五臺山智真長老處落髮為僧。洒家因兩番酒後,鬧了僧堂,本師長老與俺一封書,教洒家去東京大相國寺,投了智清禪師,討個職事僧做。因為天晚,到這莊上投宿,不想與兄弟相見。卻纔俺打的那漢是誰?你如何又在這裏?」李忠道:「小弟自從那日與哥哥在渭州酒樓上同史進三人分散,次日聽得說哥哥打死了鄭屠。我去尋史進商議,他又不知投那裏去了。小弟聽得差人緝捕,慌忙也走了,卻從這山下經過。卻纔被哥哥打的那漢,先在這裏桃花山扎寨,喚做『小霸王』周通。那時引人下山來和小弟廝殺,被我贏了,他留小弟在山上為寨主,讓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這裏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劉太公這頭親事,再也休題。他止有這個女兒,要養終身。不爭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見說了,大喜,安排酒食出來,管待二位。小嘍囉們每人兩個饅頭,兩塊肉,一大碗酒,都教喫飽了。太公將出原定的金子緞疋。魯智深道:「李家兄弟,你與他收了去,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這個不妨事。且請哥哥去小寨住幾時,劉太公也走一遭。」太公叫莊客安排轎子,抬了魯智深,帶了禪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轎,卻早天色大明。眾人上山來,智深太公到得寨前,下了轎子,李忠也下了馬,邀請智深入到寨中,向這聚義廳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請周通出來。周通見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卻不與我報讎,倒請他來寨裏,讓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認得這和尚麼?」周通道:「我若認得他時,須不喫他打了。」李忠笑道:「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說的三拳打死『鎮關西』的,便是他。」周通把頭摸一摸,叫聲阿呀!撲翻身便剪拂。魯智深答禮道:「休怪衝撞。」
  三個坐定,劉太公立在面前,魯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來聽俺說,劉太公這頭親事,你卻不知他只有這個女兒,養老送終,承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裏怕不情願。你依著洒家,把來棄了,別選一個好的。原定的金子緞疋,將在這裏。你心下如何?」周通道:「並聽大哥言語,兄弟再不敢登門。」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卻休要翻悔!」周通折箭為誓。劉太公拜謝了,納還金子緞疋,自下山回莊去了。
  李忠周通椎牛宰馬,安排筵席,管待了數日。引魯智深山前山後觀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兇怪,四圍險峻,單單只一條路上去,四下裏漫漫都是亂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險隘去處。」住了幾日,魯智深見李忠周通不是個慷慨之人,作事慳吝,只要下山。兩個苦留,那裏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時,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盡送與哥哥作路費。」次日,山寨裏一面殺羊宰豬,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頓,卻將金銀酒器,設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飲酒,只見小嘍囉報來說:「山下有兩輛車,十數個人來也。」李忠周通見報了,點起眾多小嘍囉,只留一兩個伏侍魯智深飲酒。兩個好漢道:「哥哥只顧請自在喫幾杯,我兩個下山去取得財來,就與哥哥送行。」吩咐已罷,引領眾人下山去了。
  且說這魯智深尋思道:「這兩個人好生慳吝,見放著有許多金銀,卻不送與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別人的送與洒家。這個不是把官路當人情,只苦別人!洒家且教這廝喫俺一驚。」便喚這幾個小嘍囉近前來篩酒喫。方纔喫得兩盞,跳起身來,兩拳打翻兩個小嘍囉,便解搭膊做一塊兒綑了,口裏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開,沒要緊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金銀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內。藏了智真長老的書信﹔跨了戒刀,提了禪杖,頂了衣包,便出寨來。到山後打一望時,都是險峻之處,卻尋思:「洒家從前山去時,以定喫那廝們撞見,不如就此間亂草處滾將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丟落去,又把禪杖也攛落去。卻把身望下只一滾,骨碌碌直滾到山腳邊,並無傷損。詩曰:
  絕險曾無鳥道開,欲行且止自疑猜。
  光頭包裹從高下,瓜熟紛紛落蒂來。
  當時魯智深從險峻處滾下,跳將起來,尋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禪杖,拽開腳手,取路便走。
  再說李忠周通下到山邊,正迎著那數十個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著鎗,小嘍囉吶著喊,搶向前來喝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那客人內有一個便撚著朴刀來鬥李忠,一來一往,一去一回,鬥了十餘合,不分勝負。周通大怒,趕向前來喝一聲,眾小嘍囉一齊都上,那夥客人抵當不住,轉身便走。有那走得遲的,盡被搠死七八個。劫了車子財物,和著凱歌,慢慢地上山來。到得寨裏,打一看時,只見兩個小嘍囉綑做一塊在亭柱邊。桌子上金銀酒器,都不見了。周通解了小嘍囉,問其備細,魯智深那裏去了。小嘍囉說道:「把我兩個打翻綑縛了,捲了若干器皿,都拿了去。」周通道:「這賊禿不是好人,倒著了那廝手腳,卻從那裏去了?」團團尋蹤跡,到後山,見一帶荒草平平地都滾倒了。周通看了道:「這禿驢倒是個老賊!這般險峻山岡,從這裏滾了下去。」李忠道:「我們趕上去問他討,也羞那廝一場。」周通道:「罷,罷!賊去了關門,那裏去趕?便趕得著時,也問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來,我和你又敵他不過,後來倒難廝見了﹔不如罷手,後來倒好相見。我們且自把車子上包裹打開,將金銀緞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捉一分,一分賞了眾小嘍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許多東西,我的這一分都與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計較。」看官牢記話頭,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說魯智深離了桃花山,放開腳步,從早晨直走到午後,約莫走下五六十里多路,肚裏又飢,路上又沒個打火處,尋思:「早起只顧貪走,不曾喫得些東西,卻投那裏去好?」東觀西望,猛然聽得遠遠地鈴鐸之聲,魯智深聽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宮觀,風吹得簷前鈴鐸之聲,洒家且尋去那裏投奔。」
  不是魯智深投那個去處,有分教,到那裏斷送了十餘條性命生靈,一把火燒了有名的靈山古跡。直教黃金殿上生紅焰,碧玉堂前起黑煙。畢竟魯智深投甚麼寺觀來,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回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條山路。隨著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朱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著「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門裏,仔細看來,雖是大剎,好生崩損。但見:
  鐘樓倒塌,殿宇崩摧。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迦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臺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著,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著,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灶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洒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喫,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喫?」智深道:「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洒家喫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眾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游和尚,引著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為,把眾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喫。」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佔身體。」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灶,蓋著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著一鍋粟米粥。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喫飯,如今見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只叫得苦,把碗碟、缽頭、杓子、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飢,沒奈何,見了粥要喫,沒做道理處,只見灶邊破漆春臺,只有些灰塵在上面。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灶邊拾把草,把春臺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望春臺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喫,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喫。纔喫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喫,卻纔去那裏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喫,你又喫
