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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学说] 读史通论·春秋六十五篇之卷十一·陶扬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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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扬鸿 發表於 2020-6-24 02:35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篇五十二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周之兴也,文武成康相继以德,诸侯各守其国,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周之衰也,王室微,诸侯争霸,桓文为伯以主诸侯,诚天下无道之时也。然诸侯为伯,犹赖匡济,尊王攘夷,天下粗安。晋襄公没而伯业衰,赵盾执晋之柄以盟诸侯,而欲擅废立之权,不得,而弑灵公,立成公,而天下乱矣,恒与楚争郑而不休也。其后鲁之季孙亦窃鲁之政,郑子公子孔子国子产等相继执郑之政,宋则华氏世执宋政,齐则崔庆陈氏诸卿专齐之政。赵盾一怀奸心窃晋,天下相效而起。晋不过十世,而政尽失于大夫。而大夫又有家臣竖牛劫孟孙,欲行废立。季孙执政,不过五世,季平子之逐鲁昭公也,至于子季桓子,亦为家臣阳虎所囚,阳虎执鲁政矣,上行下效,有如此夫!及身而败,逃于晋。其位愈下,则其失也愈速。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怀子之弱也,为阳虎所囚,岂比季文之奸,季武之狡,季平之横哉?其后亦微矣,故孔子为摄相,而不亟除三桓,孔子固恶三桓之僭,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而见阳虎之乱,则患不在三桓矣。三桓以大夫而执国柄,固为僭,礼法所不容也,阳虎以陪臣执国命,尤僭之僭者也,义之所绝也。而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所忧者,阳氏也。〖春秋〗于大夫皆书其名,阳虎之乱,则曰『盗窃宝玉、大弓』,其他书『盗杀卫侯兄』,『盗杀蔡侯申』,皆不书名,而曰盗,以其贱也。

呜呼!春秋之末,乱愈甚矣,陪臣亦执国命,则其后处士横议,而庶人亦蹶然而起,攘夺神器矣,周礼坠地矣。周之天子一失其道,其弊也至此,封建必毁不可复矣,井田必坏不可立矣,诚圣人所叹:『吾道穷矣。』欲复东周而不可也。

篇五十三

孔子为鲁摄相,从鲁定公与齐景公会,曰:『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具司马与齐侯会于夹谷。文武皆重,圣人有文必有武也,以鲁之弱而可当齐之强,非圣人在鲁乎?齐果以兵胁之,以莱人兵劫鲁侯,孔子亦以兵对之,而责齐曰:『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其言也正,其责也至,『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千古通训也,周襄王以狄伐郑,为天下谬,而齐侯犯之,其失也大矣,责于此,而齐侯之颜无以对矣。大哉圣人之智勇,而不畏齐之强也,圣人之善于辞令,而责人得其体要也!齐乃退兵而盟,又责梁丘据以礼,兵不血刃,以礼义相责,而使齐归还郓、欢、龟阴之田,圣人之德威至于此也!孙武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若孔子是矣。其后堕三都以振公室,而三桓不忌,季氏欲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为乱。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败北,孔子之善于将将也。国人追,败于姑蔑。使二子奔齐,遂堕费。孔子曰:『我战则克。』非自诩也。孰谓孔子不知兵哉!而王阳明乃曰:『对刀杀人之事,非身习不能。孔子谓军旅未学,亦非谦言。』其傲也甚矣,有轻圣人之心矣!孔子之勇也,屈齐景而不敢以兵胁,仁者必有勇也;孔子之智也,堕三都而三桓不为之忌,公山不狃、叔孙辄不能抗,仁者必有智也。桓魋之险、赵鞅之奸不能害,匡人之众不能杀,蒲人攻之而惧,楚君臣惮之而不敢封,当孔子之世,诸侯不敢伐鲁。弟子冉有为鲁将而败齐,而曰军旅学之于孔子。子路尝问孔子行三军则谁与?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不悔者,吾不与也,必也好谋而成,临事而惧也。』是孔子用兵能用智谋而又能持重,堕三都,孔子小用之耳,其绩若此;冉有,孔子所训之徒耳,其功若彼,而断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讨田常弑君之罪,惜哀公不从,是孔子非弱于武也,阳明之言,岂不诬哉!唐甄指其禽一区区小賊,遂足以傲仲尼,何不察于此也?后人亦多以文称孔子,谓之文圣,至于孔子之武,则鲜及矣,圣人有文必有武,独以文,岂足为圣人哉?按孔子力能拔城门,是其膂力可比贲育也,而不以力闻;孔子射,观者如堵,是其射比养由基也,而不以射闻。达巷党人叹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君子不器,圣人全能,不以一技成名也。孔子谓门弟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是人以射称孔子,而孔子自以更善驾车也。

