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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國經濟史論壇 【作者:陳蘇鎮 】
【內容摘要】豪族勢力響應舂陵宗室發起的復漢運動,合力推翻王莽,又紛紛支持當地政治人物建立割據政權。劉秀征服各地豪族勢力,建立了東漢王朝,但仍面臨如何在豪族社會基礎上鞏固統治的問題。豪族占有大片土地,役使貧民和奴婢從事生產並守衛田莊,宗族和賓客是他們的幫手和爪牙。東漢統治者吸取西漢和王莽的教訓,不再企圖消滅土地兼併,而是採取各種措施抑制和削弱豪族勢力。其中最重要的是強化吏治,用嚴刑峻法約束豪族。這一措施收到一定效果,同時也導致吏治苛刻之弊,造成大量冤獄。時人普遍認爲,根除此弊須用『良吏』取代『殘吏』。對『良吏』的強烈期待,成爲東漢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 鍵 詞】東漢;豪族;賓客;吏治
【作者簡介】陳蘇鎮,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北京100871)。
【原文出處】【文史哲】(濟南),2010.6.41-58
豪族的普遍存在,是東漢統治者不得不面對的事實【1】。我們甚至可以說,東漢王朝是建立在豪族社會基礎之上的。由於劉秀出身豪族,人們常說東漢王朝是豪族利益的代表。其實,劉秀所依靠的主要是南陽豪族集團。在他建立東漢王朝的過程中,其他地區的豪族勢力附和者少,反抗者多。故其統一天下的戰爭,主要是征服各地豪族的過程。而戰爭結束後,如何管理這些豪族,仍是一大難題。劉秀的許多政治措施與此有關,其中最重要的是強化吏治。東漢王朝用嚴刑峻法規範豪族的行爲,收到了恢復並維持社會安定的效果,但同時也使吏治苛刻問題日益嚴重。這是東漢政治的一大頑疾。弄清它的來龍去脈,有助於對東漢一系列政治和政治文化問題的理解。
一、兩漢之際的豪族勢力
所謂『豪族』,大約是戰國以來逐漸興起的【2】,到漢武帝時已成爲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勢力。他們宗族強大,武斷鄉曲,兼併土地,役使貧民,成爲瓦解小農社會從而破壞帝國基礎的危險力量。西漢用酷吏,設刺史,直接打擊不法豪族,收到一定效果,但抑制豪族勢力發展的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實行『徙陵』制度。劉邦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姓』及『燕、趙、韓、魏之後』於長安附近的長陵,致使關東『邑里無營利之家,野澤無兼併之民』【3】。其後,西漢『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桀併兼之家於諸陵』【4】,使得各地豪族不能充分發展壯大【5】。