我們的。」智深喫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喫。只聽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出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帶皂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絛,腳穿麻鞋,挑著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面露些魚尾,並荷葉托著些肉﹔一頭擔著一瓶酒,也是荷葉蓋著。口裏嘲歌著唱道:「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恓。」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著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著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只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著一條桌子,鋪著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著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臉似墨裝,肐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著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也來坐地。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喫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喫一盞。」智深提著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著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眾極多,只被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喫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眾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喫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洒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這幾個老僧方纔喫些粥,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著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現今養著一個婦女在那裏。他恰才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喫酒喫肉,我們粥也沒的喫,恰纔還只怕師兄喫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智深大怒,只一腳踢開了,搶入裏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著一條朴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掄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兩個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杖躲閃,抵當不住,卻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當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朴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忽聽的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著!那崔道成心慌,只道著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纔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併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撚著朴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鬥了十合,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杆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洒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飢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他兩個併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走了幾里,見前面一個大林,都是赤松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鬚,近看宛如魔鬼髮。誰將鮮血灑林梢,疑是硃砂鋪樹頂。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俺猜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洒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洒家,洒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小廝衣裳當酒喫。」提了禪杖,逕搶到松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那漢子在林子聽的,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裏拿著朴刀,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是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認的洒家。」掄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撚著朴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朴刀來迎禪杖。兩個鬥到十數合,那漢暗暗的喝采道:「好個莽和尚。」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說道:「認得史進麼?」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兩個再剪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著。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史進道:「哥哥既是肚飢,小弟有干肉燒餅在此。」便取出來教智深喫。史進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一發結果了那廝。」智深道:「是。」當下和史進喫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來。
  到寺前,看見那崔道成丘小乙兩個兀自在橋上坐地。智深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們,來,來,今番和你鬥個你死我活!」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裏敗將,如何再來敢廝併?」智深大怒,掄起鐵禪杖,奔過橋來。那「生鐵佛」生嗔,仗著朴刀,殺下橋去。智深一者得了史進,肚裏膽壯﹔二乃喫得飽了,那精神氣力,越使得出來。兩個鬥到八九合,崔道成漸漸力怯,只辦得走路﹔那「飛天夜叉」丘道人見和尚輸了,便仗著朴刀來協助。這邊史進見了,便從樹林子裏跳將出來,大喝一聲:「都不要走。」掀起笠兒,挺著朴刀,來戰丘小乙。四個人兩對廝殺。智深與崔道成正鬥到間深裏,智深得便處喝一聲:「著!」只一禪杖,把「生鐵佛」打下橋去。那道人見倒了和尚,無心戀戰,賣個破綻便走。史進喝道:「那裏去?」趕上望後心一朴刀,撲地一聲響,道人倒在一邊。史進踏入去,掉轉朴刀,望下面只顧肐肢肐察的搠。智深趕下橋去,把崔道成背後一禪杖。可憐兩個強徒,化作南柯一夢!正是「從前作過事,無幸一齊來」。智深史進把這丘小乙崔道成兩個尸首都縛了,攛在澗裏。兩個再打入寺裏來,香積廚下那幾個老和尚,因見智深輸了去,怕崔道成丘小乙來殺他,已自都弔死了。智深史進直走入方丈後角門內看時,那個擄來的婦人投井而死。直尋到裏面八九間小屋,打將入去,並無一人﹔只見包裹已拿在,彼未曾打開。魯智深見有了包裹,依原背了。再尋到裏面,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尋到廚房,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喫飽了。灶前縛了兩個火把,撥開火爐,火上點著,焰騰騰的先燒著後面小屋,燒到門前。再縛幾個火把,直來佛殿下後簷,點著燒起來。湊巧風緊,刮刮雜雜地火起,竟天價燒起來。智深與史進看著,等了一回,四下火都著了。二人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俺二人只好撒開。」
  二人廝趕著,行了一夜。天色微明,兩個遠遠地望見一簇人家,看來是個村鎮。兩個投那村鎮上來,獨木橋邊,一個小小酒店。但見:
  柴門半掩,布幙低垂。酸醨酒瓮土林邊,墨畫神仙塵壁上。村童量酒,想非滌器之相如﹔醜婦當罏,不是當時之卓氏。牆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簑衣,野外漁郎乘興當。

  智深史進來到村中酒店內,一面喫酒,一面叫酒保買些肉來,借些米來,打火做飯。兩個喫酒,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喫了酒飯,智深便問史進道:「你今投那裏去?」史進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華山去,投奔朱武等三人,入了夥,且過幾時,卻再理會。」智深見說了道:「兄弟也是。」便打開包裹,取些金銀,與了史進。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門,離了村鎮,又行不過五七里,到一個三岔路口。智深道:「兄弟須要分手,洒家投東京去,你休相送。你打華州,須從這條路去,他日卻得相會。若有個便人,可通個信息來往。」史進拜辭了智深,各自分了路,史進去了。
  只說智深自往東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見東京。入得城來,但見:
  千門萬戶,紛紛朱翠交輝﹔三市六街,濟濟衣冠聚集。鳳閣列九重金玉,龍樓顯一派玻璃。花街柳陌,眾多嬌艷名姬﹔楚館秦樓,無限風流歌妓。豪門富戶呼盧會,公子王孫買笑來。

  智深看見東京熱鬧,市井喧嘩,來到城中,陪個小心問人道:「大相國寺在何處?」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橋便是。」智深提了禪杖便走,早來到寺前。入得山門看時,端的好一座大剎!但見:
  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猛烈。五間大殿,龍鱗瓦砌碧成行﹔四壁僧房,龜背磨磚花嵌縫。鐘樓森立,經閣巍峨。旛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掛,雲板高懸。佛前燈燭熒煌,鑪內香煙繚繞。幢旛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水陸會通羅漢院。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

