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第10期【文史知識】『隨筆』一欄中有呂友仁先生【稱謂的誤解和亂用】一文,以『我的夫人』和稱名稱字的使用情況爲個案,就社會上部分人對稱謂的誤解和亂用進行了駁正,讀來確實令人受益匪淺。不過,【『我的夫人』滿天飛】一文所持部分觀點,卻無法讓人完全信服。首先是材料失查。『夫人』一詞,的確古今都能用。【論語・季氏】『邦君之妻,君稱之曰夫人,夫人自稱曰小童;邦人稱之曰君夫人,稱諸異邦曰寡小君;異邦人稱之亦曰君夫人』,楊伯峻先生【論語譯註】中華書局,1980年12月第2版,1998年12月第14次印刷對此的譯文是,『國君的妻子,國君稱她爲夫人,她自稱爲小童;國內的人稱她爲君夫人,但對外國人便稱她爲寡小君;外國人稱她也爲君夫人』。從這則材料不難看出,『夫人』並不似呂先生所說『總是用於他稱的』,它也可以指代『自己的』妻子。
用『夫人』來指代自己的妻子在後世典籍中本不罕見,有時甚至是當面指稱妻子,【三國演義】五十五回『玄德智激孫夫人、孔明二氣周公瑾』人民文學出版社,第449頁,1973年12月第3版,2003年5月印刷有這樣一段文字,『玄德曰:「必須與夫人商議。」雲曰:「若和夫人商議,必不肯教主公回。不如休說,今晚便好起程。――遲則誤事。」』這裡劉備在與趙雲交談時用『夫人』指稱自己的妻子孫夫人;再看同一回中的下文,『玄德跪而告曰:「夫人既知,備安敢相瞞,備欲不去,使荊州有失,被天下人恥笑;欲去,又捨不得夫人。因此煩惱。」』『玄德曰:「夫人之心,雖則如此,爭奈國太與吳侯安肯容夫人去?夫人若可憐劉備,暫時辭別。」』這裡的『夫人』則是劉備在與妻當面交談時稱說其妻孫夫人。單從【三國演義】的材料來說明問題,也許被疑作孤證,實際上還有其他材料來說明『夫人』可用於自稱,譬如,元無名氏【馮玉蘭】第二折:『嗨,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夫人,我也只保得自己性命,保不得你了。』『 大王上廳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裡?」』施耐庵【水滸傳】『淚介我的夫人呵,昨已單本題請他的身後恩典,兼求賜假西歸。』湯顯祖【牡丹亭】第50出【開宴】『牛通見了,大喜道:「這是我的夫人來了……」』清錢彩【說岳全傳】從以上幾則材料不難看出,呂先生說『「夫人」總是用於他稱的』有些失之武斷了。
其次是持論有誤。既然講到『夫人』古今都能用,那麼便涉及到了一個時間的問題,這裡所要明確的是,『夫人』這個詞形表面上在古代和今天沒有差別,但從它們所從屬的不同的詞彙系統這裡只粗略區分爲現代漢語詞彙系統和廣義的古代漢語詞彙系統來說,其理性意義、感情色彩以及它和其他詞語的聯繫在古代和今天是有差別的。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單純地以古代的用法來衡量和看待今天的同一詞形的詞語使用,在方法論上即是犯了『以古律今』的大忌。因此,即便是『夫人』有如呂先生所說『至少從孔夫子到清末,「夫人」總是用於他稱的』,那也無法保證今天就不可以將『夫人』用於自稱。同在呂先生所引以爲證的清人梁章鉅這裡說明一點,梁氏並非呂先生所說的『清末』人,他生於乾隆四十年乙未[1775年],卒於道光二十九年己酉[1849年]的【稱謂錄】一書中,曾記載了『太太』一詞使用方法在幾百年間的演變,『胡應麟【甲乙剩言】:有一邊道轉御史中丞,作【除夕】詩云:「幸喜荊妻稱太太,且斟柏酒樂陶陶。」蓋部民呼有司眷屬,惟中丞以上得稱太太,故喜而見諸歌詠。何良俊【四友齋叢說】:「松江十餘年間,凡士夫妻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輩未有此,太可笑也。」翟灝【通俗編】:「今燕、秦之地,雖丐婦無不稱太太者。」』