篇五十四

阳虎之奸雄,为季氏家臣,乃囚制季怀子,代执鲁政,欲除三桓,不胜而逃于齐,请伐鲁,鲍牧谏之,以虎为奸,不可用也,齐景公囚之,又逃于晋,事赵鞅。孔子曰:『赵氏其世有乱乎?』孔子料事,于此而失之矣,阳虎之奸,固难免为乱也,而所遇者赵鞅,弗能为乱也。虎之奸以倾鲁,鞅之奸以窃晋,奸雄遇奸雄,而鞅之奸又甚焉,虎之伎俩在鞅之心目中,用之有道,制之有术,阳虎之奸,何能为哉?使戢其奸,而效其能。于鲁则为乱臣,为鲁之害,于赵则为能臣,为赵之利,定公之昏,季氏之庸不能用阳虎,赵鞅之雄,足驭阳虎也。呜呼!用人在于得其道得其术耳,得其道,远人为用,失其术,亲戚叛之。得其术,小人循职,失其术,君子不从。臣之为奸为利,在己不在人也。苟得道术以用之,阳虎之奸雄,且可为我能臣也,而况其他乎!奸雄之奸,非本奸也,因主之昏而轻之,因政之乱而乘之,鲁非君昏政乱,阳虎安能为奸哉?王莽、曹操、高欢之可为能臣,而终为奸雄篡其国,主庸不能驭也,政敝而为所乘也。得道术而治,奸雄为能臣;失道术而乱,能臣为奸雄。

篇五十五

阳虎议曰:『主贤明则悉心以事之,不肖则饰奸而试之。』自古奸雄,大抵如此也。则君主在使己贤明耳,何必惴惴防强臣之为奸哉!阳虎,齐景公所不敢用也,赵鞅乃迎而相之。左右劝曰:『虎善窃人国政,何故相也?』鞅曰:『阳虎务取之,我务守之。我既守,则彼不能得利。』遂执卫而御之,阳虎不敢为非,服鞅之英明,而一心善事鞅,使鞅称强,而专晋政。叔孙通于秦阿主以保身,事汉高祖则敢死谏。裴矩于隋为谀臣,逢君之欲,事唐太宗则有善谏,一也。

篇五十六

晏子之贤而不救齐之免于篡,忠不足也,崔杼弑齐庄公,不能死,又不能讨賊,而曰:『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南宫长万弑宋闵公,仇牧死之,晏子固非齐庄公之亲昵,固可无死君,死有死之义,生有生之任,晏子不死,智也,何不讨贼?庄公虽不肖,而固非无道也,以非为社稷死而逃其责,非忠臣也。使崔杼不死于忠臣之讨,而死于乱臣之内讧,而乱臣不惧矣,而齐之弑乱相寻也。与崔杼同逆之庆封尽杀崔氏家人,迫杼自杀,当此之时,齐尚有大臣哉?晏子为大夫,著名列国矣,任其责者,岂非晏子乎?其后卢氏逐庆封,齐国安矣。景公虽不甚贤,犹可有为也,晏子不能辅之以霸,知田氏之施惠于民以收人心,政必归田子,而不能戢其奸,曰臣无私惠,又不能劝君行德政,以制田氏,徒与叔向相叹而已。孔子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亦晏子之谓乎!孔子,圣人也,而至于齐,不能厚礼,劝景公用之,而诋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呜呼!其毁儒也甚矣,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既与景公言唯礼可以已患,以礼与天地并,使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而列国之礼,莫过与鲁,鲁之达礼者,莫过孔子,何于孔子所习之礼,则诋毁之?儒者之圆融也,彼所谓不可轨法也;儒者之清高,彼以为倨傲也;礼乐之盛大,彼以为繁难也,不知人也,岂知礼哉?齐之乱,不免于篡弑,率为苟简,不能重礼以防之也,臣敢悍然弑君,无礼为之忌也。孔子达于礼,若能用之,以变齐之俗,或可免于田氏之篡,晏子不能尽忠于国,又挤圣人不得用,其失也大矣,晏子之智,岂不知孔子?盖妒其才,恐景公重用而疏己,而故诋之乎?则量之隘也。