  智深進得寺來,東西廊下看時,逕投知客寮內去,道人撞見,報與知客。無移時,知客僧出來,見了智深生得凶猛,提著鐵禪杖,跨著戒刀,背著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知客問道:「師兄何方來?」智深放下包裹禪杖,打個問訊,知客回了問訊。智深說道:「小徒五臺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在此,著小僧來投上剎清大師長老處,討個職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師長老有書劄,合當同到方丈裏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開包裹,取出書來,拿在手裏。知客道:「師兄,你如何不知體面,即目長老出來,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條坐具信香來禮拜長老使得。」智深道:「你卻何不早說。」隨即解了戒刀,包裹內取出片香一炷,坐具七條,半晌沒做道理處。知客又與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鋪坐具。少刻,只見智清禪師出來,知客向前稟道:「這僧人從五臺山來,有真禪師書在此。」清長老道:「師兄多時不曾有法帖來。」知客叫智深道:「師兄,快來禮拜長老。」只見智深先把那炷香插在爐內,拜了三拜,將書呈上。清長老接書拆開看時,中間備細說著:「魯智深出家緣由,並今下山投托上剎之故﹔萬望慈悲收錄,做個職事人員,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後必當證果。」清長老讀罷來書,便道:「遠來僧人且去僧堂中暫歇,喫些齋飯。」智深謝了,收拾起坐具七條,提了包裹,拏了禪杖戒刀,跟著行童去了。
  清長老喚集兩班許多職事僧人,盡到方丈,乃言:「汝等眾僧在此,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這個來的僧人,原來是經略府軍官,為因打死了人,落髮為僧。二次在彼鬧了僧堂,因此難著他。你那裏安他不的,卻推來與我。──待要不收留他,師兄如此千萬囑咐,『不可推故﹔』──待要著他在這裏,倘或亂了清規,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們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樣,本寺如何安著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尋思起來,只有酸棗門外退居廨宇後那片菜園,時常被營內軍健們並門外那二十來個破落戶侵害,縱放羊馬,好生囉唣。一個老和尚在那裏住持,那裏敢管他?何不教智深去那裏住持,倒敢管的下。」清長老道:「都寺說的是。」教侍者去僧堂內客房裏等他喫罷飯,便喚將他來。
  侍者去不多時,引著智深到方丈裏。清長老道:「你既是我師兄真大師薦將來我這寺中掛搭,做個職事人員,我這敝寺有個大菜園,在酸棗門外嶽廟間壁,你可去那裏住持管領。每日教種地人納十擔菜蔬,餘者都屬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師真長老著小僧投大剎,討個職事僧做,卻不教俺做個都寺監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園?」首座便道:「師兄,你不省得,你新來掛搭,又不曾有功勞,如何便做得都寺?這管菜園也是個大職事人員了。」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園,俺只要做都寺監寺。」知客又道:「你聽我說與你:僧門中職事人員,各有頭項,且如小僧做個知客,只理會管待往來客官僧眾。至如維那、侍者、書記、首座,這都是清職,不容易得做。都寺、監寺、提點、院主,這個都是掌管常住財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職事。還有那管藏的,喚做藏主﹔管殿的,喚做殿主﹔管閣的,喚做閣主﹔管化緣的,喚做化主﹔管浴堂的,喚做浴主:這個都是主事人員,中等職事。還有那管塔的塔頭,管飯的飯頭,管茶的茶頭,管東廁的淨頭,與這管菜園的菜頭:這個都是頭事人員,末等職事。假如師兄你管了一年菜園好,便升你做個塔頭﹔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個浴主﹔又一年好,纔做監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時,洒家明日便去。」清長老見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裏歇了。當日議定了職事,隨即寫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園裏退居廨宇內,掛起庫司榜文,明日交割。當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長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園。智深到座前,領了法帖,辭了長老,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禪杖,和兩個送入院的和尚,直來酸棗門外廨宇裏來住持。詩曰:
  萍蹤浪跡入東京,行盡山林數十程。
  古剎今番經劫火,中原從此動刀兵。
  相國寺中重掛搭,種蔬園內且經營。
  自古白雲無去住,幾多變化任縱橫。
  且說菜園左近有二三十個賭博不成才破落戶潑皮,泛常在園內偷盜菜蔬,靠著養身。因來偷菜,看見廨宇門上新掛一道庫司榜文,上說:「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前來住持,自明日為始掌管,並不許閒雜人等入園攪擾。」那幾個潑皮看了,便去與眾破落戶商議道:「大相國寺裏差一個和尚,甚麼魯智深,來管菜園。我們趁他新來,尋一場鬧,一頓打下頭來,教那廝伏我們。」數中一個道:「我有一個道理。他又不曾認的我,我們如何便去尋的鬧?等他來時,誘他去糞窖邊,只做參賀他,雙手搶住腳,翻筋斗,攧那廝下糞窖去,只是小耍他。」眾潑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來。
  卻說魯智深來到廨宇退居內房中,安頓了包裹行李,倚了禪杖,掛了戒刀。那數個種地道人,都來參拜了,但有一應鎖鑰,盡行交割。那兩個和尚,同舊住持老和尚相別了,盡回寺去。且說智深出到菜園地上,東觀西望,看那園圃。只見這二三十個潑皮,拏著些果盒、酒禮,都嘻嘻的笑道:「聞知和尚新來住持,我們鄰舍街坊都來作慶。」智深不知是計,直走到糞窖邊來。那夥潑皮一齊向前,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便搶右腳,指望來攧智深。只教智深腳尖起處,山前猛虎心驚﹔拳頭落時,海內蛟龍喪膽。正是方圓一片閒園圃,目下排成小戰場。那夥潑皮怎的來攧智深,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1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話說那酸棗門外三二十個潑發破落戶中間,有兩個為頭的,一個叫做「過街老鼠」張三,一個叫做「青草蛇」李四。這兩個為頭接將來,智深也卻好去糞窖邊,看見這夥人都不走動,只立在窖邊,齊道:「俺特來與和尚作慶。」智深道:「你們既是鄰舍街坊,都來廨宇裏坐地。」張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來,只指望和尚來扶他,便要動手。智深見了,心裏早疑忌道:「這夥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來,莫不要攧洒家?那廝卻是倒來捋虎鬚!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洒家手腳。」智深大踏步近眾人面前來。那張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們特來參拜師父。」口裏說,便向前去,一個來搶左腳,一個來搶右腳。智深不等他占身,右腳早起,騰的把李四先踢下糞窖裏去﹔張三恰待走,智深左腳早起,兩個潑皮都踢在糞窖裏掙扎。後頭那二三十個破落戶驚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個走的,一個下去﹔兩個走的,兩個下去。」眾潑皮都不敢動彈。只見那張三李四在糞窖裏探起頭來。原來那座糞窖沒底似深,兩個一身臭屎,頭髮上蛆蟲盤滿,立在糞窖裏叫道:「師父饒恕我們。」智深喝道:「你那眾潑皮,快扶那鳥上來,我便饒你眾人。」眾人打一救,攙到葫蘆架邊,臭穢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園池子裏洗了來,和你眾人說話。」
  兩個潑皮洗了一回,眾人脫件衣服,與他兩個穿了。智深叫道:「都來廨宇裏坐地說話。」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眾人道:「你那夥鳥人,休要瞞洒家﹔你等都是甚麼鳥人?來這裏戲弄洒家!」那張三李四並眾火伴一齊跪下,說道:「小人祖居在這裏,都只靠賭博討錢為生。這片菜園是俺們衣飯碗,大相國寺裏幾番使錢,要奈何我們不得。師父卻是那裏來的長老,恁的了得!相國寺裏不曾見有師父,今日我等願情伏侍。」智深道:「洒家是關西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帳前提轄官,只為殺的人多,因此情願出家,五臺山來到這裏。洒家俗姓魯,法名智深。休說你這三二十個人直甚麼,便是千軍萬馬隊中,俺敢直殺的入去出來。」眾潑皮喏喏連聲,拜謝了去。智深自來廨宇裏房內,收拾整頓歇臥。次日,眾潑皮商量湊些錢物,買了十瓶酒,牽了一個豬來請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請魯智深居中坐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飲酒。智深道:「甚麼道理叫你眾人們壞鈔?」眾人道:「我們有福,今日得師父在這里與我等眾人做主。」智深大喜。喫到半酣裏,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裏喧鬨,只聽得門外老鴉哇哇的叫。眾人有叩齒的,齊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們做甚麼鳥亂?」眾人道:「老鴉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裏取這話?」那種地道人笑道:「牆角邊綠楊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只聒到晚。」眾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幾個道:「我們便去。」智深也乘著酒興,都到外面看時,果然綠楊樹上一個老鴉巢。眾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淨。」李四便道:「我與你盤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樹前,把直裰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見了,一齊拜倒在地,只叫:「師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羅漢身體,無千萬斤氣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鳥緊?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眾潑皮當晚各自散了。