從此文不難發現,何良俊當時即認爲『士夫妻年未三十即呼太太,前輩未有此』太可笑,然而,語言卻一循其自身規律向前發展,直至今天,一般人稱他人或自己的妻子爲『太太』已是相當普通的情形了。反觀今日有人指稱自己的妻子爲『夫人』的情況,可以發現其發展情形與『太太』一樣,都屬於正常的語言發展現象。因此,不分時地界限、強以古代用法來衡量、看待今天『夫人』的使用,並定之以『用詞不當』的罪過、爲之『扼腕』痛惜實屬不必。從呂先生利用google引擎所搜索到的6170項結果來看,雖不可稱其爲普遍現象,但說這樣的使用正在朝著一種普遍的趨勢發展恐不過分,正如呂先生所言:『這些都是見諸文字的,至於訴之口頭的,那就無法統計了。』『我的夫人』都『滿天飛』了。
儘管有如上述『夫人』可以用於自稱,但是在筆者所檢索的民國至改革開放初期這一段時間的幾百萬字文獻材料中,反映『夫人』用於自稱的情況確實不是很多。此處略舉兩例:『對拿鑰匙來開門的茶房問了一聲:「夫人回來了沒有?」』郁達夫【迷羊】寫於1927年12月『良材忽然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可是我又不能完全像我母親,」他惘然想道,「而且我的夫人雖然處境和母親相仿,她也不能學母親那樣一無所求,怡然自適。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摘自茅盾寫於1942年的【霜葉紅似二月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第1版,183頁。這裡所要提出的問題是:『夫人』用於自稱的用法爲什麼在民國至改革開放初期這段時間會如此之少呢?爲什麼在改革開放以後卻又如此之多以至於有些人都不適應了呢? 在民國至新中國成立這一段時間,用以自稱妻子的詞語很多,例如較爲大眾一點的『我媳婦、我老婆、我家裡屋裡的、孩子他娘』,較爲官方、正式一點的『妻子』,或者儒雅得幾近迂腐的『拙荊、賤內、糟糠、內子』,當然也有『夫人、太太』或偶爾用來直呼的妻子名氏等等稱呼。在林林總總的用以自稱妻子的稱呼中,有兩個稱呼以其獨特的性質不得不引起人們的注意,那就是『夫人』和『太太』。『夫人』和『太太』有著幾近相同的演化歷程,誠如上文所述,這兩個詞與舊時官員的品級有著極大的淵源關係,從一定程度上講,它們是某種身份地位權勢的象徵,但直至民國時,它們與地位的關係已經不是如當初一般嚴格地對應了,儘管如此,它們的使用依然存在於那些有權勢、有地位、有學識的人群里,而一般的窮苦百姓則涉足不多。正是由於『夫人、太太』既不是太俗氣又不是太迂腐同時又能體現說話人的身份和修養的比較中性的特點,才使得它們在那些有權勢、有地位、有學識的人口中留存並傳播開來。但問題在於,那些人爲何偏愛『太太』而冷落『夫人』呢?從上述回顧『夫人』與『太太』的發展過程可以看出,『夫人』的出現早在先秦時期,歷經兩千多年一直延續到民國以後,而『太太』據上文明代胡應麟【甲乙剩言】的記載,大致在元明時期就已經出現了。根據一般的語言學觀點,一種新的語言形式的出現,由於其改變了語言系統的平衡,並從而促進了語言系統尋求新的平衡以滿足語言自身不斷更新發展的需求,因此相比舊有的形式有著更大的競爭力。加之新的語言形式可以滿足人們追求時髦說法的語用心理,在自稱妻子時,『太太』較『夫人』表現出了較高的使用頻率。
『夫人』用於自稱在解放後直至改革開放以前的一段時間內,其使用幾乎絕跡。這種情況的出現,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著極爲廣泛的聯繫。新中國的成立是與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帝國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密切相關的,而『夫人』的使用與這三類人群在民眾心理上則『密不可分』。在這樣一種背景之下,絕大多數人都不會使用『夫人』來指稱自己的妻子,不論是自指還是他指。