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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曾曉淵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
元稹的這首【行宮】可與他的另一首詩【上陽白髮人】並觀。這裡的古行宮,即洛陽行宮上陽宮,白頭宮女即『上陽白髮人』。這些宮女天寶末年被『潛配』到上陽宮,在這冷宮裡一閉四十多年,成了白髮宮人。從這兩首詩歌對比來看,詩歌有一定的寫實性。一個題材在詩人心中老揮之不去,可知所見所聞給詩人的觸動之大,達到了怎樣的程度。
每當春天,宮中紅花盛開,幾個白頭宮女,正閒坐回憶、談論天寶遺事。古行宮的空曠,宮女不盡的空虛,蘊含詩人多少深沉的感嘆。王夫之在【K齋詩話】中說它『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但是,這些只說到了這首詩的一半,另一半是:『以樂景寫哀』,倍增其哀,寫誰的哀?增誰的哀?許多詩歌評論家都把『哀』看作是『宮女』們的,其實,宮女們的心理與詩人的心理未必那麼統一。在這首詩裡面,詩人是否有點一廂情願?讀出了這一點,才會感覺這首詩還有更加偉大不凡的一面。
『寥落古行宮』一句,初看起來,是一種視覺加聽覺的語言,行宮空曠冷清。之所以如此,關鍵詞其實不是寥落,而是『古』。按常理,這裡不能叫作『古』行宮,因為最初的居住者現在也還活着、住着。誰能住在自己的古居里?所以這個『古』字,含義深遠,顯然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詞彙,而是抒情主人公濃重的心覺詞彙:一切都已經作古了,一切都已經遙不可及、一去不復返了。為什麼?顯然,這個『古』字的命名,不是從居住者來命名,而是從另一個主角來命名。『他』的遠去,這兒就是『古』了。可見抒情主人公心中的『他』的分量。視覺、聽覺、再加心覺,三覺合一,使『寥落古行宮』一句,顯得如此動人心魄。
『宮花寂寞紅』,表面意思是,行宮裡的花,無人欣賞,顯得寂寞。但是大自然的花草樹木本身就無所謂寂寞的。花木寂寞,必定是某人的移情,那麼寂寞的主人是誰呢?在這句詩中,沒有交代。誰的寂寞,暫且不論。這句詩,讓我們體味的是,這一寂寞的獨特性:花的定語是『宮』字。山野里的花,也可能很寂寞,但其他任何地方的花與『宮』花的寂寞無法比擬。山野之花的寂寞,是從來都無人問津的寂寞,寂寞地生,寂寞地死。而宮花的寂寞卻不如此,它們曾經是得到了賞識的機會的,而且是『宮』花,艷冠群芳。可是,如今,宮花卻在寂寞的紅,表面上與野花一樣無人問津,就顯得比野花更寂寞,更令人哀憐、令人絕望。
『白頭宮女在』,這句詩的每一個字,都是血淚,排列在一起,就讓人驚心動魄,無法忍受。一個『在』字,看似輕鬆的字眼,背後卻充滿了辛酸血淚。為什麼?『在』,在這兒,是『存在』、『活着』。普通人活着也可能十分不易,也可能有辛酸血淚,但那至少是為自己活着。你看這些人是如何活着的?首先,是作為女子活着,作為女子而長期寂寞的活着。剛開始都嬌美欲滴、傾國傾城,聽說被選上,服務皇上,都感覺光宗耀祖,親朋好友都等着她有朝一日當上皇妃、皇后,光澤九族。可是,一直到白頭,家裡的音信全無,自己的音信,家裡也未必知道。不僅一切美好的夢想沒有了,而且,因為你是宮女,你還得老老實實地呆着,安安靜靜地呆着,直到死。你不能有其他任何『非分』之想。從花容月貌到人老珠黃,就在一個地方一直那麼寂寞地『在』,人間該有的幸福生活,她們什麼也沒有體驗到,那樣的內心是怎樣的血淚呢?
