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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曾了解到陕西省招办的一些顾虑:如果这次为孙见坤开了这个口子,“条子生”、“关系户”等腐败问题就会接踵而至,来年将冒出更多的特例。
8名复旦大学教授联名请求学校破格录取一个“天才”。但因高考成绩6分之差,省招办拒绝投档。陕西省西安市高新一中的高三应届生孙见坤征服了教授的心,也摸到了大学的门,却“搞不定”招办的章。
“国学小天才”
19岁的孙见坤觉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8月20日,他打开山西大学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脸迷惘。
“我去读法学干嘛呢?”他自言自语道。这份通知书在孙见坤的书桌上躺了大半个月,和《诗经》、《论语》等线装书胡乱地叠在一起。
今年高考,除了参加复旦大学的自主招生,孙见坤还填了山西大学的历史专业作为第二志愿。最后,按他自己的说法,“神奇地”被调剂到了法律专业。
他与复旦结缘,是因为参加复旦大学为自主招生而举办的“博雅杯”人文知识大奖赛。全国各地3000多名考生参赛,通过论文从中选拔出58人,今年1月进行面试。孙见坤递交的论文题为《<山海经>性质及成书年代考》,这是他为自己正在撰写的《山海经新释》一书所作的序言。
面试时,考生和老师的身份相互保密。孙见坤记得,一个留大胡子、穿对襟棉袄的教授,一脸兴奋地跟他聊起“诗小序”。他还注意到,其他3位老师不时频频点头。
4位专家意见一致:希望学校一定要将孙见坤通过自主招生录取进来。
为了慎重起见,复旦大学特地另请了4位文史类专业的教授对孙见坤进行二次面试。前后8位学者评价一致,孙见坤被列入复旦2010年5%%的自主招生选拔录取试验名单。
“博雅杯”面试官之一、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章清这样评论孙见坤:“他是我见过的对国学最有钻研精神和天赋的学生之一,他对《山海经》的注释水平和见解,甚至高于在读的研究生。他对国学的执著,在我们近几年招收的学生中并不多见。我们几个对他面试后意见一致,觉得是个可造之才。”
复旦大学为了保持自主招生的公平公正,“博雅杯”的评委名单本是不解密的。章清是在偶然间“泄露了身份”。
高新一中一位退休多年但仍在师生中拥有很高威望的老校长,专门为孙见坤写了一封推荐信,称其为“难得一见的国学小天才”。
除复旦外,孙见坤还参加了两场自主招生考试。轮番面试之后,中山大学允诺,对他采取“一本线下10分录取”的优惠措施。四川大学自主招生的录取通知书上写道:“参加测试的专家认为,孙见坤在古汉语与历史知识方面确有专长,表现出类拔萃。”
在班主任何洁眼里,孙见坤是一名“正常的中学生”,模考成绩在全班排名“中等偏上一点点”,偏科比较厉害,数学、英语不行。同时,他迷恋希区柯克,喜欢上网。
“术业有专攻,我的脑袋好像就对其他的发动不起来。”孙见坤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说道。从8岁开始,他迷上了国学,就像“周幽王迷上了褒姒”。他似懂非懂地翻看太爷爷传下来的几百本线装书,还有用小篆誊录得整整齐齐的文集。清末民初,孙见坤的太爷爷是当地有名的乡绅。到了孙爸爸这一代,则转行经商,“只有见坤继承了家族传统”。
几年下来,他阅读了近2000本经史典籍,说起话来,更是一字一顿、用上许多古文辞,“像个老夫子”。作文课上,语文老师对他感到头疼。无论写什么题目,他交出来的文章,和普通中学生相比,总显得“高深莫测”。
2007年底,这名高中生尝试着与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女儿、中山大学化学系教授陈美延通信,用的是文言文。他对三联出版社新出的《陈寅恪文集》中的观点,持有不同意见。在来往信笺中,陈美延对孙见坤的一些国学观点感到“钦佩”。至今,她仍然以为孙见坤是一个年长的学者,并称其为“先生”。
“同学们都叫我‘院长’!”孙见坤似乎对“先生”的称号并不满足。在同学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只要关于国学的问题,孙见坤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说。
去年,孙见坤通过14场激烈的全国比赛,进入央视大型国学知识竞赛《开心学国学》的决赛。他是选手中唯一的中学生。在现场,孙见坤对于《楚辞》、《论语》等古代典籍的熟悉程度,让几个年龄比他大上十来岁的选手一致表示“汗颜”。评委之一、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康震更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盛赞这名高中生“万里挑一”。
“国学水平超过了一般的高中老师。”班主任何洁如此评价孙见坤。和很多老师、同学一样,她曾经认为孙见坤上复旦历史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遗憾的是,在今年高考中,孙见坤最为拿手的文科综合发挥失常,最后总分为553分,比陕西省一本录取线低了6分。而按照“博雅杯”的章程,复旦大学自主招生对他的要求是“达到一本线”。
开明与严格的选择题
对于这个“卡死”的分数线,一直和孙家保持联系的复旦大学教授马建敏感到遗憾。他是复旦在陕西省高考招生组的成员之一。不过他以为,只要学校表态,对孙见坤的录取标准破格到一本线之下,这孩子还是可以进复旦的。
6月底,复旦大学招生办的老师开始积极“做工作”,他们为孙见坤“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努力”。
首先是一场内部审议。8位面试过孙见坤的教授联合签署了一封请愿书,他们分别来自历史、哲学、中文、考古4个文科院系。在信里,教授们强调,孙见坤对《山海经》有较深的钻研,具有“培养的潜力”,复旦作为百年名校,理应将这样的孩子破格录取。这封请愿书,通过招生委员会呈递,由复旦大学的领导小组开会讨论通过。
