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以弱冠之齡橫掃江東,雖曹操之梟雄亦以爲難與爭鋒,何鋒芒之銳也!乃一輕脫無備,身死匹夫之手,其於歷史之風雲,真如曇花一現,炫麗而瞬,使不得見其與曹操等北方群雄爭衡之奇,誠可惜哉!命雖短,而創立江東基業以傳少弟,非發而無根也。三國鼎立,曹操開魏,劉備開蜀,孫策開吳(吳又強於蜀,久於魏),孫權守成耳,守成有餘,進取不足,袁曹之爭,未能乘其釁,策死而江東未穩,權年少而不足與北方爭,須與張昭先安江東。若當孫策,則襲許而斷袁曹之爭,擊劉表而下荊州,與北方對峙矣,又何須聯劉抗曹,策之力可獨當曹也,則無借荊於劉,劉亦不得乘之取西川,劉備無所依,非並於吳,則爲曹所滅,而無劉備蜀漢之事矣。孫策有英雄之才,而無防身之智,輕脫無備爲其致命之害,不如曹操、劉備善於防身也。而曹操亦輕佻無威重,討董敗於徐榮,曹洪讓馬救之,黃琬欲害曹操,秦伯南代之死,張繡之叛,曹操馬中矢,長子昂以馬讓之,而昂死操免,亦典韋以死衛曹,徐他謀逆,許褚覺之,擊殺他,欲死者數,而有人救之,褚尤護操,人不能害。劉備則有關張之虎將常與起臥,刺客又焉能害之?劉平素輕劉備,恥爲之下,使客刺之,而客不忍刺,語之而去。諸將勸呂布早圖劉備,而布不從,袁術使將追殺劉備,而布救之。投曹操,程昱勸殺備,操亦不聽。孫策之命不如曹劉也,一爲許貢客所刺,而無人救之。孫權懲其兄之鑑,又有谷利之規,而慎重於策,以長命守江東。策之不終,亦年方青壯,血氣過剛,每戰輒勝,而恃勇無備。乃唐太宗亦以二十之齡平群雄,成帝業,太宗有父之老成持重在上也。策早喪父,無家世可承,無尺寸可藉,白手而起,獨闖天下,受教淺而多輕脫,好馳騁遊獵,而不以左右隨身,虞翻以爲諫而不聽,後果遇害。若有人救之,後引以爲鑒,則多加防備,實有爭橫天下之本,策之死,亦命之不幸也! 吾自少讀【三國志】,頗服孫策之才武,以爲曹操之流亞也,勝於孫權、劉備。驍勇善戰,比於項羽;豁達善任,齊於漢高,遂集諸史料以爲專傳,名【江東霸王孫策傳】,約一萬言,復爲論曰:孫堅奮勇討董卓,誅王叡,斬張咨,梟華雄,數敗卓軍,爲卓所憚,可謂有英雄之才,而無據地之略,謀士之輔,役於袁術,爲擊劉表,死於無名之卒。子策勇蓋天下,志陵群雄,而術略又過其父,尊張昭而爲相,友周瑜而爲將,以弱冠之齡橫掃江東,定江表之業,復欲趁虛襲許,以成桓文之功,而輕脫無備,亦爲刺客所殺,而不獲睹與曹操爭衡之烈,惜哉!所向皆破,何鋒芒之銳也!英年早逝,真命運之奇哉! 王凌以幼主曹芳制於權臣,不堪爲主,與甥令狐愚謀立楚王彪。王船山論曰:『王凌可以爲魏之忠臣乎?蓋欲爲司馬懿而不得者也。爲懿不得,而懿愈張矣。齊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殺曹爽而制芳於股掌,其惡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漢昭亦無如之何,而可責之芳乎?凌誠忠於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閉門拒主、專殺宗臣、覬覦九錫之罪,抗表而入討,事雖不成,猶足以鼓忠義之氣,而懿不能駕禍於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而凌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終以盜鈴。則使凌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操此心也,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凌之計誠失矣,謂其欲爲司馬懿,則未免深文誅心也。以楚王彪長而有才也,欲立之以興曹氏,懿誅曹爽,滅其門戶,夷其黨羽,專魏政,制孱主,曹氏衰矣,凌感曹氏之恩而思報之。芳雖無過,而爲司馬所挾,凌欲立彪,權也,彪之長而有才,非昏愚易制,凌欲廢立,則立文帝諸孫,而何立彪也?臨死見賈逵祠,呼曰:『賈梁道,王凌固忠於魏之社稷者,唯爾有神知之。』人之將死,其言也誠,則凌固魏之忠臣也,不忠於芳,而忠於魏之社稷,何船山誣其欲爲司馬懿而不得乎?凌以謀逆之名誅,不能沮司馬之篡,若使成功,立彪強曹,奉之終身,則顯然魏之功臣,何逆何奸!豈可以成敗論英雄也!凌之失在經不足而行權,懿雖夷爽之族,專魏之權,而事未有逆,凌欲廢芳立彪,人多以爲逆,司馬之逆跡未彰而己示人以逆,廢立大事,非伊霍之權不可行也,而凌輕行之,人心向懿,豈能敵懿乎?自嘆行年八十,身名並滅,計之魯莽也。