但徙陵制度自漢元帝以後便廢止了。永光四年(前40)十月,漢元帝下令『以渭城壽陵亭部原上爲初陵』,並廢除徙陵之制,其辭曰:『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願也。頃者有司緣臣子之義,奏徙郡國民以奉園陵.令百姓遠棄先祖墳墓,破業失產,親戚別離,人懷思慕之心,家有不安之意。是以東垂被虛耗之害,關中有無聊之民,非久長之策也……今所爲初陵者,勿置縣邑,使天下咸安土樂業,亡有動搖之心。』【6】漢成帝最初『以渭城延陵亭部爲初陵』,似亦無徙陵之事。數年後,他看上了霸陵、新豐一帶的環境,想在這裡營建自己的陵墓。陳湯欲乘此機會『得賜田宅』,遂上封事言:『初陵,京師之地,最爲肥美,可立一縣。天下民不徙諸陵三十餘歲矣,關東富人益眾,多規良田,役使貧民,可徙初陵,以疆京師,衰弱諸侯,又使中家以下得均貧富。湯願與妻子家屬徙初陵,爲天下先。』成帝採納了這一建議,『以新豐戲鄉爲昌陵縣,奉初陵』,並『徙郡國豪傑貲五百萬以上五千戶於昌陵』。新陵原計劃三年完工,但由於當地地勢低平,須『因卑爲高,積土爲山』,工程浩大,數萬人作治五年,『中陵司馬殿門內尚未加功』。而『天下遍被其勞,國家罷敝,府臧空虛,下至眾庶,熬熬苦之』。群臣紛紛上書,要求『宜還復故陵,勿徙民』。於是,漢成帝下令:『其罷昌陵,及故陵勿徙吏民,令天下毋有動搖之心』。已遷至昌陵的人家也被遣回原籍。漢哀帝即位後,『以渭城西北原上永陵亭部爲初陵。勿徙郡國民,使得自安』【7】。漢平帝建陵事,【漢書】不載,肯定也未徙陵。
漢元帝時,『有司緣臣子之義,奏徙郡國民以奉園陵』,是沿襲祖宗行之有效的舊制。陳湯建議徙陵,雖有自私動機,所言徙陵制度的廢除導致關東豪族勢力抬頭則是事實。漢哀帝時提出『限田』之議,王莽時發布『王田令』,也是企圖抑制兼併,打擊豪族。在這一背景下,元、成、哀、平諸帝和當時的大臣們普遍反對徙陵,以避免豪族產生『動搖之心』、『不安之意』,說明豪族勢力已相當強大,以致朝廷寧願嘗試限制他們占有土地,也不敢不尊重其『安土重遷』之性和『骨肉相附』之情。漢元帝以來對豪族勢力的妥協退讓,雖然緩解了朝廷同豪族的矛盾,卻助長了豪族勢力的發展。
新朝末年戰亂爆發後,各地農民軍及豪強武裝大肆擄掠。豪族首當其衝,於是紛紛聚眾自保。如馮魴,『爲郡族姓。王莽末,四方潰畔,魴乃聚賓客,招豪桀,作營塹,以待所歸』;樊宏,『與宗家親屬作營塹自守,老弱歸之者千餘家』;第五倫,『王莽末,盜賊起,宗族閭里爭往附之。倫乃依險固築營壁,有賊,輒奮厲其眾,引疆持滿以拒之,銅馬、赤眉之屬前後數十輩,皆不能下』【8】。一時間,『豪右往往屯聚』,『大姓各擁兵眾』【9】,營塹保壁,遍布各地。劉秀在漁陽追擊『五校』時,還利用了當地的保壁,派陳俊『將輕騎馳出賊前,視人保壁堅完者,敕令固守;放散在野者,因掠取之。賊至無所得,遂散敗』【10】。在戰亂環境中,大姓豪族自發地率領宗族、閭里、賓客及附近百姓,龜縮在一個個據點中,以增強自我保護能力。這種豪族社會固有的機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戰亂的破壞性,又在更大程度上加強了豪族的實力和凝聚力。
劉t起兵,意味著反新復漢運動已經開始。但豪族起初多不敢參與,因爲他們目標太大,容易遭到官府的報復。舂陵宗室大多不贊成劉t起兵,甚至『亡逃自匿』。就是一個例子。李通兄弟參與了劉t起兵,王莽盡殺在朝中做官的李通父李守及其家人『在長安者』,『南陽亦誅通兄弟、門宗六十四人,皆焚屍宛市』。鄧晨配合劉t起兵新野,『新野宰乃汗晨宅,焚其冢墓。宗族皆恚怒,曰:「家自富足,何故隨婦家人人湯鑊中?」』【11】鄧晨宗族的這種想法,在當時豪族中應有一定代表性。但更始政權建立後,形勢爲之一變,『海內豪傑翕然響應,皆殺其牧守,自稱將軍,用漢年號,以待詔命』【12】。