  從明日為始,這二三十個破落戶見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將酒肉來請智深,看他演武使拳。過了數日,智深尋思道:「每日喫他們酒食多矣,洒家今日也安排些還席。」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那時正是三月盡,天氣正熱。智深道:「天色熱。」叫道人綠槐樹下鋪了蘆席,請那許多潑皮團團坐定。大碗斟酒,大塊切肉,叫眾人喫得飽了,再取果子喫,酒又喫得正濃。眾潑皮道:「這幾日見師父演力,不曾見師父使器械,怎得師父教我們看一看也好。」智深道:「說的是。」便去房內取出渾鐵禪杖,頭尾長五尺,重六十二斤。眾人看了,盡皆喫驚,都道:「兩臂膊沒水牛大小氣力,怎使得動?」智深接過來,颼颼的便動,渾身上下沒半點兒參差。眾人看了,一齊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見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聽得,收住了手,看時,只見牆缺邊立著一個官人。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繫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皁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那官人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口裏道:「這個師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眾潑皮道:「這位教師喝采,必然是好。」智深問道:「那軍官是誰?」眾人道:「這官人是八十萬禁軍鎗棒教頭林武師,名喚林沖。」智深道:「何不就請來廝見。」那林教頭便跳入牆來,兩個就槐樹下相見了,一同坐地。林教頭便問道:「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喚做甚麼?」智深道:「洒家是關西魯達的便是。只為殺的人多,情願為僧,年幼時也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林沖大喜,就當結義智深為兄。智深道:「教頭今日緣何到此?」林沖答道:「恰纔與拙荊一同來間壁嶽廟裏還香願。林沖聽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使錦兒自和荊婦去廟裏燒香,林沖就只此間相等,不想得遇師兄。」智深道:「洒家初到這裏,正沒相識,得這幾個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頭不棄,結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來相待。恰纔飲得三杯,只見女使錦兒慌慌急急,紅了臉,在牆缺邊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廟中和人合口。」林沖連忙問道:「在那裏?」錦兒道:「正在五嶽樓下來,撞見個奸詐不及的,把娘子攔住了不肯放。」林沖慌忙道:「卻再來望師兄,休怪,休怪。」
  林沖別了智深,急跳過牆缺,和錦兒逕奔嶽廟裏來,搶到五嶽樓看時,見了數個人,拏著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干邊﹔胡梯上一個年小的後生,獨自背立著,把林沖的娘子攔著道:「你且上樓去,和你說話。」林沖娘子紅了臉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原來高俅新發跡,不曾有親兒,無人幫助,因此過房這阿叔高三郎兒子在房內為子。本是叔伯弟兄,卻與他做乾兒子。因此,高太尉愛惜他。那廝在東京倚勢豪強,專一愛淫垢人家妻女。京師人懼怕他權勢,誰敢與他爭口,叫他做『花花太歲』。有詩為證:
  臉前花現醜難親,心裏花開愛婦人。
  撞著年庚不順利,方知太歲是凶神。
  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高衙內說道:「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原來高衙內不曉得他是林沖的娘子﹔若還曉的時,也沒這場事。見林沖不動手,他發這話。眾多閒漢見鬧,一齊攏來勸道:「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眾閒漢勸了林沖,和哄高衙內出廟上馬去了。
  林沖將引妻小並使女錦兒,也轉出廊下來。只見智深提著鐵禪杖,引著那二三十個破落戶,大踏步搶入廟來。林沖見了,叫道:「師兄那裏去?」智深道:「我來幫你廝打。」林沖道:「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喫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智深道:「你卻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鳥?俺若撞見那撮鳥時,且教他喫洒家三百禪杖了去。」林沖見智深醉了,便道:「師兄說得是。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智深道:「但有事時,便來喚洒家與你去。」眾潑皮見智深醉了,扶著道:「師父,俺們且去,明日再得相會。」智深提著禪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話。阿哥,明日再會。」智深相別,自和潑皮去了。林沖領了娘子並錦兒,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鬱鬱不樂。
  且說這高衙內引了一班兒閒漢,自見了林沖娘子,又被他衝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樂,回到府中納悶。過了三兩日,眾多閑漢都來伺候,見衙內心焦,沒撩沒亂,眾人散了。數內有一個幫閒的,喚作乾鳥頭富安,理會得高衙內意思,獨自一個到府中伺候。見衙內在書房中閑坐,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內近日面色清減,心中少樂,必然有件不悅之事。」高衙內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內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樂。」富安道:「衙內是思想那雙木的,這猜如何?」衙內笑道:「你猜得是,只沒個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難哉?衙內怕林沖是個好漢,不敢欺他:這個無傷。他見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小閒尋思有一計,使衙內能夠得他。」高衙內聽得,便道:「自見了許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愛他,心中著迷,鬱鬱不樂。你有甚見識,能勾他時,我自重重的賞你。」富安道:「門下知心腹的陸虞候陸謙,他和林沖最好,明日衙內躲在陸虞候樓上深閣,擺下些酒食,卻叫陸謙去請林沖出來喫酒,教他直去樊樓上深閣裏喫酒。小閒便去他家,對林沖娘子說道:『你丈夫教頭和陸謙喫酒,一時重氣,悶倒在樓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賺得他來到樓上。婦人家水性,見了衙內這般風流人物,再著些甜話兒調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閒這一計如何?」高衙內喝采道:「好計!就今晚著人去喚陸虞候來吩咐了。」原來陸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內。次日,商量了計策,陸虞候一時聽允,也沒奈何﹔只要小衙內歡喜,卻顧不得朋友交情。
  且說林沖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巳牌時,聽得門首有人叫道:「教頭在家麼?」林沖出來看時,卻是陸虞候,慌忙道:「陸兄何來?」陸謙道:「特來探望兄,何故連日街前不見?」林沖道:「心裏悶,不曾出去。」陸謙道:「我同兄長去喫三盃解悶。」林沖道:「少坐拜茶。」兩個喫了茶起身。陸虞候道:「阿嫂,我同兄長到家去喫三盃。」林沖娘子趕到布簾下叫道:「大哥,少飲早歸。」林沖與陸謙出得門來,街上閒走了一回。陸虞候道:「兄長,我們休家去,只就樊樓內喫兩盃。」當時兩個上到樊樓內,佔個閣兒,喚酒保吩咐,叫取兩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兩個敘說閒話,林沖歎了一口氣,陸虞候道:「兄長何故歎氣?」林沖道:「賢弟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臢的氣!」陸虞候道:「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誰人及得兄長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卻受誰的氣?」林沖把前日高衙內的事告訴陸虞候一遍。陸虞候道:「衙內必不認得嫂子。兄長休氣,只顧飲酒。」林沖喫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遺,起身道:「我去淨手了來。」
  林沖下得樓來,出酒店門,投東小巷內去淨了手,回身轉出巷口,只見女使錦兒叫道:「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林沖慌忙問道:「做甚麼?」錦兒道:「官人和陸虞候出來,沒半個時辰,只見一個漢子慌慌急急奔來家裏,對娘子說道:『我是陸虞候家鄰舍。你家教頭和陸謙喫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來看視。』娘子聽得,連忙央間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漢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內一家人家。上至樓上,只見桌子上擺著些酒食,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只見前日在嶽廟裏囉唣娘子的那後生出來道:『娘子少坐,你丈夫來也。』錦兒慌慌下得樓時,只聽得娘子在樓上叫殺人﹔因此我一地裏尋官人,不見,正撞著賣藥的張先生道:『我在樊樓前過見教頭和一個人入去喫酒。』因此特奔到這裏。官人快去。」林沖見說,喫了一驚,也不顧女使錦兒,三步做一步跑到陸虞候家,搶到胡梯上,卻關著樓門,只聽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關在這裏?」又聽得高衙內道:「娘子,可憐見救俺。便是鐵石人,也告的回轉。」林沖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開門。」那婦人聽的是丈夫聲音,只顧來開門。高衙內喫了一驚,挖開了樓窗,跳牆走了。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林沖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將娘子下樓,出得門外看時,鄰舍兩邊都閉了門。女使錦兒接著,三個人一處歸家去了。林沖拏了一把解腕尖刀,逕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娘子勸道:「我又不曾被他騙了,你休得胡做。」林沖道:「叵耐這陸謙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來騙我!只怕不撞見高衙內,也照管著他頭面。」娘子苦勸,那裏肯放他出門。陸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內,亦不敢回家。林沖一連等了三日,並不見面。府前人見林沖面色不好,誰敢問他。
  第四日飯時候,魯智深逕尋到林沖家相探,問道:「教頭如何連日不見面?」林沖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師兄。既蒙到我寒家,本當草酌三盃,爭奈一時不能周備。且和師兄一同上街間翫一遭,市沽兩盞如何?」智深道:「最好。」兩個同上街來,喫了一日酒,又約明日相會。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喫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正是:
  丈夫心事有親朋,談笑酣歌散鬱蒸。
  只有女人愁悶處,深閨無語病難興。
  且說高衙內自從那日在陸虞候家樓上喫了那驚,跳牆脫走,不敢對太尉說知,因此在府中臥病,陸虞候和富安兩個來府裏望衙內,見他容顏不好,精神憔悴,陸謙道:「衙內何故如此精神少樂?」衙內道:「實不瞞你們說:我為林沖老婆,兩次不能夠得他,又喫他那一驚,這病越添得重了。眼見的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二人道:「衙內且寬心,只在小人兩個身上,好歹要共那婦人完聚,只除他自縊死了便罷。」正說間,府裏老都管也來看衙內病證。只見:
  不癢不痛,渾身上或寒或熱﹔沒撩沒亂,滿腹中又飽又饑。白晝忘飱,黃昏廢寢。對爺娘怎訴心中恨,見相識難遮臉上羞。
  那陸虞候和富安見老都管來問病,兩個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來,兩個邀老都管僻靜處說道:「若要衙內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沖性命,方能夠得他老婆和衙內在一處,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已定送了衙內性命。」老都管道:「這個容易。老漢今晚便稟太尉得知。」兩個道:「我們已有了計,只等你回話。」老都管至晚來見太尉說道:「衙內不害別的證,卻害林沖的老婆。」高俅道:「幾時見了他的渾家?」都管稟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嶽廟裏見來,今經一月有餘。」又把陸虞候設的計,備細說了。高俅道:「如此──因為他渾家,怎地害他?──我尋思起來,若為惜林沖一個人時,須送了我孩兒性命。卻怎生是好?」都管道:「陸虞候和富安有計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喚二人來商議。」老都管隨即喚陸謙富安入到堂裏,唱了喏。高俅問道:「我這小衙內的事,你兩個有甚計較?救得我孩兒好了時,我自抬舉你二人。」陸虞候向前稟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見說了,喝采道:「好計!你兩個明日便與我行。」不在話下。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喫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舊戰袍,手裏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兒,立在街上,口裏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林沖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後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後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林沖合當有事,猛可地道:「將來看。」那漢遞將過來,林沖接在手內,同智深看了。但見:
  清光奪目,冷氣侵人﹔遠看如玉沼春冰,近看似瓊臺瑞雪。花紋密布,如豐城獄內飛來﹔紫氣橫空,似楚昭夢中收得。太阿巨闕應難比,莫邪干將亦等閒。

  當時林沖看了,喫了一驚,失口道:「好刀!你要賣幾錢?」那漢道:「索價三千貫,實價二千貫。」林沖道:「值是值二千貫,只沒個識主。你若一千貫肯時,我買你的。」那漢道:「我急要些錢使,你若端的要時,饒你五百貫,實要一千五百貫。」林沖道:「只是一千貫,我便買了。」那漢嘆口氣道:「金子做生鐵賣了!罷,罷,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沖道:「跟我來家中取錢還你。」回身卻與智深道:「師兄,且在茶房裏少待,小弟便來。」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
  林沖別了智深,自引了賣刀的那漢,到家去取錢與他,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裏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林沖把這口刀翻來復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林沖當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次日巳牌時分,只聽得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裏專等。」林沖聽得說道:「又是甚麼多口的報知了。」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拏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兩個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卻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裏面後堂內坐地。」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裏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又過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杆。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林沖拏著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簷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堂」。林沖猛省道:「這節堂是商議軍機大事處,如何敢無故輒入?」急待回身,只聽的靴履響腳步鳴,一個人從外面入來。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本管高太尉。林沖見了,執刀向前聲喏。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你知法度否?你手裏拿著刀,莫非來刺殺下官?有人對我說,你兩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纔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裏?」林沖道:「他兩個已投堂裏去了。」太尉道:「胡說!甚麼承局,敢進我府堂裏去!左右與我拿下這廝!」說猶未了,傍邊耳房裏走出二十餘人,把林沖橫推倒拽,恰似皁雕追紫燕,渾如猛虎啖羊羔。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欲殺本官?」叫左右把林沖推下,不知性命如何。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鬧中原,縱橫海內。直教農夫背上添心號,漁父舟中插認旗。畢竟看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話說當時太尉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沖要斬,林沖大叫冤屈。太尉道:「你來節堂有何事務?見今手裏拿著利刃,如何不是來殺下官?」
  林沖告道:「太尉不喚,如何敢,見有兩個承局望堂裏去了,故賺林沖到此。」太尉喝道:「胡說!我府中那有承局?這廝不服斷遣。」喝叫左右:「解去開封府,吩咐滕府尹好生推問勘理,明白處決。就把寶刀封了去。」左右領了鈞旨,監押林沖投開封府來,恰好府尹坐衙未退。但見:
  緋羅繳壁,紫綬卓圍。當頭額掛朱紅,四下簾垂斑竹。官僚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令史謹嚴,漆牌中書低聲二字。提轄官能掌機密,客帳司專管牌單。吏兵沉重,節級嚴威。執藤條祗候立階前,持大杖離班分左右。戶婚詞訟,斷時有似玉衡明﹔鬥毆是非,判處恰如金鏡照。雖然一郡宰臣官,果是四方民父母。直使囚從冰上立,盡教人向鏡中行,說不盡許多威儀,似塑就一堂神道。

  高太尉幹人把林沖押到府前,跪在階下,將太尉言語對滕府尹說了,將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沖面前。府尹道:「林沖,你是個禁軍教頭,如何不知法度,手執利刃,故入節堂?這是該死的罪犯。」林沖告道:「恩相明鏡,念林沖負屈銜冤。小人雖是粗鹵的軍漢,頗識些法度,如何敢擅入節堂?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沖與妻到嶽廟還香願,正迎見高太尉的小衙內,把妻子調戲,被小人喝散了。次後又使陸虞候賺小人喫酒,卻使富安來騙林沖妻子到陸虞候家樓上調戲,亦被小人趕去,是把陸虞候家打了一場。兩次雖不成奸,皆有人證。次日,林沖自買這口刀,今日太尉差兩個承局來家呼喚林沖,叫將刀來府裏比看。因此,林沖同二人到節堂下。兩個承局進堂裏去了,不想太尉從外面進來,設計陷害林沖。望恩相做主。」府尹聽了林沖口詞,且叫與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杻來枷了,推入牢裏監下。林沖家裏自來送飯,一面使錢。林沖的丈人張教頭亦來買上告下,使用財帛。正值有個當案孔目,姓孫,名定,為人最鯁直,十分好善,只要週全人,因此人都喚做孫佛兒。他明知道這件事,轉轉宛宛在府上說知就裏,稟道:「此事果是屈了林沖,只可週全他。」府尹道:「他做下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問他手執利刃,故入節堂,殺害本官,怎週全得他?」孫定道:「這南衙開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府尹道:「胡說!」孫定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裏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據你說時,林沖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斷遣?」孫定道:「看林沖口詞是個無罪的人,只是沒拿那兩個承局處。如今著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滕府尹也知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稟說林沖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准了。就此日府尹回來升廳叫林沖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量地方遠近,該配滄州牢城。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貼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監押前去。
  兩個人是董超薛霸。二人領了公文,押送林沖出開封府來,只見眾鄰舍並林沖的丈人張教頭都在府前接著,同林沖兩個公人到州橋下酒店裏坐定。林沖道:「多得孫孔目維持,這棒不毒,因此走動得。」張教頭叫酒保安排案酒果子,管待兩個公人。酒至數杯,只見張教頭將出銀兩,齎發他兩個防送公人已了。林沖執手對丈人說道:「泰山在上,年災月厄,撞了高衙內,喫了一場屈官司。今日有句話說,上稟泰山:自蒙泰山錯愛,將令愛嫁事小人,已至三載,不曾有半些兒差池。雖不曾生半個兒女,未曾面紅耳赤,半點相爭。今小人遭這場橫事,配去滄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誠恐高衙內威逼這頭親事。況兼青春年少,休為林沖誤了前程。卻是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鄰在此,明白立紙休書,任從改嫁,並無爭執。如此林沖去的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張教頭道:「賢婿,甚麼言語!你是天年不齊,遭了橫事,又不是你作將出來的。今日權且去滄州躲災避難,早晚天可憐見,放你回來時,依舊夫妻完聚。老漢家中也頗有些過活,便取了我女家去,並錦兒,不揀怎的﹔三年五載,養贍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內便要見,也不能夠。休要憂心,都在老漢身上。你在滄州牢城,我自頻頻寄書並衣服與你。休得要胡思亂想,只顧放心去。」林沖道:「感謝泰山厚意。只是林沖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泰山可憐見林沖,依允小人,便死也瞑目。」張教頭那裏肯應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林沖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張教頭道:「既然恁地時,權且由你寫下,我只不把女兒嫁人便了。」當時叫酒保尋個寫文書的人來,買了一張紙來。那人寫,林沖說道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後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願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願,即非相逼。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

