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十六
秦穆公素有爭霸之心,欲納周襄王,而為晉文公所先,不能與晉文爭。文公方死,即使孟明、西乞、白乙遠師襲鄭,蹇叔諫之不聽。原軫聞之,勸晉襄公伐秦,欒枝疑曰:『未報其施,而伐其師。』軫曰:『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偉哉斯言!孔子曰:『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況秦為不誠之惠乎?其野心思逞,豈欲有晉?石敬瑭懷契丹之惠而為契丹所制,屈辱甚也。遂發兵,大敗秦師於淆,擒其將百裏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蓋先君懷秦之污,襄公可為孝子,先軫實為良臣。文公勝楚而霸,猶不足也,秦之狂不戢,襄公勝秦,而霸業固矣。
篇二十七
先軫,春秋第一謀臣良將也。晉文公用軫之謀敗楚於城濮,襄公時,又率師敗秦於淆,連敗兩強,其英明果勇,誠逸群絕倫。而惜其不能持其氣也,襄公聽文贏而釋孟明、西乞、白乙回秦,軫怒而唾襄公之面,無禮極矣!既無禮於君而悔之,伐狄,而免胄入狄師以求死,何氣之亂發而不能持也!前敗秦楚,長晉之威,何志之銳也!後死狄人,增晉之辱,何氣之昏也!不知有以報襄公,以謝襄公,而死於狄,氣之一往而不知擇也。先軫之生,壯也,其死,妄也。故孟子曰持志,以志帥氣,持志,而氣不暴;帥氣,而氣不亂。軫之氣也,前者暴,而後者亂矣,志不能定之也。使得孟子養氣之法,何至於此哉!
篇二十八
春秋之亂,雖多弒君,未有弒父者,自楚而有世子商臣弒其父成王,惡極矣,其後世子蔡般弒其父景侯,蔡般為戮矣,州吁弒其君桓公,南宮萬弒其君閔公,亦皆為戮。後世弒父者拓撥紹弒其父道武帝,劉劭弒其父宋文帝,朱友珪弒其父朱溫,皆旋踵而誅,覆載不容也。楊廣弒其父隋文帝,雖未誅討,而為其臣所弒,受其報矣。乃商臣弒父,內外無討,繼以強橫,數年之間,滅江、滅六、滅蓼、伐陳,竟得善終,且生雄子莊王與晉爭霸勝,問鼎於周,何天人容商臣之惡若是耶?弒父而善終者,唯商臣與匈奴冒頓耳,是誠何哉?雄狡而無可制耶?是時,晉為霸,何不討商臣之大惡?蓋楚雖強,而遠離王化,於夷狄近,而諸侯皆外之,比於夷狄,不以為諸侯也,若宋弒其君昭公,則討之。外之,而又何討?唯楚犯中原而拒之耳。
自書契以來,唐虞夏殷,鮮聞弒君,春秋禮崩樂壞,乃多弒君,而未見有諸侯君主弒父者,諸侯君主弒父,商臣作其俑,蔡般、劉劭、楊廣效其逆,乃始作俑者不受誅報,天道何為如是哉!亂臣賊子,賊忍如商臣,亦非無故弒君弒父者,教之得法,雖為不肖,不至為大惡,如堯舜子丹朱、商均,成王於子之教,何其疏乎?而所置師傅潘崇亦殘忍之人,與商臣弒逆之謀。成王既立商臣矣,既而又欲立王子職,激商臣之怨懼,遂成弒父之大惡,亦成王有以自致也。成王亦無道,有大惡也,弒其兄莊敖代立,陵諸侯,伐許伐黃滅英滅夔,執辱宋襄公,戰於泓,又射傷之,猖狂極矣,入鄭,納兩甥,禽獸之行也。既敗於晉,誅大將子玉子上。前何強橫!及為逆子所圍,請食熊蹯而不得,真可悲也!唐太子弘讀【春秋】至商臣弒父篇,怵惕而不忍讀,怪聖人何書此,可謂仁矣,然不以為警,廢之不讀,不能防其母后武則天之奸暴,亦死於非命。【春秋】善惡並書,弒君弒父之大惡亦書之,善以為勸,惡以為警也。成王之無道,致為逆子所弒。