當時所謂『豪傑』多是豪族領袖。如隗囂,天水成紀人,『少仕州郡』,無疑是當地豪族,起兵時與諸將割牲而盟曰:『凡我同盟三十一將,十有六姓,允承天道,興輔劉宗。如懷奸慮……俾墜厥命,厥宗受兵,族類滅亡。』【13】這顯然是個以當地豪族爲主體的軍事集團。更始將王憲只率數百人西攻長安,『大姓櫟陽申碭、下邦王大皆率眾隨憲。屬縣友洗骸⒚陵董喜、藍田王孟、槐里汝臣、P厘王扶、陽陵嚴本、杜陵屠門少之屬,眾皆數千人,假號稱漢將』。故王憲攻打長安時,各路人馬多至『數十萬』,豪族武裝是其中的主力【14】。
豪族勢力曾普遍支持更始政權,但更始敗亡後,天下瓦解,群雄逐鹿,他們又紛紛支持當地政治人物,形成一個個割據勢力。如王郎稱帝,是趙繆王子劉林和『趙國大豪李育、張參等』共同策劃的;劉永起兵時,『招諸豪傑沛人周建等,並署爲將帥』;張步割據齊地,『太山豪傑多擁眾與張步連兵』;盧芳稱帝則是『三水豪傑共計議』的結果,且得到『各起兵自稱將軍』的『五原人李興、隨昱、朔方人田颯、代郡人石鮪、閔堪』等豪傑的支持【15】;公孫述起兵臨邛時,得到『縣中豪傑』的支持,稱帝成都後,手下大將和謀士如李熊、任貴、侯丹、任滿、李育、程烏、程凡、馮駿、王政、常少、張隆等多是蜀中大姓【16】,『關中豪傑呂鮪等往往擁眾以萬數』,也『多往歸述』。在這種形勢下,劉秀消滅各地割據勢力的戰爭,也是征服各地豪族的過程。
劉秀以更始大將的身份平定河北時,當地豪族普遍不與之同心。耿純是支持劉秀的少數河北豪族中的一個,而其所率宗族賓客二千餘人竟『半有不同心者』。爲了『絕其反顧之望』,耿純只好派人『歸燒其廬舍』,斷其後路【17】。在劉秀已經占領的地區,豪族反叛之事也時有發生。如劉秀離開信都後,王郎遣將攻信都,『信都大姓馬寵等開城內之』,收捕了劉秀任命的信都太守宗廣以及李忠、邳彤等人的家屬。劉秀『使任光將兵救信都』,任光所將信都兵又『於道散降王郎』。劉秀收覆信都後進行了報復,命李忠『行太守事,收郡中大姓附邯鄲者,誅殺數百人』【18】。在z城,劉秀『止傳舍,z大姓蘇公反城開門內王郎將李惲』。幸虧耿純『先覺知,將兵逆與惲戰,大破斬之』【19】。劉秀奪取魏郡後,『魏郡大姓數反覆』。其中,更始將卓京與魏郡大姓聯合,『謀欲相率反鄴城』,是個較大的陰謀。劉秀以銚期爲魏郡太守,發兵消滅了卓京的隊伍,阻止了這次反叛。其後,『鄴中之豪』李陸又『謀欲反城迎檀鄉』,銚期召問李陸之兄督盜賊李熊,『熊叩頭首服,願與老母俱就死』。銚期不殺李熊母子,反放他們出城『往就陸』,遂使李陸『不勝愧感,自殺以謝期』【20】,從而瓦解了魏郡豪族的又一次反叛。
劉秀收復關中,也是同當地豪族的一場較量。【後漢書】卷十七【馮異傳】載:更始敗後,『赤眉、延岑暴亂三輔,郡縣大姓各擁兵眾』,其中『延岑據藍田,王歆據下邦,芳丹據新豐,蔣震據霸陵,張邯據長安,公孫守據長陵,楊周據谷口,呂鮪據陳倉,角閎據F,駱延據P,任良據鄂,汝章據槐里,各稱將軍,擁兵多者萬餘,少者數千人,轉相攻擊』,局面十分混亂。劉秀派馮異前往討之,臨行囑咐他說:『今之徵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馮異受命人關,先擊敗勢力最大的延岑,『諸營保守附岑者皆來降歸異』,又『稍誅擊豪傑不從令者,褒賞降附有功勞者,悉遣其渠帥詣京師,散其眾歸本業。威行關中。唯呂鮪、張邯、蔣震遣使降蜀,其餘悉平』。後又『擊破呂鮪,營保降者甚眾』,從而基本控制了關中地區。這種以『平定安集』爲主的政策,是劉秀對付豪族的主要手段。