爲凌計者,徐待懿之死,而引宗室輔朝以制司馬,司馬師不得繼父之權,則曹氏有可興之機,司馬無篡奪之憂矣。不能明經權,待時機,急爭一朝之忿,未有不敗者也。按懿於誅凌之年即死,凌之壽長,時已八十,非爲懿所殺,則可多活數年,而諸子並有才武,懿嘗赦凌而終殺之,恐命之不及凌也,故懿之死可待也。 人多譏劉表虛有其表,自守無爲,官渡之戰,不救袁紹,然細觀史傳,表亦未可輕論。漢末割據州郡者多出身行伍,以雄豪自命;而表出身黨錮名士,以儒學雍容。然以一書生單馬入城,延當地之士蒯良、蒯越、蔡瑁與謀,一年之間,而平荊州,拒袁術之侵,死孫堅,既名望足以懷人,亦善用人謀也,惟不能用度外之人耳。終表之世,荊州安樂,諸葛亮優遊於此,劉備依以安身。裴潛曰:『劉牧無霸王之才,而以西伯自處,其敗無日矣。』表誠無縱橫之才,自守有餘,攻伐不足,然保境息民,無他地殺戮之酷,修禮樂,有溫厚之風。不救袁紹,恐救之無益,而並滅也,表不習於兵戎,遂以守土爲心耳。賈詡謂其平世三公才,生於治世,爲臣則丙魏之流也,爲君則明章之輩也。惜乎生於亂世,則爲自守之州牧耳。雖嫡庶不分,廢長立幼,而無袁氏兄弟相殘之禍,雖無大勝,亦無甚敗,守土至終,袁術不能侵,孫策、孫權未能圖。不如呂布、袁術、袁紹之敗亡,三子並誅,子琮降操,亦得善待,亦善全身保家於亂世矣。方之呂布、袁術、公孫瓚、袁紹之徒,豈不愈乎? 劉表善守不善攻,亦不好攻,與其他割據郡守不同,乃雍容之儒者,寬厚之長者,而又非同劉璋之仁弱,足以治一方,而不能爭天下。遇一統之主,或如竇融之歸。表逢漢末亂世,六十病死,亦不及歸。子琮降曹而全家門,愈於袁尚之奔遼東而族滅。表無雄才,亦不可謂庸才,據荊州之大州,守之終身,豈尋常書生哉!表亦殺士,然殺者少,表非好殺之人。群雄競於武,而表獨好修文,此公實宜處於治世。 劉備之拙於用兵,敗於呂布,破於曹操,四處奔走,依人以保,乃呂布亡,袁術滅,袁紹敗,河北亡,劉表病死,荊州失。而備終以垂暮之年乘勢占荊州,取西川,成鼎足之業,傳於後嗣,其故何也?屢敗而志氣不衰,既敗而能全身以逃,復圖後舉;力拙而寬仁得人,勢危而人猶相隨,終濟大業。得關張之驍勇以爲將,諸葛亮之多智而爲相,偏霸一方有餘也。曹操曰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又曰劉備人傑也,吾儔也,真可謂識人也,英雄識英雄也。蓋其雄才不足,而有大略,拙於用兵,而善於任使,前者有關張之將,無智謀之士相輔,故屢奔北,自得諸葛亮、龐統、法正,而取根據之地,與曹操相抗。豈非大器晚成乎?形似弱而所含者厚,力似拙而所蓄者深。無相輔則示劣,有相濟則顯優。志堅而不以數敗喪其志,強忍而不以危辱失其心,此其過人之處乎?既有徐州,爲呂布所奪,而安於小沛,不與之爭,布爲曹公所擒,而微喻殺之。爲曹公破,妻子虜,依袁紹,紹敗,又依劉表,表死,又依孫權,何其生存之強也!雖爲人下,不忘雄圖,聯孫敗曹公於烏林,乘之而占荊州。唯其堅忍耳,椎魯而爲人笑,不知其厚實而不易摧折也,其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乎? 蘇轍【三國論】曰:『天下皆怯而獨勇,則勇者勝;皆暗而獨智,則智者勝。勇而遇勇,則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則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難蜂起而難平。蓋嘗聞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後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見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處於世,亦有幸不幸邪?漢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獨過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孫、劉,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擊勇,此譬如兩虎相捽,齒牙氣力,無以相勝,其勢足以相擾,而不足以相斃。當此之時,惜乎無有以漢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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