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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汇读书周报 项羽“身死东城”之东城位于何地
争议双方分歧的焦点在于项羽“身死东城”之东城,是在今定远东城,还是在东城乌江?
计正山先生依据《史记》、《汉书》中的《灌婴传》,认为项羽并非在乌江“自刎而死”,而是在定远东城就被“搏杀而死”。东城即定远东南五十华里、项羽葬虞姬首级处。冯文指出,只有在项羽被杀、汉军“尽得其军将吏”之后,才是“下东城、历阳”(《史记・灌婴列传》),如果项羽不灭,则东城还不能“下”,接着是下历阳。历阳离定远东城二百四十华里,要走这么多路才能到达历阳(乌江所在地)。由此可见,项羽不可能在“自度不得脱”、“今日固决死”的险恶情况下,步行二百余华里,由定远东城来到乌江“自刎而死”。而娄文则认为此一说不能成立,“项羽从阴陵至东城,也绝不是进驻和坚守东城,而是沿着东城县的道路,拼命向东边的乌江方向奔逃。其中,不存在二百四十华里远的‘无能为力’。双方就是这样逃着杀、追着杀。这一点,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已经写得很清楚……”
呼安泰先生也不认同冯文和计文的这种推测,他首先历述了东城县的历史沿革。呼文写道:“两汉时期的东城县,是江淮之间的一个辖境广阔的大县。从今定远东南境的池河上中游地区,越过江淮分水岭,包括今滁县西南境、肥东东境、全椒西南境,直到今和县乌江的沿江一带。三国时,江淮战事频仍,‘其间不居者各数百里’,大都‘虚其地,无复民户’。直到‘晋太康六年始于东城县界置乌江县’(见《太平寰宇记》)。由于长期争夺、战乱,郡县侨置变易繁杂,社会紊乱严重,为顺应这种形势,东晋于历阳置郡,梁时改为和州,乌江方为其属县。到梁武帝时,才以江淮分水岭北侧原东城县之部分地区及秦置阴陵县之南部地区初置定远县。明确了这些,细心查阅、分析一下有关史籍的记载,便能对项羽‘身死东城’之东城有一个比较准确的结论。”为此,呼文举出了一些史籍记载,以证实项羽死于东城乌江。据《太平寰宇记》载:“乌江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项羽败于垓下,东走至乌江,亭长}舟待羽处也。”唐朝宰相李吉甫在其《元和郡县图志》中也持如是说。宋元之际史学家马端临所著《文献通考》载:“乌江本乌江亭,汉东城县”。方志学奠基人章学诚在《和州志补沿革》末篇中说得很明确:“秦为九江郡之历阳及东城乌江亭地……晋太康元年属淮郡,其历阳及东城乌江亭地如故。”明代《和州志・城域》篇中记载更直截了当:“东城即乌江城,项羽败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即此”。这在古代诗文中也同样能找到旁证。北宋著名词人秦观在《汤泉赋》中开头就写道:“大江之滨,东城之野,有泉出焉。”这里说的汤泉即今与和县乌江毗连的江浦汤泉。曾任和州巡检之宋代诗人贺铸,在《迁家历阳江行夜泊》诗中写道:“黄泥潭口杈征蓬,回首东城只眼中”。“黄泥潭口”即今离乌江很近的石跋河的一叉江口。东城即乌江,句意十分明白。北宋姑熟(今安徽当涂)进士郭祥正《姑熟乘月泛鱼艇至东城访耿天骘》的诗句,也印证东城即乌江,“姑熟皇东城,长江八十里。”按《康熙字典》注:“皇为往返也。”当涂至乌江来回水程正好八十华里。再早如家住乌江之唐代著名诗人张藉,在《闲居》诗中云:“东城南陌尘,紫幌与朱轮”,描绘东城南区风情,繁华如绘。东城即指乌江,毋容质疑。太史公笔下项羽之死,前说乌江自刎,后说“身死东城”,实际上是一回事,无非是修辞上的“变文避复”,并无矛盾可言。
因争议涉及《太平寰宇记》中的史实记载,冯其庸先生经考证指出,此书未必可靠。“按《太平寰宇记》为乐史著。乐史,五代宋初人,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间,‘所载政区,主要太平兴国后期制度’,宋乐史故世以后,出于‘后人改补’(《宋版太平寰宇记・王文楚前言》)。故所载政区,离秦汉已甚远。只要读读《灌婴传》里的‘下东城、历阳’一句就可以明白。如果当时东城辖地包括乌江在内,则司马迁只要说‘下东城’就够了,没有必要再说‘历阳’。正因为当时的和县是在‘历阳’境内,不属东城,所以要说‘下东城、历阳’。表明连下两城。查谭其骧先生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秦’‘淮汉以南诸郡’图,明确标着‘阴陵’‘东城’‘历阳’。可见在秦时这是并列的三个县。再看‘西汉’‘扬州刺史部’则明确标着‘阴陵’‘东城’‘全椒’‘历阳’四个县。可见到西汉‘东城’与‘历阳’之间又新增一个‘全椒县’,‘东城’与‘历阳’已经完全不接壤了。而项羽自刎东城的时候,当然还是‘秦’的建制。由此可见《太平寰宇记》的记载,已非秦汉旧制。其所说‘乌江县,本秦乌江亭。汉东城县地’,实不可信。”娄文不同意冯文的说法,他认为:“一部书,不论是一人所著,还是伴有后人增补,这与内容的真实性没有关系。如果说后人增补,改补,就不可信,那么《汉书》不也是由班彪、班固、班昭等四人,经历两代才最后完成的吗?司马迁的《史记》,不也是在其父司马谈已有重要积累的基础上撰写而成的吗?难道我们能否定《史记》、《汉书》内容的真实性?”
