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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中華文史網 三
宋代產生了理學,它究竟說明了當時社會的什麼問題?應該如何對其進行評價?在這方面,恐怕更難取得一致意見。目前我國多數研究者認為,理學的形成最明顯不過地說明宋代社會已處於僵化、腐朽的狀態,迫切需要從思想上維護行將衰亡的封建統治秩序。而由朱熹集大成的理學,是以『天理』為最高範疇的客觀唯心主義體系,它從哲學高度論證了地主階級統治的合理性,強化了封建的綱常倫理,妄圖挽狂瀾於既倒。因此受到統治者的青睞,成了宋以後統治者的御用工具。
我個人認為,這樣分析理學產生的社會原因和評價其歷史作用,是值得商榷的。
前面說過,宋代曾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大業,社會生產力有長足的進步,階級關係方面也出現了新的變化,整個社會不是走下坡路而是充滿活力地繼續向前發展。只是由於金兵南下、土地兼併及下面還要談及的社會倫理關係混亂等問題,給社會發展帶來巨大阻礙和困難,迫切地需要加以解決。因此,有宋一代的政治和思想文化領域呈現出一派活躍景象。雕版印刷業的發達,又為這種繁榮提供了有利的物質條件。可以這樣說:宋代是我國封建社會中又一次『百家爭鳴』的時代。它的昌盛興旺,除了人們交口稱讚的『三大發明』而外,還表現為當時政治、思想、科學、文學方面都出現了新潮流,我認為,不妨稱之為『四大運動』。這四大運動是:以王安石為代表的政治改革運動、以朱熹為代表的新儒學運動、以沈括為代表的科學技術運動和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古文運動!毋庸置疑,這四個方面的運動都是為鞏固和改進封建統治秩序服務的,其成員都是為封建社會的長治久安而殫思竭慮。理學在這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故揭露其階級實質,至屬必要。不過這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看到,在當時歷史條件下,這些運動又有它產生的必然性、合理性,它們對當時的社會發展起過不同程度的進步作用。倘若我們對於王安石、沈括、歐陽修的學說與成就給予充分地肯定和高度的讚揚,而將朱熹的新儒學擯斥入另冊,認為它只是謬誤與反動的思潮,恐怕是有失允當的。
在一篇短短的文字裏,我們無法對博大精深的理學做出全面的分析與評價。這裏只想結合宋代社會的具體歷史條件,說明它為何具有歷史進步性的一面。
首先,新儒學的社會基礎是品官地主。
前面說過,品官地主取代門閥地主的支配地位,是地主階級內部的新陳代謝,是歷史的進步。過去許多論者認為朱熹所代表的是大官僚、大地主,或者說他代表的是中小地主,看來理由都是不充分的。事實上,有宋一代的一大批頗有作為的政治和思想文化界人物,包括范仲淹、包拯、歐陽修、王安石、沈括等人,都是品官地主的成員。他們原來的出身,有的顯赫,有的低微,在躋身品官地主行列後,對宋王朝的政治文化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也往往與最高當權者和官僚集團中的腐敗勢力形成尖銳矛盾,發生鬥爭。新儒學可以說是在品官地主內醞釀形成的一種思潮,是品官地主的思想理論體系。它經歷了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等人,至朱熹時最後完成。朱熹以一布衣,於十九歲登進士第,二十二歲除泉州同安主簿,後知南康、漳州、潭州等地,長期的地方仕宦生涯使他較為了解社會的實際情況,體察民間疾苦,提出過許多匡世濟時的政治、經濟主張。為實行這些主張,他並不顧及個人安危,始終不渝。