劉秀占領州郡後,通常會『悉更置屬縣令長以鎮撫之』【21】,迅速恢復統治秩序。但若地方官吏撫循不力,甚至欺壓當地豪族,反抗事件仍會發生。【後漢書】卷十八【吳漢傳】載:建武四年(28),『鬲縣五姓共逐守長,據城而反』。眾將皆欲攻之,吳漢不許,曰:『使鬲反者,皆守長罪也。』遂『移檄告郡,使收守長,而使人謝城中。五姓大喜,即相率歸降』。李賢注曰:『五姓,蓋當土強宗豪右也。』【資治通鑑】卷四十一胡三省註:『守長者,守鬲縣長,非正官也。』吳漢所說的『守長罪』,當指守鬲縣長有違法侵犯豪族利益之事,故而激起豪族反抗。此事沒有造成大的震動,但頗爲典型,反映出豪族在地方上仍有相當力量,東漢政府對他們不能不有所顧忌。
建武八年(32),劉秀西征隗囂時,背後的潁川、河東、東郡、濟陰等地爆發了一次規模較大的叛亂。【後漢書】卷一【光武帝紀】『建武八年』條:『潁川盜賊寇沒屬縣,河東守守兵亦叛,京師騷動』,劉秀『晨夜東馳』,『自征潁川盜賊』。同書卷二十一【耿純傳】:『(建武)八年,東郡、濟陰盜賊群起。』其中只有潁川和東郡的情形見於記載。同書卷三十三【馮魴傳】載潁川郟縣的叛亂說:『郟賊延褒等眾三千餘人』,攻占縣城,趕走縣令馮魴,縣中各聚落也都起兵響應,及劉秀至潁川,延褒等又『皆自髡剔,負斧@,將其眾請罪』,馮魴『轉降諸聚落,縣中平定』。延褒等人的隊伍應是豪族武裝,起而響應的『諸聚落』恐多是鄉間保壁中的豪族武裝。引起這次叛亂的直接原因,可能是地方官的統治過於嚴酷。馮魴『爲政敢殺伐,以威信稱』。延褒等起兵就是要趕走他。馮魴爲人『矜嚴公正』,故被官修史書記錄下來。不見於記載的潁川其他各縣的令長們,恐多有類於『守鬲縣長』者。劉秀顯然意識到這一點,故命曾任潁川太守、在當地頗有威信的寇恂同他一道往平潁川之亂。事後,百姓遮道曰:『願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劉秀乃留寇恂於長社,『鎮撫吏人,受納余降』【22】。東郡的情形比潁川更典型。前引【後漢書・耿純傳】說:劉秀派李通、王常率軍前往鎮壓。又以耿純『威信著於衛地。遣使拜太中大夫,使與大兵會東郡。東郡聞純人界,盜賊九千餘人皆詣純降,大兵不戰而還』。劉秀遂命耿純爲東郡太守,『吏民悅服』。東郡人顯然也希望朝廷撤換當地長官。
不過,潁川、東郡等地的豪族在劉秀率軍西征、朝廷兵力空虛之時發動叛亂,又說明他們有推翻東漢統治、重建割據政權的意圖。【後漢書】卷十六【寇恂傳】載寇恂分析潁川叛亂形勢說:『潁川剽輕,聞陛下遠蹦阻險,有事隴、蜀,故狂狡乘間相詿誤耳。如聞乘輿南向,賊必惶怖歸死。』所言『詿誤』當不止要求撤換地方官,還包括推翻東漢的政治煽動,否則不必『乘』劉秀西征之『間』。對山東地區這種民心不穩的形勢,郭憲有所察覺,並向劉秀提出過警告。【後漢書】卷八十二上【方術列傳上・郭憲傳】載:劉秀決定西征隗囂時,郭憲諫曰:『天下初定,車駕未可以動。』劉秀不聽,及潁川兵起,回駕而還,乃嘆曰:『恨不用子橫(郭憲字)之言!』所謂『天下初定』,意指劉秀占領山東時日尚淺,東漢在當地的統治尚不穩固,劉秀及東漢大軍一旦離開,便可能發生反叛。當然,這次叛亂群龍無首,劉秀率軍返回後,叛軍便頃刻瓦解了。劉秀對叛亂者也未窮追猛打,仍以『平定安集』爲主。