“乌江自刎”是民间传说还是历史真相
冯其庸先生将《史记》中有关项羽之死的全部文字,以及《汉书》、《资治通鉴》、《通鉴纪事本末》等史籍中有关部分都尽行检阅,除《项羽本纪》中有“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船待”涉及乌江外,其余无一处写到乌江。相反,却是明确说“身死东城”,“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率五人共斩项籍”、“破籍至东城”、“击斩项羽”等等。由此观之,项羽确是“身死东城”(今定远)而不是自刎于乌江。
至于《项羽本纪》中涉及乌江的文字,冯文认为可否作一些合理推断。如“项王乃欲东渡乌江”的“欲”字是表明意向,并非已经到达乌江;再从后文项王不肯渡江来看,前后互为矛盾,据此可以推测,前句“项王”之后是否可能脱漏“之众”(大意)二字。“乌江亭长}船待”确实让人产生错觉。但是,项羽既然未到达乌江,乌江亭长不可能从天而降,如果要勉强解释,这个亭长就是项羽身边残剩的将士二十八人之一,他也许原是乌江亭长,是当年跟随项羽从征的八千子弟之一,现转战至此,熟知吴中情况,也熟知乌江渡口的渡船,故劝说项羽东渡。
冯文指出,项羽"乌江自刎"之说,现在所能查到的最早资料,是晋人虞溥撰写的《江表传》。此书已逸,《玉函山房辑佚书补编》已辑入。《史记正义》转引《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这是"项羽败至乌江"的最早的文字,但并无"自刎"之说。其次是《史记正义》引《括地志》的说法。《括地志》是唐人萧德言、顾胤等所著,已佚,清孙星衍有辑本。《正义》所引《括地志》文云:"乌江亭,即和州乌江县是也。……《汉书》所谓乌江亭长}船以待项羽,即此也。"文中也未及"自刎"之类的说法。所以,项羽乌江自刎之说,到唐代似乎还未有文字可稽。现在看到最早的项羽乌江自刎的文字资料是元代中期剧作家金仁杰的《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其中形象地描写了项羽乌江自刎。也可能正是戏剧的作用,"乌江自刎"的传说才得以广泛传播。
计正山先生依据史料进一步推论,项羽只可能被汉军斩杀而不会自刎。他认为:项羽在垓下突围选择去江东是非常正确的。因为长江以南东楚会稽是项羽自己的地盘,又是他的发祥地,此时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尉都还臣服项王,尤其是南楚临江王共氏,直到项羽死后仍忠于项王,抗拒刘邦。江南完全可使项羽重振旗鼓、卷土重来,再一次击败刘邦。说到击败刘邦,项羽也是有信心的,因为三年前,他就曾以三万轻骑大败刘邦五十六万大军,彭城大捷至今他还历历在目。这就是项羽眼看大势已去,仍毅然挟裹起虞姬首级突围南驰,一往无前的原因。再者,虞姬之死也是为汉王刘邦所逼,项羽为虞姬报仇的决心也足以使他不会自杀。假如说,项羽到了乌江反而有船不渡却自刎而死,那么,他死后才真的无颜去见虞姬和死去的江东子弟哩。
对冯、计二位上述论点,呼安泰先生认为考据和推论不当。项羽"自刎而死"是太史公的记述,不是后人的臆度。说元代金仁杰把项羽之死戏剧化之后才使得"乌江自刎"的传说得以广泛传播,更是有违史实。金仁杰这出杂剧即使影响再大,也只能影响元代中期以下的历朝历代,元以上有关项羽自刎乌江的文字记述,当作何解释?这里有史可稽的就有:唐开成元年(公元836年)宰相李德裕的《项王亭赋并序》云:"……}舟不渡,留骓报德(指项羽赠乌骓予乌江亭长),亦可谓知命矣。自汤武以干戈创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自刎乌江)……尚识}舟之岸焉,知系马之树(即遗址项王之系马桩)。望牛渚(对江之采石矶)以怅然,叹乌江之不渡。……谢亭长而怅然,愧父兄兮不渡,既伏剑而已矣……周视陈迹(项王亭周围之古迹),缅然如素……追昔四聩(今驷马山,在和州北五十华里左右)之下,风烟将暮,大咤雷奋,重瞳电注,叱汉千骑,如猎狐兔……"唐朝著名诗人杜牧,慨叹、惋惜项羽不渡江鸠合江东子弟卷土重来,作《乌江亭》一首绝句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女重来未可知。"宋朝宰相、文学家王安石在其《题乌江霸王庙》诗中云:"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犹在,肯为君王卷土来?"提出与杜牧观点相左的看法。宋乌江县令龚相,在其《项王亭并叙》中云:"……慷慨悲歌,溃围南出,临江不渡,留骓报德"。宋朝诗人陆游,在其一首七绝《项羽》中云:"八尺将军千里骓,拔山扛鼎不妨奇。范增力尽无施处,路到乌江君自知。"对项羽只凭勇武,奋其私智,败亡在乌江,理当反躬自省。类此散见于历代的诗文还有不少,都是认定项羽自刎于乌江。元代杂剧"讹传",怎么也不会"讹传"上至唐宋诸代。再检阅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近人张森楷《史记新校注》,日人泷川资言《史记汇注考评》诸书,也都对项羽自刎于乌江的史实未有异议。
荷兰历史学家盖尔有句名言:"历史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辩论。"有关历史问题的争鸣,旨在发掘、征引史料,论证、交流不同观点,并不谋求"一锤定音",息议论定,"永无休止"此之谓也。(敬元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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