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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舟山學報】 (五)考據學。在『漢宋之爭』中,熊先生基本上傾向於揚『宋學』而抑『漢學』,然而與晚清方東樹輩又大異其趣。熊先生認為,『宋學』亦有自己的考據學,晚明的考據學就是繼承了『宋學』的考據學傳統。這一考據學傳統的精神是追求『實用』。他說,由於對陽明學末流的反動,晚明諸子『復尋朱子之緒而盛宏之,考據學遂大行。亭林、太沖尤為一代學者宗匠。』即使王船山,此種功夫亦深。熊先生這一洞見,深刻地揭示了『宋學』與『漢學』的內在關聯性。晚明及清代的考據學,從學脈上看與宋學追求儒家經典原意的考據學有流與源的關係。然清代的考據學之興起實又有其它多個源頭。中國封建社會的『自我批判』的歷史與邏輯的要求是清代考據學全面興盛的總根源。無論如何,『宋學』中的考據學是其眾多源頭之一。
上述五個方面,可以看作是熊先生對晚明學術精神風貌的總論綱。他將晚明之學看作是宋學的發展階段之一,認為他們皆繼承了程朱、陽明之學之精神,而與近代科學精神相溝通,其實與梁、胡、侯等人對明清學術性質的判定大抵相同,只是對於其學術精神源頭的看法不同而已。熊先生說,『宋學至陽明,確為極大進步。及末流空疏。而晚明諸子,又復再變,於是思想自由,更注重實用。民治論出,則數千年帝制將傾,民族義明,而文化優崇之族類方得獨立自由。歷算地理諸學,是時講者亦眾。科學已萌芽焉。……由今而論中西文化融通,亦於晚明之新宋學,可見其端緒。余每以晚明為漢以後學術史上最光輝的時代。倘亦有識所公認也。』[13]
然而,熊先生對於清代學術在總體上是持批評態度的。他把清代學術看作是宋學的衰落期。認為,由於滿州貴族的入侵而使晚明學術精神喪失了。他雖然也有限地肯定了漢學為不可少之工具,『漢學畢竟是學術界萬不可少之工作。』[14]又說:『清儒最得力處,在其治學方法。』[15]但從哲學和民族精神雙重角度看則乏善可陳。他說:『清儒唱以漢學自標榜,然從許鄭入,只以博聞是尚,於西漢經儒整個精神,全無所感。清人托於漢學,實已喪盡漢學血脈也。』因此,他不同意梁啓超對清代學術的評價。『向者任公每頌清儒董理之績,擬諸歐洲文藝復興,余意未足相擬。歐人文藝復興時代,自一段真精神。申言之,即其接受前哲思想,確能以之激發其內在之活力,而有沛然不可御,與欣欣向榮之機。』[16]並說,『清儒為學之動機,無非為名為利,樂受豢養而已。』[17]『清儒之流毒最甚者,莫如排斥高深學術一事。』[18]這些觀點,都是因為有過重的民族情感而發為激憤之言,將滿漢地主聯合政權中的官僚當作了學者,基本上抹殺了清儒,如戴震、章學誠、焦循等人在哲學上的地位。
三、熊十力論王船山
熊先生對王船山其人及其哲學的評價甚高,認為『其學尊生以箴寂滅,明有以反空無,主動以起頹廢,率性以一情慾,論益恢宏,浸與西洋思想接近矣。然其骨子裏自是宋學精神,非明者不辨也,其於漢師固一切排斥,不遺餘力也。』[19]又說:『晚明,船山、顧亭林,力矯污風。至以講學聚徒為戒。而船山身竄瑤洞以沒世,尤為卓絕。余少無奇節,然服膺船山,常求所以守拙而淪於孤海,深懼夫力之不勝也。』[20]
他對船山哲學在總體上是持肯定與讚賞態度的,如他說:『王船山每以天德,王道,總括六經之理要,修辭較多精。』(卷一,六四頁夾注――引者)又說,『迄晚明王船山、顧亭林、黃梨洲、顏習齋諸儒,則持論益恢宏,足以上追孔孟,而下與西洋相結納矣。至於典章制度、民生利病之搜考,自杜佑輩而後,晚明諸子,所究亦精煉。』[21]而且,在人生志向上立志要向船山學習,『王夫之六經責我開生面,吾將持此以授世人,庶幾塞吾悲乎。』[22]在歷史哲學方面,時常在行文中提及船山的有關論述。如對戰國時代推行霸道的秦、吳二國的態度,他就十分認同船山的觀點。他說:『王船山春秋世論言,春秋戰國之秦與吳,皆凶狡制,以毀滅文物為志者。』[23]即使是在易哲學方面,他亦大為讚賞,說『船山易內外傳,宗主橫渠,而和會於濂溪、伊川、朱子之間,獨不滿於邵氏。其學尊生以箴寂滅,明有以反空無,主動以起頹廢,率性以一情慾。論益恢宏,浸與西洋接近矣。』[24]
然而,作為一個具有鮮明個性特徵的思想家,熊十力對船山之學也時有批評意見。首先,他多處反對船山哲學中『乾坤並建』的思想。他認為船山之學體系廣大,無所不包,正確理解他的學說之奧旨,可以為現代人生指一『正當路向』。但他又說:『船山於本原處,不能無誤。其言乾坤並建,蓋未達體用不二之旨,遂有此失。』又說『王船山易傳,主張乾坤並建,頗近二元論。此非孔子旨也。』[25]他又進一步地探索船山在此處理論失誤的原因。說:『船山未見本體,蓋由反對陽明與佛老之成見誤之也。』『船山主張率性以一情慾,自甚諦。然反對陽明,而不悟心即是性,則工夫似無入處。』[26]這些批評,皆只能算是熊先生一家之言,更準確地說他是從『唯心』『唯理』的角度對『唯氣』哲學的批評,並不能算是對船山哲學真正缺失的批評。從他自己的『附說』中可以看出兩個不同體系哲學家視角的差異。他說;『乾為生化勢能,為理。坤為材質,為物。坤以順承乾者,如自天化言之,萬物莫不資始於乾道變化。物所以成之理,即干也。自人能言之,如吾之心,其開通發動,以主宰乎吾身,及了別與改造乎物。此可見理健而施,坤但順受。』[27]其次,他認為船山哲學雖講到了體用問題,然於此未精。他說:『二千年來易之大義,湮沒已久。晚明王船山作易外傳,欲振其緒。然於體用之義未融,性情之分莫究,天人之故,猶未昭晰,羽翼大易,疑於弗備。』而他稱自己的【新唯識論】是繼承船山之志[28]。第三,他認為船山歷史哲學中有一種過當的理性主義態度,從而提出了批評。他說:『船山本晚明大思想家,吾平生服膺甚至。但此等處,卻未脫宋儒桎梏,讀史而遇可歌可泣、可哀可愁之境,而絕不發生同情,尚得謂為不失其心性之乎?』[29]由於熊先生本人的哲學感情灌注於陽明心學,故對船山批評陽明的觀點亦進行了反批評。他又說:『船山生平痛詆姚江,以為淫於二氏。其實,姚江與本原處確有悟,船山反之,適以自蔽耳。』[30]這些批評,絲毫不影響熊先生對於王船山其人及其哲學的推崇,而只是表明不同體系的哲學家在用自己的心靈與前賢真誠的對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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