『太太』在解放前儘管是『夫人』的有力競爭者,然而由於它和『夫人』都打著同樣的烙印,因此,和『夫人』相同的遭遇一樣地發生了。『夫人、太太』的使用,偶爾在反映解放前的革命鬥爭生活的文學作品中還能窺見零星的影子,譬如,『 林伯唐捻著八字鬍,沖妻子笑著點點頭:「好!太太從來都是眼力過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已經不大時興了,叫她念念書也好。」』『他悠然自得地衝著妻子連連點頭:「太太,歸你!歸你!什麼全歸你。連女婿掙的錢也全歸你不好嗎?」』【青春之歌】第二章,楊沫寫於1957年。那麼,在解放後直至改革開放以前的一段時間內,人們自指其妻子時採用的是何種稱呼呢?可以注意到,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出現了一個在日後使用極爲普遍的用於自稱妻子的稱謂――『愛人』,譬如,『章松明知道,她的主要的目的是問他愛人,雖然她說「那幾位」。』【青春的祝福】,路翎寫於1942年『 李立人慘烈地:是的,我很冷酷,其實我還不夠冷酷――我們底愛人常常正是代表著舊社會底壓力,常常或者更是我們底敵人!』『我相信我愛我底愛人,她也明白這一點……』【雲雀】,路翎寫於1948年『愛人』這個稱謂,因爲其詮釋夫妻關係、表達夫妻情感的獨特方式在當時及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適應了當時的社會整體氛圍和社會心理;這個稱謂既可以指男方,亦可以指女方,其廣泛的包容性使其迅速在社會上流行開來。譬如,『一會兒,她又轉過身來,迅速地坐在床上,一隻手扶著床欄杆,異常平靜地說:「你說了些什麼呀?真的!我不會作那些不經過考慮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還沒和你談過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說的「愛人」,而強調地說著「丈夫」。』【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王蒙寫於1956年王蒙的這個解釋,生動地透露出這樣的信息:一是在當時『愛人』可以指男女雙方,二是『愛人』這個稱謂在當時『常說』,運用相當普遍。除了『愛人』這個詞,在這一段時期內,直稱『我的妻子』『XXX名字同志』的也時常可以見到,譬如,『我是一個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我的妻卻是貧農出身。』『原來她在給我寫信:「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變了……」』【我們夫婦之間】,蕭也牧寫於1949年
進入80年代中後期,用以自稱妻子的稱謂逐漸多樣化。其中最爲顯著的一個現象就是『夫人、太太』的重新使用和使用的升溫。譬如,『沙蒙・亨特倒很高興,對玉兒說:「Miss梁,有你和我們在一起,漫長的旅途將不會覺得沉悶!到了英國,我的太太和兒子會像迎接女王一樣歡迎你!」』 『是的,我的太太最希望在英國見到中國人,你們是「娘家人」嘛!』 霍達寫於1987年的【穆斯林的葬禮】『我和我的夫人及全家表示非常的感謝。』梁衡出版於1992年【數理化通俗演義】『然而他卻喊道:「你們打得太輕了,我對不起我的太太,再重點、再重點……」』【王洛賓浪漫人生坎坷路】,黃群明,1993年6月6日【科技日報】『「如果我真的出了點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財產賣掉,還能落下一筆錢呢。」他成心頂著牛說。』曹桂林【北京人在紐約】,1991年1月『在結束本文前,我必須提及我的夫人……』【我的科學生涯與著作梗概】,陳省身寫於1978 年『豈明夫人是天孫人種,我的夫人也是天孫人種;而豈明先生的交遊是騷人墨客,我的朋友卻是刑士憲兵。』