劉秀的統一戰爭結束後,豪族仍然發動過武裝叛亂,度田事件就是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後漢書】卷一【光武帝紀】載:建武十五年六月,『詔下州郡檢核墾田頃畝及戶口年紀』。次年九月,『河南尹張臣爸羈な厥餘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並起,攻劫在所,害殺長吏……青、徐、幽、冀四州尤甚』。度田損害了豪族的利益,立刻激起大規模叛亂。劉秀很快平息了這場叛亂,也從中吸取了教訓,對豪族的動向密切關注,小心應對。
建武十八年(42),蜀郡豪族又發動叛亂。【後漢書】卷十八【吳漢傳】載其事曰:『蜀郡守將史歆反於成都……而宕渠楊偉、朐腮徐容等,起兵各數千人以應之。』這次叛亂規模不大,但劉秀很重視。【吳漢傳】載:『帝以歆昔爲岑彭護軍,曉習兵事,故遣漢率劉尚及太中大夫臧宮將萬餘人討之。』【華陽國志・公孫述劉二牧志】則說:『建武十八年,刺史郡守,撫恤失和。蜀郡史歆,怨吳漢之殘掠蜀也,擁郡自保。世祖以天下始平,民未忘兵,而歆唱之,事宜必克,復遣漢平蜀,多行誅戮。』史歆、楊偉、徐容等皆當地豪族,劉秀擔心叛亂會在其他地區引起連鎖反應,故命吳漢率大軍鎮壓,以避免事態擴大。
在劉秀建立東漢政權的過程中,各地豪族都曾極力反抗,後被武力征服,頗不情願地接受了新王朝的統治。這時的豪族作爲一種政治勢力尚未發育成熟,還不能像日後漢末三國時那樣,撐起天下三分的局面。但他們的存在、他們對社會的影響及由此形成的政治生態,已經對帝國的統治構成嚴峻挑戰。劉秀成功地消滅了各地割據勢力,完成了興復漢室的歷史使命。但如何在遍地豪族的社會環境中鞏固東漢的統治,仍是個難題。
二、豪族的特徵和結構
【後漢書】卷三十二【樊宏傳】:『樊宏字靡卿,南陽湖陽人也……爲鄉里著姓。父重,字君雲,世善農稼,好貨殖。重性溫厚,有法度。三世共財,子孫朝夕禮敬,常若公家。其營理產業,物無所棄,課役童隸,各得其宜,故能上下戮力,財利歲倍,至乃開廣田土三百餘頃。其所起廬舍,皆有重堂高閣,陂渠灌注。又池魚牧畜,有求必給。嘗欲作器物,先種梓漆,時人嗤之,然積以歲月,皆得其用,向之笑者咸求假焉。貲至巨萬,而賑贍宗族,恩加鄉閭。外孫何氏兄弟爭財,重恥之,以田二頃解其忿訟。縣中稱美,推爲三老。年八十餘終。其素所假貸人間數百萬,遺令焚削文契。責家聞者皆慚,爭往償之,諸子從敕,竟不肯受。』這是漢代史料所見最爲典型的豪族。結合其他記載,我們大致可以看出豪族的特徵和結構。
首先,它們擁有大片土地和豪華宅舍。仲長統說:漢代民間有許多『豪人』,『身無半通青綸之命』,『不爲編戶一伍之長』,卻『連棟數百,膏田滿野』,『館舍布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23】。樊重的土地有『三百餘頃』,宅舍又皆『重堂高閣』。漢宣帝時的陰子方,『暴至巨富,田有七百餘頃』。漢成帝時的丞相張禹,『內殖貨財,家以田爲業。及富貴,多買田至四百頃,皆涇、渭溉灌,極膏腴上賈』。漢靈帝時的鄭太,司農鄭眾之曾孫,『家富於財,有田四百頃』。劉秀子濟南王劉康,『多殖財貨』,有『私田八百頃』【24】。荀悅所說『今豪民占田,或至數百千頃』【25】,大致反映了當時豪族田產的規模。