复旦大学招生办主任丁光宏亲自将这个意思转达给陕西省招办的相关工作人员。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复旦大学和陕西省招办的文书、电话沟通,“来来回回进行了很多次”。复旦方面还曾专门派出老师前往陕西,沟通录取孙见坤的事情。
然而陕西省招办一直立场强硬,拒绝将孙见坤的档案投到复旦大学。他们表示,“博雅杯”的章程上并未写明可以“破格录取”,所以“今年一个破格的都不能有”。
数次交涉之后,陕西省招办的工作人员可能是感到“烦了”,当复旦再次将电话打过去,那边直接“啪”地把电话挂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复旦大学教授表示,如今,他们并不愿意和陕西省招办“搞得太僵”。来年招生,大学和地方招办的博弈还会继续进行。
丁光宏认为,这是在自主招生制度下,一所大学与地方招办进行的“磨合”。从制度上讲,陕西省招办并不存在错误,孙见坤事件也并非“冤假错案”。“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陕西省招办都并不违反规则。”他表示,如果陕西省招办对孙见坤网开一面放行档案,可称为“开明”;若按照规章将孙见坤“卡”住,则可叫做“严格”。
丁光宏强调,复旦大学希望“不拘一格降人才”,而陕西省招办更多地考虑到公平、公正性,这里面不存在“谁对谁错”的问题。
另一方当事人陕西省招办一直拒绝媒体采访,其新闻发言人甚至将手机转移到语音留言状态。
7月23日,陕西省二本录取开始之后,孙见坤的档案被迅速送到了山西大学法学院。
得知这个消息后,这个从小很少流泪的年轻人久久未能入睡,他默默地躺在床上,眼含泪水,对着天花板发了整整一夜呆。
下一个“孙见坤”还会出现
7月25日,马建敏接到孙爸爸的电话。电话里,这位身心俱疲的家长用沙哑的声音说:“山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当时马教授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在目前的高考录取制度下,这个结局“迟早都会出现”。
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曾了解到陕西省招办的一些顾虑:如果这次为孙见坤开了这个口子,“条子生”、“关系户”等腐败问题就会接踵而至,来年将冒出更多的特例,分数不达录取线,却可以通过校方和教授的坚持,进入名牌大学。
“在什么情况下,将制度和灵活操作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很难把握的问题。”马建敏说。
复旦大学招生办主任丁光宏悲观地表示,在现行体制下,孙见坤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遭此命运的读书种子。
国学大师钱穆的女儿、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钱易也十分关注这个“国学小天才”的命运。她感叹,现在的中国无法培养出大师。她的父亲钱穆在做小学和中学教师时,坚持自学,研究学术,经过18年努力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而成名,“那时候并无考核,完全是出于对研究的热爱”。她的堂兄钱伟长,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大学转学物理,竟然也能作出瞩目的成绩。
“这一切,在今天似乎是不可想象的。现在这个做法,与当年钱伟长在清华的经历一比,说明还是当时的教育方法和教育系统比较开放。这也说明,我们现在的很多规定,不一定是科学合理的,现在的教育体系上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钱易说。
北师大教授康震至今记得这个虎头虎脑的“国学小天才”。他曾在电视节目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盛赞孙见坤。
康震表示,任何时代都应该建立一种特殊的机制,以突破普遍的选才标准,对某些方面有特长的人才,进行破格录取。“就目前来说,自主招生、保送生制度都是对僵化、固定的高考录取制度的补充,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他说。
这方面,在复旦大学近年历史上,有过一个成功的先例。2009年,复旦将38岁的三轮车夫蔡伟正式录取为博士研究生。这名辽宁汉子仅有高中学历,通过长年自学,精通古文经史,被一位复旦老教授“慧眼识英才”。
但在康震看来,这不过是“特例”。“现在,北大的校长推荐制不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吗?”他表示,真正的“不拘一格降人才”,要由大学的公信力、教授的清誉等进行保障,这样才能让大学在拥有充分的自由度之外,公平、公正地进行独立自主的招生录取。
他举例说,民国时并不存在所谓的“地方招办”,一个学生可以报考很多大学,各所大学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自由录取有特长的人才。比如钱钟书虽然数学不好,还能因为语文、英语出色,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
“不过,这样也有弊端,没有招办规章的制度保障,自由度太宽,各种‘关系’会很复杂!”康震强调说。
一位复旦大学的教授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建议孙见坤,让他在山西大学读完本科后,报考复旦的研究生,“这里的老师都很喜欢你”。
8月21日,孙见坤在家吃饭时,喉咙里卡了一枚鱼刺。他尝试着用水、醋和米饭,解决了这个问题。
临了,这个胖乎乎的大男孩突然冒出一句:“鱼刺可以消除,这种卡人的制度怎么消除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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