我讀到這一句的時候,已經錐心刺骨,沉痛不已,知道幾十年如一日地寂寞着,有多麼不易。但堅持讀到『閒坐說玄宗』時,我內心的感覺就很難再用『痛』這一類生理詞彙來描繪了。這首詩的最偉大之處,也許就在於超越了生理這一痛苦視域,而真正滲入了『靈魂深處』。一個『閒』字,多輕鬆、優雅的詞彙:『勝似閒庭信步』,『閒』是一個人的最佳心態。當我們為這些活死人一般的宮女的命運打抱不平、哀惋傷懷之時,而宮女們自己卻閒適得很,優雅得很。可以想象,當年詩人眼神里充滿傷感淒楚地看着這些白髮蒼蒼的奶奶級宮女時,這些宮女一定像聖母瑪利亞那樣平靜慈愛地看着詩人。
閒靜,安適,像虔誠的信徒。其實,肯定是這樣的信徒,而不是『像』。完全可以推想,這些宮女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信徒的生活。否則,心中積怨,不可能活到個個白髮蒼蒼,而心態閒適。可以推想,她們一定在虔誠地敬仰着她們心中的神明,祈求來世有個明媚的一生。但是轉念一想,難道她們真的對現實那麼不滿?你看她們閒適的時候,樂趣是什麼?『說玄宗』。玄宗,她們不僅不把他看作是她們不幸的根源,相反,卻成為她們單調生活的唯一樂趣。她們心中的神明不是他還會是誰?如果她們心中的神明就是『玄宗』,那麼她們燒香拜佛祈求的自己的來世,還可能希望與玄宗有關。
唯一不能推想的是,玄宗在這些宮女中的形象到底如何?我們現在知道,唐玄宗差不多是我國歷史上少有的浪漫皇帝,多少文人騷客都喜歡這個皇帝。因為這個皇帝是歷史上少有的對文人墨客『禮遇』的皇帝:當年李白,因文才過人,竟然得到玄宗厚愛,可以超越一切手續直奔皇庭而來。李才子不善人際關係,自己又不修邊幅,弄得朝廷中無人不忌恨他。但是玄宗只是搖搖頭,面對一大堆可以置之死地的『耳語』,為李白選了一條最輕鬆的路:走人。要是換了一個皇帝,可能早把他咔嚓了。玄宗保住了一個我們中華民族永遠引為自豪的人才,單就為這一點,玄宗的功勞就已經很大。可是,那些宮女們,她們這些無才便是德的唐朝女子,知道多少唐朝歷史,又知道多少玄宗的政治、經濟、文學、愛情的思想、風采?怕是連他與楊貴妃的故事也可能是一個宮廷版的,而不是後世文人墨客的。
上陽行宮中的女子『說玄宗』,可以肯定,與我們今天的關於唐朝天寶年間的歷史有很大的出入。也可以相信,她們的天寶遺事,一定是『上陽行宮版』的。這一版本的天寶故事也許沒有多少歷史價值,但是對於這些上陽行宮的宮女來說,卻是命根子,她們靠着它們,活到了白髮蒼蒼的年紀,而且個個閒適優雅,像慈愛的聖母。
現在,我們再從頭來讀這首詩,發現,詩人與他筆下的宮女有極大的心理距離。所謂『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可能是詩人的一廂情願,宮女們自己其實內心相當平靜,沒有那麼大的寂寞。她們可能會摘下一兩朵紅花來欣賞,在美好的回憶中安然入睡,美夢連連。天寶年間那點兒事,早已在她們多年的口頭創作中,變得滋味豐美,讓她們每天都能心情舒暢,好吃好睡。
但是,自從詩人來到了這裡,眼神那樣哀怨,丟魂落魄,並寫下了這首詩。而這首詩,若恰好被其中一兩個識字的老宮女讀到,上陽行宮那些白髮蒼蒼的宮女或許會『閒』不住?但是可以肯定:一切照舊。為什麼?因為都已經白髮蒼蒼了,也只能照舊了。四十多年都這麼過來的,一首小詩就能攪亂了春夢?在十幾歲時、二十幾歲時、甚至三十幾歲時,她們有人可能掙扎過,思想鬥爭過,但是後來,一定是都認命了,並逐漸找到了人生的樂趣:『說玄宗』。或許這些宮女自始至終,都知足常樂,根本沒有那麼思想複雜,怨天尤人。
看來要讀懂這首小詩歌,還得要研究透唐朝婦女,唐朝宮女們,尤其是上陽宮女們的有關歷史。可惜這些,我都不內行。
但是有一點,我們可以保證,詩人其實是知道自己與宮女們的心理是有差別的,他之所以要誇大其詞,把宮女們的落寞悲涼弄得這麼讓人傷心欲淚,完全是一番自我表白的需要:『閒坐說玄宗』的更可能是詩人自己,大唐文明多麼令世人羨慕,回味無窮,可惜就這麼『古』了。而且就這麼剛剛變『古』的。我們現在也會說說大唐盛世,也多少有點感傷。但這種感傷,與詩人年少時經歷了那種輝煌而後失掉了那種輝煌的心情是不一樣的。因而詩中的宮女情緒,可能根本不是現實生活中宮女們的心情寫實,倒是詩人對時代變化的一種刻骨銘心的感傷、哀悼。詩人總是那種一廂情願、借題發揮的抒情者。
作者單位:肇慶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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