篇二十九
秦戎心之啟自穆公,穆公懷奸心欲霸中原而代周久矣。晉之亂,利惠公之不肖而立之,既而利惠公之失信而伐之,虜惠公,而欲以祭上帝,何其暴也!穆姬以死請之,周天子亦請之,知殺晉君為天下不容,乃釋惠公歸晉。然其制晉之心不忘也。復以惠公子圉為質,以使晉之從秦也。滅圉之母國梁,使圉無援,圉知之,逃歸晉國,惠公方卒,而圉即位。穆公復立文公,而使殺圉。數操控晉君之廢立,秦之謀不可謂不陰鷙矣。文公懷其惠而不忍擊,文公之污也。文公卒,而穆公又遣大將伐鄭,欲滅鄭,斷晉之臂而圖晉也。穆公之奸心露矣,先軫以為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何懷之有!即出師大敗秦軍於淆,以挫其狂,韙矣哉!雪先君之污,而立中原之威。穆公雖為【秦誓】罪己,而不改其野心,二年之後,又伐晉,與晉之交戰凡八,可謂黷武矣,秦多敗績,而猶伐晉,可謂不逡矣。其後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封淆屍而還,略有所勝,晉人不出,知其不勝不止也。秦遂霸西戎,則只能霸西戎,而不能與中原競也。不久,晉伐秦,圍新城,報王官之役。【春秋】書晉與秦之戰,大襄公之義,內晉而外秦。非晉拒秦,使其戎心逞,則必先贏政而吞滅諸侯,以戎人而亂華夏之俗,是可懼也,晉襄公能拒之,豈不賢哉!惜襄公之壽不長,子幼而政為趙盾所奪也。楚之猖狂欲思吞滅,亦晉為之捍衛也。晉為霸,晉之盛,秦楚之強不能逞。逮趙盾執政,趙武繼之,陰謀代晉,自靈公君權旁落,卿大夫專權,而晉愈衰矣,靈公、厲公、幽公皆為所弒,後趙魏韓三卿分之,而中原不能與秦競。秦卒以蠶食諸侯,代周而統天下,毀滅三代之禮制,趙盾、趙武之罪,可勝誅哉!
篇三十
趙盾之懷奸,自襄公為卿始,陽處父黨於趙盾,使盾為中軍,而晉之公室以衰,如劉放之勸魏明帝召司馬懿為輔政,而魏之君權以替也。而趙盾之不臣,亦自襄公之死,襄公方死,乃不顧襄公之命,欲廢其子而立在秦之公子,秦晉不兩立,是欲使晉為秦所制也,人臣而擅置君之廢立,大逆不道,豈尚為臣哉!其後使趙穿弒靈公,所必然也。趙盾欲立公子雍,賈季則欲立公子樂,盾使先蔑、士會如秦逆公子於雍,季則使人召公子樂於陳,大臣爭權也。盾使人殺公子樂,賈季亦殺趙之黨陽處父,後賈季奔狄,與盾爭權不勝也。趙賈之爭,如司馬懿與曹爽之爭,蕭道成與沈攸之爭也。嗚呼!襄公死而晉無君矣,大臣爭權,而欲操君之廢立。襄公夫人知其惡也,日抱太子而哭於朝,曰:『先君何罪,嗣君何罪?』頓首於盾曰:『先君奉此子屬諸子曰:「此子也才,吾受子之賜;不才,吾唯子之賜」,言猶在耳,而何棄之?』天理人情之發,不自已也,觀此,孰能不動乎?雖趙盾之奸,亦動之也,畏之也,遂背先蔑而立靈公。穆姬在,而盾之奸尚不能逞也。而趙盾為政,晉不競矣,為秦所侵,不能報,鄭亦合楚,不服晉,趙之陰鷙弱晉而專權,後戕殺襄公未冠之子,盾真襄公之罪人哉!負襄公甚矣。奸臣亂臣賊子之尤也,而【左傳】猶為之飾,蓋為趙氏之黨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