  林沖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
  正在閣裏寫了,欲付與泰山收時,只見林沖的娘子,號天哭地叫將來。女使錦兒抱著一包衣服,一路尋到酒店裏。林沖見了,起身接著道:「娘子,小人有句話說,已稟過泰山了。為是林沖年災月厄,遭這場屈事,今去滄州,生死不保,誠恐誤了娘子青春。今已寫下幾字在此,萬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頭腦,自行招嫁,莫為林沖誤了賢妻。」那娘子聽罷,哭將起來,說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兒點污,如何把我休了!」林沖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後兩下相誤,賺了你。」張教頭便道:「我兒放心,雖是女婿恁的主張,我終不成下得,將你來再嫁人!這事且由他放心去。他便不來時,我也安排你一世的終身盤費,只教你守志便了。」那婦人聽得說,心中哽咽,又見了這封書,一時哭倒聲絕在地,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動,但見:
  荊山玉損,可惜數十年結髮成親﹔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倒臥,有如西苑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林沖與泰山張教頭救得起來,半晌方纔甦醒,兀自哭不住。林沖把休書與教頭收了﹔眾鄰舍亦有婦人來勸林沖娘子,攙扶回去。張教頭囑付林沖道:「你顧前程去掙扎,回來廝見。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回去,養在家裏,待你回來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掛念,如有便人,千萬頻頻寄些書信來。」林沖起身謝了,拜辭泰山並眾鄰舍,背了包裹,隨著公人去了。張教頭同鄰舍取路回家,不在話下。
  且說兩個防送公人把林沖帶來使臣房裏,寄了監,董超薛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只說董超正在家裏拴束包裹,只見巷口酒店裏酒保來說道:「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人店中請說話。」董超道:「是誰?」酒保道:「小人不認的,只叫請端公便來。」原來宋時的公人,都稱呼「端公」。當時董超便和酒保逕到店中閣兒內看時,見坐著一個人,頭戴頂萬字頭巾,身穿領皂紗背子,下面皂靴淨襪。見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請坐。」董超道:「小人自來不曾拜識尊顏,不知呼喚有何使令?」那人道:「請坐,少間便知。」董超坐在對席,酒保一面鋪下酒盞,菜蔬、果品、按酒都搬來擺了一桌。那人問道:「薛端公在何處住?」董超道:「只在前邊巷內。」那人喚酒保問了底腳,「與我去請將來。」酒保去了一盞茶時,只見請得薛霸到閣兒裏。董超道:「這位官人請俺說話。」薛霸道:「不敢動問大人高姓?」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請飲酒。」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篩酒。酒至數杯,那人去袖子裏取出十兩金子,放在桌上,說道:「二位端公各收五兩,有些小事煩及。」二人道:「小人素不認得尊官,何故與我金子?」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滄州去?」董超道:「小人兩個奉本府差遣,監押林沖直到那裏。」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煩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陸虞候便是。」董超薛霸喏喏連聲,說道:「小人何等樣人,敢共對席。」陸謙道:「你二位也知林沖和太尉是對頭。今奉著太尉鈞旨,教將這十兩金子送與二位。望你兩個領諾。不必遠去,只就前面僻靜去處,把林沖結果了,就彼處討紙回狀,回來便了。若開封府但有話說,太尉自行吩咐,並不妨事。」董超道:「卻怕使不得。開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卻不曾教結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紀又不高大,如何作的這緣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薛霸道:「老董,你聽我說: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說使這官人又送金子與俺。你不要多說,和你分了罷,落得做人情,日後也有照顧俺處。前頭有的是大松林猛惡去處,不揀怎的,與他結果了罷。」當下薛霸收了金子,說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兩程,便有分曉。」陸謙大喜道:「還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時,是必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陸謙再包辦二位十兩金子相謝。專等好音,切不可相誤。」原來宋時但是犯人徒流遷徙的,都臉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喚做打金印。三個人又喫了一會酒,陸虞候算了酒錢,三人出酒肆來,各自分手。
  只說董超薛霸將金子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來使臣房裏取了林沖,監押上路。當日出得城來,離城三十里多路歇了。宋時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監押囚人來歇,不要房錢。當下董薛二人帶林沖到客店裏,歇了一夜。第二日天明,起來打火,喫了飲食,投滄州路上來。時遇六月天氣,炎暑正熱,林沖初喫棒時,倒也無事。次後三兩日間,天道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喫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裏折了些便宜,前日方纔喫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咶。」薛霸一路上喃喃咄咄的口裏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著你這個魔頭。」看看天色又晚,但見:
  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委爨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裏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裏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喫。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林沖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薛霸便道:「我替你洗。」林沖忙道:「使不得。」薛霸道:「出路人那裏計較的許多。」林沖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裏。林沖叫一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沖道:「不消生受。」薛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裏喃喃的罵了半夜,林沖那裏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面湯,安排打火做飯喫。林沖起來暈了,喫不得,又走不動。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裏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裏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
  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鬱鬱似雲頭。
  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讎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裏,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裏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裏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裏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沖叫聲:「阿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只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沖道:「上下做甚麼?」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裏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沖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喫了,一世也不走。」薛霸道:「那裏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沖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裏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的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裏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裏……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林沖見說,淚如雨下,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說甚麼閒語!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正是「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畢竟林沖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樓主| 雪思凝 發表於 2010-2-7 12:22 |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回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箇胖大和尚來,喝道:「洒家在林子裏聽你多時!」兩箇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掄起來打兩箇公人。