他們在自己的田莊中不僅經營農業,還兼營林、牧、漁、工、商、假貸等副業,因而相當富有。【水經・比水注】引司馬彪【續漢書】曰:樊重『能治田,殖至三百頃,廣起廬舍,高樓連閣,波陂灌注,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魚蠃梨果,檀棘桑麻,閉門成市,兵弩器械,貲至百萬,其興工造作,爲無窮之功,巧不可言,富擬封君』【26】。這條材料當與上引【後漢書・樊宏傳】之文同源於【東觀漢記】,而於樊重所營各種副業記載更詳。司馬遷說過:『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27】樊重能夠『財利歲倍』,『貲至巨萬』,當主要依靠這些副業。仲長統描述『豪人』的富有時,也說他們『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28】。
秦漢社會以小家庭爲基本經濟單位【29】,父母亡後兄弟分家是通行的做法。如薛包,父母死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30】。樊重『外孫何氏兄弟爭財』,或許就是分家時的事。樊梵『悉推財物二千餘萬與孤兄子』,樊省耙韻雀覆業數百萬讓孤兄子』,陰慶『推田宅財物悉與(其弟)員、丹』,肯定都是兄弟分家後的事【31】。像樊重那樣『三世共財』,則是少見的例外。在這一背景下,『共財』的家庭不可能很大,經濟上再富有,人口也不會太多。因此,豪族通常要利用其財富,團結宗族鄉里,招引賓客,以突破家庭規模的限制,擴大自己的勢力。
宗族不『共財』,當然會有貧富之別。但在血緣紐帶的維繫下,宗族成員有相互扶助的義務,特別是其中的富人,有依親疏遠近賑贍窮人的責任。【白虎通・宗族】:『族者,何也?族者,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爲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32】這應是當時流行的觀念。崔所著反映東漢豪族生活的【四民月令】,有如下規定:
三月,『冬谷或盡,椹麥未熟,乃順陽布德,振贍窮乏。務施九族,自親者始。無或蘊財,忍人之窮,無或利名。罄家繼富,度入爲出,處厥中焉』。
九月,『存問九族孤寡老病不能自存者,分厚徹重,以救其寒』。
十月,『五穀既登,家備儲蓄,乃順時令,敕喪紀。同宗有貧窶久喪不堪葬者,則糾合宗人,共與舉之,以親疏貧富爲差,正心平斂,無相逾越,先自竭以率不隨』。【33】
上引【樊宏傳】載樊重之善行,第一項便是『賑贍宗族』。【後漢書】中類似的記載很多。如卷四十三【朱暉傳】:『南陽大飢,米石千餘,暉盡散其家資,以分宗里故舊之貧羸者,鄉族皆歸焉。』卷七十六【童恢傳】:『父仲玉,遭世凶荒,傾家賑恤,九族鄉里賴全者以百數。』卷六十二【荀淑傳】:『產業每增,輒以贍宗族知友。』卷三十一【廉范傳】:『廣田地,積財粟,悉以賑宗族朋友。』卷三十四【梁統傳附子梁竦傳】:『長嫂舞陰公主贍給諸梁,親E有序,特重敬竦,雖衣食器物,必有加異。竦悉分與親族,自無所服。』卷二十七【宣秉傳】:『拜大司徒司直。所得祿奉,輒以收養親族。其孤弱者,分與田地,自無擔石之儲。』卷三十九【劉般傳】:『其收恤九族,行義尤著,時人稱之。』富人未必都是大宗或族長,但他們以財富爲後盾,以賑贍爲手段,通常會成爲宗族的領袖【34】。