龔濟民、方仁念寫於1986年【郭沫若傳】『我的夫人正是這樣作的,在她的著作中,她以其精闢的哲學見地給我們以啟迪。』戴耀先1988翻譯 [德]魯登道夫【總體戰】『「第二,培養我的夫人。」他笑著說。』陳忠實【夭折】1992年12月出版『兩年前,我的夫人在瘟疫中不幸去世……』霍達出版於1997年的【補天裂】『他說你不想知道我爲什麼也成了個沒結婚的人了嗎,我的夫人……』鐵凝出版於2000年3月的【大浴女】『他抵著牆壁說:「還是我去看孩子吧。我只想見孩子。有什麼,您跟我的夫人談吧……」』畢淑敏出版於2001年2月【血玲瓏】上述現象的出現與80年代以來社交稱謂的普遍變化是同步相關的。『社交稱謂在近年發生了兩個顯著的變化:一是「同志、師傅」使用範圍的縮小,而「先生、女士、小姐」之類社交稱謂相當盛行。這是改革開放與國際慣例接軌使然。另一個……』【現代漢語理論教程】,劉叔新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392頁這裡之所以強調用以自稱妻子的『夫人、太太』屬於社交稱謂,是因爲它們廣泛地應用於妻子不在場或者妻子在場、丈夫向他人介紹妻子的場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們與民國年間已不太一樣了,民國時期對使用場合的取向似乎不存在非常嚴格的限定。【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對『太太』的解釋恰好反映了這一點,『稱某人的妻子或丈夫對人稱自己的妻子多帶人稱代詞做定語:我~跟他~原來是同學。』『多帶人稱代詞做定語』十分明確地表明『太太』用於自稱過多地局限於指稱自己的妻子,而很少用在當面呼叫了除了特殊用法之外,人們不會當面稱說妻子時加上人稱代詞。
誠如上文所引,『太太、夫人』作爲妻子的自稱在社交場合的重新使用和升溫,與改革開放和同國際慣例接軌有著密切的聯繫。這裡需要明確的是,它們作爲妻子自稱的重新使用是否在改革開放初期就突然出現了呢?實際情況所提供的是否定答案。『太太、夫人』出現之初,其用法正如【現代漢語詞典】修訂版對『夫人』所作的解釋:『用來尊稱一般人的妻子。現在多用於外交場合。』在外交場合尊稱對方的妻子爲『太太、夫人』,構成了促使它們用於指稱自己妻子的第一步。這第一步的使用,表面上是喚起了『太太、夫人』這些幾十年前常用的稱謂詞的重新出現,在更深的層次上,則是喚起了它們除了用於他稱之外的其他用法的重新使用這些用法中當然包括用於自稱,因爲這些用法本身就是植根於幾十年前的文化與生活的;需要注意的另外一點是,即便在幾十年前的民國時期『太太、夫人』沒有用以自稱妻子的用法,那麼,它們在改革開放之後的外交場合尊稱一般人妻子的用法也完全可能衍生出自稱妻子的用法,這一點從上引明代胡應麟【甲乙剩言】的記載可以看出,『蓋部民呼有司眷屬,惟中丞以上得稱太太』這句話表明『太太』最初是對上司夫人的尊稱,而清朝以來則演變成對妻子的自稱。不論是其中的何種原因,『太太、夫人』在改革開放之後用於自稱的情況漸漸多了起來,加之新的語言形式可以滿足人們追求時髦說法的語用心理的影響,在今天類似『我的夫人XXX』的說法已經『滿天飛』了。但『我的太太』的說法似乎流行得更多更早一些,以至於人們在看到『我的夫人』這個字眼時,頗感不適。
上述僅僅是粗略地描述了一下『夫人、太太』自20世紀初期至今天的一段時間內,它們自稱妻子用法的一個大致情況,當然對於致使其消長的社會文化心理、語言內部的原因等也作了嘗試性的探討。這種描述與探討所要說明的是任何言語或者語言現象的出現、存在、消失都是有原因的,而人爲地力圖以某個語法或者其他的語言學標準甚至是非語言標準去約束一種較爲普遍的言語現象在很大的程度上會徒勞無功,因爲,語法或者其他的語言學標準甚至是非語言標準從本質上講,它們中的很多來源於現實中存在的現象,『夫人』之類當然不能例外。 本文發表於【文史知識】2004年第4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