鲁虽三桓执政,尚不敢弑君也。春秋列国多弑君,鲁较为愈矣,隐公摄而死也,公子般,闵公未盈年而弑也,久在位之君,尚不敢弑也,弑之者亦为公族,非异姓也。三桓为僭,乱于上,而下之风俗未坏也,犹有揖让之风焉,齐仲孙以为犹秉周礼,劝桓公亲之,韩宣子至鲁而叹曰:『周礼尽在鲁矣。』昭公欲除三桓,三桓反攻昭公出国,未敢弑也,昭公不死,季氏不敢立君,昭公死,乃立定公,异于孙林父逐献公而立殇公也。鲁秉周礼,国虽弱小,犹立于七雄之间,维持至战国之末,三桓亦为鲁之宗室,非齐之田氏为外姓也,且后归政于鲁侯矣。故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以鲁秉周礼,而可冀也。齐之上下皆失矣,礼亡矣,民心尽归田氏,而不免篡弑之祸也。

篇五十七

孔子诛少正卯之诬久矣,始于〖荀子〗,司马迁仍其谬,〖家语〗亦书之,吾尝作文辨之曰:太公诛华仕,孔子诛少正卯之事,法家之徒杜撰之,太史公载之,世人多信之,后儒以此辟异端,法家以此除异己,反儒派以此诟孔子为专制,甚矣其谬传之久也!今可破其诬矣。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察实据而诛少正,岂合孔子之本心?又〖论语〗载:『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圣人不贵杀也如此,岂有秉政七日而杀少正?春秋,大夫于贵卿尚不可擅杀,况孔子与之同为大夫哉!孔子不至如是之狂也。

按孔子诛少正,先秦惟〖荀子〗、〖孔子家语〗载之,其他书不见,〖荀子〗宥坐篇曰:『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女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是以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周公诛管叔,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子产诛邓析史付,此七子者,皆异世同心,不可不诛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斯足忧也。」』姜太公诛华士在〖韩非子〗有记述,曰:『太公望封于齐,齐有居士二人。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作而食,掘井而饮,无求于人也。太公望至于营丘,使吏执而杀之。周公旦居鲁闻之,遗书急发之:『夫二子,贤者。何以杀贤?』太公望曰:「二子不仰君而食,无求于人。爵禄无以劝,刑罚无以威。无益于君也,是以诛之。」』其他书无此记载,太公佐武王伐纣,伯夷叔齐阻之,左右欲杀夷齐,太公劝止曰:『义士也。』夫太公起兵伐纣尚不诛阻拦之夷齐,而当齐侯反欲戮无辜之华仕?此必韩非寓言也。诸子著书,莫不托古圣贤以立说,孔子常征引之,盖孔子之名大,而借其名以宣扬其学也,安足为信?法家杜撰太公诛华仕以诬太公,又杜撰孔子诛少正以诬孔子。今按〖左传〗及其他史传皆无孔子诛少正卯之记载,孔子为政,堕三都,平公孙叔辄而已,未有杀人也。孔子曰善人为邦,胜残去杀,况孔子为圣人哉!而以杀为治乎?圣人,神武而不杀也,秉政七日,即诛大夫,酷矣,岂圣人之行哉?〖荀子〗曰子产诛邓析,而观〖左传〗则为郑驷诛邓析而用其刑,汤诛尹谐,文王诛潘止,太公诛华仕,管仲诛付里乙,皆不见史书记载,子书托之以为名耳,孔子名大,亦托于孔子。周公诛管叔,管叔结武庚为乱也,是数子,未犯法,岂为乱哉?可同论乎!先王君子不以言语罪人也,尧舜立诽谤之鼓而治,周厉王弭谤而放,秦禁偶语而亡,孔子圣人,岂违先王之道,而与暴君苛政同其谬哉!以少正言伪而辩,则杀之,不亦甚乎?以辟异端,吾闻以言论辟之也,未闻以杀戮辟之也,孟子距杨墨,程朱辟佛老,辞而辨之,非杀其人也,不能折其说而杀之,人不服也,天下所非也,实为暴也,适彰己恶耳,圣人岂若是之狂悖乎?吾固知法家托孔子以为名也,诚法家之诬孔子也,何儒者亦有信之者乎!先王君子之诛人也,待其有罪,人皆以为可杀,察其可杀而杀之,少正之罪,未显也,曰心达而险,而不见于事也;曰行辟而坚,而未害于人也;曰言伪而辩,而未犯于法也;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亦不见于律也。君子诛当其罪而人心服,此五者,岂使心服哉?罪名不显,人心不服,诛之适受恶名耳。诛不当罪,授人以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曹操之杀孔融,曰不孝;司马昭之杀嵇康,亦曰不孝,罗织不孝之辞,然岂足以服天下哉?人胥以为冤,而曹马为天下谬也。

观乎〖荀子〗所载孔子诛少正之由,未免牵强而捕风矣,是不足以服少正,尤非鲁人所许也。孔子之尚仁,固无如此之暴;孔子之圣,固无如是之狂;孔子之智,固无如是之愚。异端之诬孔子也,儒者何为信之?当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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