戰國秦漢盛行養客,達官貴人賓客滿門。如孟嘗君有賓客『三千餘人』;淮南王劉安『招至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外戚竇嬰『喜賓客……游士賓客爭歸之』;丞相公孫弘『起客館,開東閣……故人賓客仰衣食』;東漢諸侯王『爭禮四方賓客』【35】。閭里豪族也多有賓客,如『陽翟輕俠趙季、李款多畜賓客』;涿郡『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賓客放爲盜賊』;潁川『郡大姓原、褚宗族橫恣,賓客犯爲盜賊』【36】。仲長統【昌言】描述『豪人』,有『賓客待見而不敢去,車騎交錯而不敢進』及『刺客死士,爲之投命』等語,可見豪族養客也是普遍現象【37】。
所謂『賓客』,魚龍混雜,既有攀附權貴的士大夫,也有尚武行俠的劍客,還有亡命無賴之徒。司馬遷說,由於『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好人人薛中蓋六萬餘家』,致使『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班固也說,孟嘗君等列國公子,『皆藉王公之勢,爲遊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38】。苟悅【漢紀】述漢武帝誅大俠郭解事後,概括說『世有三游』,一日遊俠,二日遊說,三日遊行;遊俠『立氣勢,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遊說『飾辨辭,設詐謀,馳逐於天下,以要時勢』;遊行『色取仁以合時,好連黨類,立虛譽以爲權利』。繼而批評養客者『簡父兄之尊而崇賓客之禮,薄骨肉之恩而篤朋友之愛』【39】。這裡的『賓客』和『朋友』都指『三游』之類。
有學者認爲,兩漢之際豪族已開始役使『賓客』從事生產,其證據主要有兩條。
一條是西漢後期的。【漢書】卷七十七【孫寶傳】:『時帝舅紅陽侯(王)立使客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墾草田數百頃。』唐長孺認爲:『可以理解所占草田即以客墾種。』又出注說:『按本條意義不太明確,也可解釋爲只是使「客」向李尚交涉占田。但所占之田,必須有人耕種,似以第一種解釋爲是。』【40】羅彤華指出:『此種推斷尚乏證據佐之,豪強占田也不是必須由客來耕種。』【41】案【漢書】卷九十二【遊俠・樓護傳】說:『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兄弟爭名,其客各有所厚。』同書卷九十八【元後傳】說:『紅陽侯立父子臧匿奸猾亡命,賓客爲群盜,司隸、京兆皆阿縱不舉奏正法。』王立派去向李尚交涉占田的『客』,應是這種『賓客』,而不是種地的農民。
另一條是東漢初年的。【後漢書】卷二十四【馬援列傳】載:『後爲郡督郵,送囚至司命府,囚有重罪,援哀而縱之,遂亡命北地。遇赦,因留牧畜,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轉游隴漢間。』又載:『援以三輔地曠土沃,而所將賓客猥多,乃上書求屯田上林苑中,帝許之。』【水經・河水注】:『苑川水地,爲龍馬之沃土,故馬援請與田戶中分以自給也。』【42】楊聯解釋說,馬援『役屬著歸附的賓客達數百家』【43】。宇都宮清吉也認爲,馬援所役屬的『數百家』就是歸附於他的那些『賓客』,而這些賓客都是『小作農民』【44】。唐長孺進一步指出:『馬援役屬的賓客至少一部分從事畜牧和農業勞動。他們又被稱爲「田戶」,收穫和馬援對半分成。顯然,馬援的賓客是私屬,受主人驅使,從事畜牧和農業勞動,作戰時又是馬援的部曲。』【45】此說被學界廣泛接受,影響甚大。但細繹上引史料,這一看法似亦存在誤解。
