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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中华文史网 考据不能使史料变为历史,不能使史料具有生命,我们可以举一些事例来说明。比如在殷周古铜器中有许多图形文字,前人多不得其解,近人又往往以为文字画亦属臆说,例如:自宋以来的金石家均释为“子孙”,近人容庚先生则以为“象陈牲体于尸下而祭”,同以尸祭为说,盖本于王国维之《说俎》,两说均不可信。后来唐兰先生释为“大”,就字而论这是正确的考据,但这种字句在彝铭上有何意义,却得不到任何启示或者是明确的说明,而沫若先生谓:“此等图形文字乃古代国族之名号,盖所谓‘图腾’之孑遗或转变也。”他具体解释说;“当即‘天鼋’,盖古之轩辕氏也。余近证得古十二岁名本即黄道周天之十二宫,寅之摄提格为大角,其次为卯之单阏当于轩辕,…单阏一称天鼋,是则轩辕,单阏,均天鼋之音变也。轩辕不必即是黄帝,盖古有此氏姓,迄周初犹存而后已消灭,故后人遂附益之以为黄帝耳。”(见《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殷彝中图形文字之一解》)这的确是一节精彩的文章,这是“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的辩证方法,解此两字为“天鼋”,遂使这古史料具有生命力。无论是轩辕(天鼋)还是有熊氏,都是一种龟蛇的图腾崇拜。夏族的图腾即龟蛇,而商族是玄鸟。周自称是夏后,所以说“我姬氏出自天鼋”,也是以龟蛇作为图腾崇拜。周灭商,夷夏族融合为华夏族以轩辕为始祖,而自称是“黄帝子孙”。
类似的结论,不是古典的考据方法能够得出的。我们还可以举井田作证,胡适先生曾经说他的《井田辨》等考据文字是他的“最精彩的方法论”。有精彩的方法必定有精彩的结论。他关于中国古代井田的结论是什么呢?中国古代并不存在井田制,“乃是战国时代的乌托邦”,或者说是“孟子凭空虚造出来的③。这只能是无知。正如郭沫若先生所指出的:“对于中国古代的实际情形,几曾摸着了一些儿边际?”谈到古代井田的具体规划。我们还得请出汉学(朴学、考据)的不祧祖先郑玄来。在《周礼》中关于井田制记载最多也比较完备,共有四处(《考工记》除外)计为:《大司徒》,《小司徒》,《遂人》及《大司马》。这四种记载,就性质来说,可以分作两类,《大司徒》和《遂人》全是记载授田的数目;《小司徒》和《大司马》是一类,记载着每一家可供力役的人。据《大司徒》的规定,地有不易、一易、再易的分别。据《遂人》的规定,田有上、中、下和莱的差异。两种记载相比较,《遂人》上地一夫田百晦,莱五十晦,是和“不易之地家百晦”有差异的,但就上下文来看是可以解释的。《大司徒》一开头就说,“凡造都鄙”,可见所指是都鄙田制;都鄙,据各家注疏,全是说公卿大夫的采邑;而《遂人》所说是六遂的制度。在都鄙和六遂之外,还有六乡。郑玄注《周礼・小司徒》以为六乡的制度与六遂相同。从此进一步研究,在这种田制下的生产关系,在《周礼》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宗周实行分封制后,在每一个侯国中的居民可以大别为三个不同的阶级,即:宗周的统治集团,他们居住在国内(城内),这里面有封建贵族和构成贵族集团的小宗成员――平民(士);一般平民和殷商的亡国贵族。同是殷人又有两种不同的身份,一种是来自殷士的自由农民,一种是住在野外采邑中的依附农民。这些区别在土地的区划中也可以看出,如《地官・遂人》说:“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这是乡遂的土地区划,以十夫所耕土地作为一个单位,未提公田,所有土地都属于农民的份地。《地官・小司徒》和《匠人》所载,则与此不同,是以九夫为单位的井田制,它们都说“九夫为井”。这九夫和十夫之间是有区别的,这种区e,郑玄已经看出来,他注解《小司徒》的“九夫为井”时说,“此谓造都鄙也,制井田异于乡遂”,这是卓识。所以我们说他是汉学的不祧祖先,后来的经解多半遵从他的说法,近人傅斯年先生在他的《周东封与殷遗民》一文中有进一步的解释,他在解释《论语》“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时说,“此语作何解,汉宋诂经家皆迂曲不可通。今释此语须先辨其中名词含义若何。‘野人’……农夫。……《论语》中君子二义,一谓卿大夫阶级,即统治阶级,二谓合于此阶级之礼度者。此处所谓君子者,自当是本义。先进后进自是先到后到之义,礼乐自是泛指文化……词既定‘试翻作现在的话,如下:那些先到了开化的程度的,是乡下人;那些后到了开化程度的,是“上等人”。如问我何所取,则我是站在先开化的乡下人一边的。先开化的乡下人自然是殷遗,后开化的上等人自然是周宗姓婚姻了’。”(原文见前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三分册)这也是一篇比较好的考据文章。郑玄已经区别乡遂与都鄙土地区划之不同,傅斯年先生又指出国与野,人民身份之不同,如果把两者结合起来,正好说明宗周时代之阶级分野及土地制度,居于国中者是贵族及自由平民,他们属于统治阶级,即使是自由平民他们的身分也不同于在野农民,土地分配不同,赋役种类不同,而居于国中者是后进的周人,居于野地者是先进的殷人。但傅斯年先生却不能把两者联系起来。
郑玄和后来的解经者以及傅斯年先生,通过他们对于先秦史料的考据,已经知道国、野之分,君子、小人之分,他们的成绩都比胡适先生的“精彩方法论”好,但他们也都不能画龙点睛。他们止于现象的分析,而不能给史料以生命力。史料仍然是史料,它不是历史。历史要有生命力,要分析史料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史料的生命才能观念地反映出来而成为历史学。我们曾经说过,我们不能菲薄汉学考据,自郑玄到孙诒让的考据方法和成果,我们都重视,即使胡适、傅斯年两先生的考据工作也有可取处,但他们都有局限性,他们不能掌握辩证法、、使史料变为史学,因此只能说史料即史学了。 ( 作者:杨向奎)
①当然,在考古发掘及材料整理以及古人类学的研究,要应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
②此据《选集》卷二页二一七译文,与郭、王译《资本论》译文小异。
③《胡适文存》卷二《井田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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