  林沖方纔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箇公人呆了半晌,動彈不得。林沖道:「非干他兩箇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吩咐他兩箇公人,要害我性命。他兩箇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箇,也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洒家懮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洒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又見酒保來請兩箇公人說道:『店裏一位官人尋說話。』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箇撮鳥帶你入店裏去,洒家也在那裏歇。夜間聽得那廝兩箇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箇撮鳥,卻被客店裏人多,恐防救了。洒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裏出門時,洒家先投奔這林子裏來,等殺這廝兩箇撮鳥。他到來這裏害你,正好殺這廝兩箇。」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箇性命。」魯智深喝道:「你這兩箇撮鳥!洒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箇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箇性命。」就那裏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箇撮鳥,快攙兄弟,都跟洒家來。」提了禪杖先走。兩箇公人那裏敢回話,只叫:「林教頭救俺兩箇。」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著林沖。又替他拖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里路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箇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
  前臨驛路,後接溪村。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帘遮酷日。壁邊瓦瓮,白泠泠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壚。
  當下深、沖、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喫,回些麵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兩箇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箇寺裏住持?」智深笑道:「你兩箇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洒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喫三百禪杖。」兩箇公人那裏敢再開口。喫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林沖問道:「師兄,今投那裏去?」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箇公人聽了,暗暗地道:「苦也!卻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有詩為證:
  最恨姦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
  迢遙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裏敢扭他?好便罵,不好便打。兩箇公人不敢高聲,只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箇跟著車子行著。兩箇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酒買肉,將息林沖,那兩箇公人也喫。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兩箇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裏新來了箇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捨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乾淨。」董超道:「也說的是。」兩箇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靜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裏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靜去處,洒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箇公人道:「你兩箇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箇頭,兄弟面上,饒你兩箇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兩箇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箇公人道:「你兩箇撮鳥的頭,硬似這松樹麼?」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掄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箇撮鳥,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晌縮不入去。林沖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箇公人道:「好箇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林沖道:「這箇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纔得知是實。
  三人當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官道上一座酒店。但見:
  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蓮花蕩,風拂青帘。劉伶仰臥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三箇人入酒店裏來,林沖讓兩箇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纔得自在。只見那店裏有幾處座頭,三五箇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沖與兩箇公人坐了半箇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沖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箇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喫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說道:「你這是原來不知我的好意。」林沖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箇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箇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裏:『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莊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喫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沖聽了,對兩箇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裏。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沖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莊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箇大莊院便是。」
  林沖等謝了店主人,三箇出門,果然三二里,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澗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彎來到莊前,看時,好箇大莊院!但見:
  門迎黃道,山接青龍。萬枝桃綻武陵溪,千樹花開金谷苑。聚賢堂上,四時有不謝奇花﹔百卉廳前,八節賽長春佳景。堂懸敕額金牌,家有誓書鐵券。朱甍碧瓦,掩映著九級高堂﹔畫棟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不是當朝勳戚第,也應前代帝王家。
  三箇人來到莊上,見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箇莊客,都在那裏乘涼。三箇人來到橋邊,與莊客施禮罷,林沖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箇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莊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莊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沖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別了眾莊客,和兩箇公人再回舊路,肚裏好生愁悶。
  行了半里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但見:
  人人俊麗,箇箇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面繡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絳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著裝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著點翠鵰翎端正箭。牽幾隻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鶻頓絨絛,脫帽錦鵰尋護指。標鎗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圞,向馬上時聞響震。鞍邊拴繫,無非天外飛禽﹔馬上擎抬,盡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脣,三牙掩口髭鬚,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繫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絛,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莊上來。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麼?」又不敢問他,只自肚裏躊躇。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沖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裏說,這裏有箇招賢納士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那官人滾鞍下馬,飛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迎迓。」就草地上便拜。林沖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莊上來。那莊客們看見,大開了莊門,柴進直請到廳前。兩箇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宇,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柴進再三謙讓,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莊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箇莊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箇盤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夠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慢。」莊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面手執三杯。林沖謝了柴進,飲酒罷,兩箇公人一同飲了。柴進說:「教頭請裏面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箇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兩箇公人在林沖肩下。敘說些閒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進親自舉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喫。」喫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莊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抬一張桌來。」林沖起身看時,只見那箇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沖尋思道:「莊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抬頭。柴進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鎗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見。」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兩箇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慢?」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鎗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鎗棒教師,來投莊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官人如何忒認真?」林沖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沖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沖使棒。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喫著,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喫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裏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裏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官人師父,不然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柴進見林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柴進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來。林沖見柴進說開就裏,方纔放心。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一齊都哄出堂後空地上。莊客拿一束棍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箇旗鼓,喝道:「來,來,來!」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兩箇教頭就明月地下交手,真箇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
  山東大擂,河北夾鎗。大擂棒是鰍魚穴內噴來,夾鎗棒是巨蟒窠中竄出。大擂棒似連根拔怪樹,夾鎗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巖前爭食虎。
  兩箇教頭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著道:「這箇容易。」便叫莊客取十兩銀子,當時將至。柴進對押解兩箇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纔棒法怯了,肚裏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這:「且住!」叫莊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箇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箇旗鼓,吐箇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裏只要我贏他。也橫著棒,使箇門戶,吐箇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裏,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裏掙扎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顏滿面,自投莊外去了。
  柴進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沖那裏肯受,推托不過,只得收了。正是:
  欺人意氣總難堪,冷眼旁觀也不甘。
  請看受傷並折利,方知驕傲是羞慚。
  柴進留林沖在莊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箇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吩咐林沖道:「滄州人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撥,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賫發兩箇公人。喫了一夜酒。次日天明,喫了早飯,叫莊客挑了三箇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莊門作別,吩咐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箇公人相謝了。
  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裏,雖是箇小去處,亦有六街三市。逕到州衙裏下了公文,當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沖,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箇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
  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細柳綠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松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瀝血剖肝人。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裏,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箇是新來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箇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裏,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裏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裏面?」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箇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閒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皆賴差撥照顧。」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林沖歎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箇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裏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林沖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喫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林沖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差撥道:「見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裏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裏,求生不生,求死不死。」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
  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日,林沖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閒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裏?」林沖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有分教,林沖火煙堆裏,爭些斷送餘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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