首先,馬援的『賓客』應非勞動者。【後漢書・馬援列傳】李賢注引【續漢書】:『援過北地任氏畜牧。自援祖賓,本客天水,父仲又嘗爲牧師令。是時員(馬援兄)爲護苑使者,故人賓客皆依援。』天水郡,東漢改稱漢陽郡,與隴西郡相鄰。牧師令,掌牧苑,據上引【水經注】,『漢牧苑之地』就在漢陽郡西北部的苑川。護苑使者應是監管牧苑的。據此,馬援的祖、父、兄都曾在漢陽一帶生活和任職,所謂『故人賓客』當指他們舊日的賓客。及馬援在北地牧畜,這些賓客又紛紛投入馬援門下,並隨其轉游隴西、漢陽間的苑川一帶。【後漢書・馬援列傳】多次提到這些賓客。除上面引用的兩處外,還有:
(馬援)常謂賓客曰:『丈夫爲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既而嘆曰:『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t守錢虜耳。』乃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絝。
公孫述稱帝於蜀……欲授援以封侯大將軍位。賓客皆樂留,援曉之曰:『天下雄雌未定,公孫不吐哺走迎國士,與圖成敗,反修飾邊幅,如偶人形。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平?』因辭歸。
帝以璽書勞之,賜牛羊數千頭,援盡班諸賓客。 賓客故人,日滿其門……傍縣嘗有報仇者,吏民驚言羌反,百姓奔入城郭。狄道長詣門,請閉城發兵。援時與賓客飲,大笑曰:『燒虜何敢復犯我。曉狄道長歸守寺舍,良怖急者,可床下伏。』
(馬援子)客卿幼而歧嶷,年六歲,能應接諸公,專對賓客。
文中的『賓客』、『故舊』、『賓客故人』,顯然就是前面提到的『故人賓客』。從這些文字看,馬援的賓客應當是由他供養以充當謀士爪牙的,其中可能有人像王立的『客』那樣幫他打理畜牧、屯田等事務,但不會親自爲他放牧、種地並繳納高額地租。
其次,馬援大規模經營田牧正是爲了供養賓客。因爲供養大量賓客需要很高的花費,爲此而人不敷出的例子屢見不鮮。如孟嘗君因『邑人不足以奉賓客』,不得不放貸取息;公孫弘爲供養賓客,『身食一肉,脫粟飯……家無所余』;崔瑗『好賓客,盛修肴膳,單極滋味,不問余產。居常蔬食菜羹而已。家無擔石儲』【46】。馬援也『賓客狠多』,『日滿其門』,不僅時常與之飲酒高會,還一再將田牧所得的財產分贈給他們。【太平御覽】卷八九四引【東觀漢記】:『杜林……與馬援鄉里,素相親厚……遣子奉書曰:「將軍內施九族,外有賓客,望恩者多……今送錢五萬。」援受之。』可見供養賓客確是馬援的一大開銷。在此背景下,【馬援列傳】中『賓客多歸附者,遂役屬數百家』和『所將賓客猥多,乃上書求屯田上林苑中』兩句,不應理解爲馬援役使賓客從事生產,而應理解爲馬援役使其他勞動者從事生產以供養賓客。否則,馬援以高額地租對賓客進行剝削,又用剝削所得來供養賓客,無論如何,情理難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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