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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新世紀】作者:刀爾登 坑儒易,埋葬思想難。壓迫本身便是一種記錄,證明曾有異端,令人惱火。現在的中年人,都有印象的,是小時候,從各種批判文集中,覘知還有那麼多奇怪的人,想些奇怪的事。學術機構里的人,有圖書館可用,而對普通讀者來說,孔孟的觀點,要等到『評法批儒』,才有機會了解。設想『文革』果然進行到底,孔孟的書銷毀無遺,後人還可通過批判文章,了解他們的想法。正如孟子力拒許行,許行的觀點,竟賴【孟子】以傳。
我們知道鮑敬言這個人和他的觀點,也是通過對手,晉朝的葛洪,寫的一篇【詰鮑】。葛洪,有人把他歸入道家,其實應屬儒之好神仙術者,身在江海,心系組織,碰上有礙名教的事,比名教中人還要痛心疾首。比如鮑敬言在那裡大放厥詞,『不閒尺紙之寒暑,而坐著作之地』的責任人無反應,以天下為己任的葛洪,只好越俎代庖,痛心而長慨了。
鮑敬言代表的,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那時還沒有現代的政治國家的概念,所以他的主張,是用無君論的面貌出現的。儒家說君主是天意所命,鮑敬言說,那不過是想做君主的人瞎編的話。他的出發點,也不新鮮,和幾位先秦諸子一樣,不過是認為人的原始狀態,才是最好的,大家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如擊壤老人所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春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為使這種狀態成立,他必須設想連自然界也對人類十分友好,『疾厲不流,民獲考終』,連餓虎也不傷人。
這個論辯的基礎,是很可疑的。葛洪的反駁也有力。葛洪說古人一旦走出草昧,必有所爭:『人與人爭草萊之利,家與家爭巢窟之地,上無治枉之官,下有重類之黨,則私鬥重於公戰,木石銳於干戈。交尺布野,流血繹絡,久而無君,噍類盡矣。』
這很像霍布斯的自然狀態,『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而且葛洪和霍布斯一樣,都不認為人類有可能通過合作的自治逃離混亂。葛洪沒有推演,便直接跳到君權上,缺少邏輯力量。這是中國古典思想家的特點。
但葛洪對老莊學派回到原始的反駁,確是不易之論。他認為,古時的人生無棟宇,死無殯葬,川無舟楫,陸無車馬,特別是,得一點病,就不治而死,怎麼能是幸福呢?今天讓你住回到洞穴,死則拋屍野地,出行則徒步負載,遇水就游過去,有病不治,你願意嗎?如今一邊用着電燈電腦,一邊發表反文明高論的人,真可讀讀葛洪的意見。
但要反駁鮑敬言對政府的批判,葛洪的鋒芒就失掉了。鮑敬言的態度之嚴厲,吸引了我們的注意。他說,君臣既立,各種花樣必然滋生,有司設則百姓困,奉上厚則下民貧,就算是號稱清省,那些政治神話中的茅茨土階,濯裘布被之類,亦不過『盜跖分財,取少為讓』。各種檢查核准,與其說是禁止壞事,不如說是官吏借之來做壞事,軍力本是靖難的,卻成了發難的工具。
他還說,桀紂這些人,若只是尋常匹夫,性格再兇惡,也做不成那些壞事。細民便有所爭,不過小小,而國家之間的戰爭,卻是最大的災禍:『孰與王赫斯怒,陳師鞠野,推無仇之民,攻無罪之國,殭屍動以萬計,流血則漂櫓丹野……豈徒小小爭奪之患邪?』
葛洪的辯解,不過是說有賢君,有暴君,不該把暴君做的事,怪罪到制度上面。這一辯解之所以無力,在於迴避了國家政治的本性;而鮑敬言雖然沒有去分析權力的性質,但他的斷言裡,已埋有對一切政府形式的懷疑。秩序是需要的,但秩序是否只能通過國家―政府來實現,或永遠通過這一形式來實現,在這個問題上,兩位思想家沒有繼續思考,繼續論辯,是可惜的。
好的思想者還需要一個好對手。儒家形勢上強盛,理論上卻幼稚,把批判者也拖入低水平思考。加上缺少必要的思想工具,雖在現實中受着更大的刺激,這些思想者中間,也沒有產生馬基雅維里、霍布斯、洛克,這是可惜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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