譬如,紹熙五年(1194年)寧宗繼位,熹被拜命為煥章閣待制兼侍講,按規定是進講【大學】,朱熹便利用這個機會敦請皇上:『反覆訪問以求政事之得失、民情之休戚』。寧宗聽後,十分惱怒,斥道:『初除某經筵爾,今乃事事欲與聞!』對他的諫進,全然否定:『朱某所言多不可用;』[23]結果將朱熹逐出宮廷。後來,韓腚欣咳ǎ進一步打擊朱熹,稱道學為『偽學』,這時他的處境非常危險,自稱『頭常如粘在頸上』[24]但他仍不甘沉默,『草封事數萬言』,欲再進諫,因弟子紛紛勸阻,方『取奏稿焚之』[25]。朱熹登第五十年,出任中央與地方官只有十二年,生活經歷十分坎坷,主要是許多政見與當權者不合,或者觸犯了某些集團的利益。從政不得志後,朱熹輒全力從事授業與著述,其學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完成的。
其次,理學的產生,直接受到了當時發達的科學技術的影響。從人類認識史角度說,這是個巨大的進步。
我們知道,漢武帝時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定儒家思想於一尊,使儒學權威化。但是,這時的儒家思想也就被粗俗化,即只是用神學迷信的色彩加以塗飾。因此到了魏晉時期,儒家的地位便大大動搖。唐代統治階級希圖用提倡佛、道的辦法,以代替或輔翼儒學的統治,但未取得成功。這時一些思想家開始醒悟到只有儒家一套經世濟民思想,才是治國安邦之本。因此自韓愈始,便積極致力於恢復儒學正統地位的運動,而完成此項事業的,則是宋代思想家。由於宋代科學文化發展高潮的推動,一批思想家才有可能擺脫『天人感應』及『讖緯之學』的神道說教,力求更科學地從宇宙本體上考察世界、說明世界,提出了理、氣及其演變規律的學說,使整個儒家學說建立在哲學理性的基礎之上。因此,就人類認識史而言,這應說是個巨大的進步。對此,或有論者頗持異議。這裏,我們不妨再看看李約瑟博士對理學的產生與自然科學關係的見解。他在【中國之科學與文明】一書中說,漢代以前『迷信習俗大行於中國,一如所有其他古代文化。占卜、星命學、風水學、相術、吉凶日之選擇,火及鬼神之說,皆為中國古代與中古思想家之一般思想背景。』但是,『中國富批評精神之人文主義,到宋代(西元十世紀到十三世紀)而極盛,此時各類自然科學與技術活動力達於頂點,對宇宙探科學觀之偉大哲學成就(即理學),亦肇端於此時,此殊富意義。人文主義運動與哲學運動幾乎同時開始於十世紀末葉――此時歐洲遠不能望中國之項背也。』他還說,宋代確係中國科學最絢爛的時期,『大體說來,西元一○○○年到一一○○年間,是理學先驅相繼崛起的期間,其後百年適符朱熹的一生,而該運動的機勢則歷久不衰,一直延續到宋朝覆亡,約於西元一二七五年。』他進一步認為:『理學家的世界觀顯然是與自然科學的世界觀極為一致。』『富蘊科學物質的理學,此後便與理論、實用科學的各項活動齊頭並進,大放異彩。』[26]把上述一番話說得再簡明些,就是:宋代自然科學與技術活力達到了頂點,因而出現了對宇宙採取科學見解的偉大成就,即理學。這是當時歐洲所遠不能及的。理學家的世界觀與自然科學的世界觀極為一致。這裏還要說明一下,深入探討理學與自然科學關係的,非止李約瑟博士一人。日本學者山田慶兒便著有【朱子的自然學】一書[27],對朱熹的自然科學見解及其哲學思想進行了詳密的考述,他稱朱熹是『被人們遺忘了的科學家』。李約瑟、山田慶兒等的研究,當然不是海外淡瀛。朱熹自幼年起即愛思索天體的奧秘,成年後注釋過丹經之祖的參同契,其著作中頗多天體與氣象等的論述,近年在福建還發現了朱熹研究自然科學的遺址和墨跡[28]。凡此種種都表明了理學的產生與當時自然科學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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