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章 一些人指責荀子流為申韓,其實荀子是純正的儒家,和申韓大不同,他反對陰秘之術,主張君主為天下儀表。荀子曰:『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君主要為萬民表率,上梁不正下梁歪,反對道家法家這種說法批評,曰:主者、民之唱也,上者、下之儀也。彼將聽唱而應,視儀而動;唱默則民無應也,儀隱則下無動也;不應不動,則上下無以相有也。若是,則與無上同也!不祥莫大焉。故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則下治辨矣;上端誠,則下願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矣。 荀子又曰:主道莫惡乎難知,莫危乎使下畏己。傳曰:『惡之者眾則危。』書曰:『克明明德。』詩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豈特玄之耳哉! 這和老子的『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針鋒相對!儒家要明之,道家要愚之,儒道相反也。 和韓非的『君無為於上,臣悚懼乎下』,也是一種對立,荀子反對那種陰謀權術,讓臣下害怕自己。 儒家君臣之間是溫情脈脈,君臣如父子,或如師友兄弟,而道家,則君主顯得神秘莫測,豈可親?法家,則更詭秘莫測,如雷電鬼神之可畏,豈可愛? 朱子想象三代君臣的親密關係,感嘆秦尊君卑臣以後,不可見矣!這是道家法家的影響,他們搞那種神秘詭秘的君人南面之術。道家法家其實是一兩面的,道家賢於法家,惟其少私寡慾,不尚刑耳。 秦用申韓之術,卻二世而亡。 秦始皇居住隱秘,史載:行所幸,有言其處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聽事,群臣受決事,悉於咸陽宮。 他兒子胡亥也讀申韓之書,趙高就勸二世居住深宮,不要與群臣相見,說:『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群臣莫得見其面,故號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盡通諸事,今坐朝廷,譴舉有不當者,則見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與臣及侍中習法者待事,事來有以揆之。如此則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稱聖主矣。』而二世最後被趙高逼弒而無人救。 真是君以此制臣,臣亦以此制君!君主還是要光明正大的好,玩神秘,遲早會出問題。 現代新儒家馬一浮也指出老子的流弊:周秦諸子,以道家為最高;道家之中,又以老子為最高,而其流失亦以老子為最大。 吾謂老子出於【易】,何以言之? 因為【易】以道陰陽,故長於變。 愛惡相攻而吉凶生,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這個道理,老子觀之最熟,故常欲以靜制動,以弱勝強。 其言曰:重為輕根,靜為躁君。 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此其宗旨。 在退處無為自立於無過之地,以徐待物之自變,絕不肯傷鋒犯手,真是全身遠害第一法門。 任何運動他決不參加,然汝任何伎倆,他無不明白。 禪師家有一則機語。 問:二龍爭珠,誰是得者? 答曰:老僧只管看。 老子態度便是如此。 故曰:微妙玄通,深不可識。 他看世間一切有為,只是妄作,自取其咎,淺陋可笑,故曰:不知常,妄作凶。 他只燕然超處,看汝顛撲,安然不動,令汝捉不到他的敗闕,不奈他何。 以佛語判之,便是有智而無悲;儒者便謂之不仁。 他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把仁義看得甚低。 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是自然之徒,天是道之徒,把自然推得極高,天猶是他第三代末孫子。 然他卻極端收斂,自處卑下,故曰:上善若水。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 吾有三寶,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 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 (老子所謂慈,與仁慈之慈不同,他是取其不怒之意。 故又曰: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 所謂儉,與治人事天莫若嗇之嗇意同,是收斂藏密之意,亦不是言儉約也。 不敢為天下先,即是欲上民者必以言下之,欲先民者必以身後之之意。 後起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他只是一味下人,而人莫能上之;只是一味後人,而人莫能先之。 言器長者,為氣之長,必非是器,朴散則為器。 朴雖小,天下莫能臣也,故謂之長。 天下神器,不可為也。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唯其下物,乃可長物。 老子所言朴者,絕於形名,其義深密。 故又曰: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 朴字最難下註腳。 王輔嗣以無心無名釋 之,愚謂不若以佛氏實相無相之義當之為差近。 惟無相,故不測一切法,無相即是諸法實相。 佛言一切法,猶老子所謂器。 言實相,猶老子所謂朴。 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猶生心取相也。 相己無相,故曰神器。 諸法實相,故名朴也。 )此皆言弱者道之用也。 又曰: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 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纇。 此皆言反者道之動也。 此於【易·象】消息盈虛,無平不陂,無往不復之理,所得甚深。 然亦為一切權謀術數之所從出。 故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但較後世權謀家為深遠者,一則以任術用智自喜,所以淺薄,老子則深知智術之卑,然其所持之術,不期而與之近彼。 固曰:以智治國,國之賊。 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知其兩者亦稽式。 (王輔嗣訓稽為同,猶今言公式。 蓋謂易忘之跡皆如此也。 )常知稽式,是謂玄德。 玄德深亦,遠矣,與物反矣,然後乃至大順。 惟其與物反,所以大順,亦是一眼覷定反者道之動,君向瀟湘我向秦,你要向東他便西。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 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 他總與你反一調,到臨了,你總得走上他的路。 因為你若認定一條路走,他便知你決定走不通。 故他取的路與你自別,他亦不作主張,只因你要東他便西,及至你要西時,他又東了。 他總比你高一着,你不能出他掌心。 其為術之巧妙如此。 然他之高處,惟其不用術,不任智,所以能如此。 世間好弄智數用權謀者,往往失敗,你不及他深遠。 若要學他,決定上當。 他看眾人太低了,故不甚愛惜: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芻狗者,縛芻為狗,不是真狗,極言其無知而可賤也。 知我者希,則我者貴。 他雖常下人,常後人,而實自貴而賤人,但人不覺耳。 法家如商鞅韓非李斯之流,竊取其意,抬出一個法來壓倒群眾,想用法來樹立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威,使人人皆入他李某中。 盡法不管無民,其實他所謂法,分明他所謂法,明明是他私意撰造出來的,不同儒家之天秩天討,而彼自托於道,亦以眾人太愚而可欺了,故至慘刻寡恩,絲毫沒有惻隱。 蘇子瞻說其父報仇,其子殺人行劫。 法家之不仁,不能不說老子有以啟之。 合陰謀家與法家之弊觀之,不是其失也賊麼? 看來老子病根所在,只是外物。 他真是個超客觀,大客觀的哲學,自己常立在萬物之表。 若孔子之道則不然,物我一體,乃是將萬物折歸到自己性分內,成物即是成己。 故某常說:聖人之道,己外無物,其視萬物猶自身也。 肇法師云:聖人無私,靡所不己。 此言深為得之。 老子則言:聖人無私,故能成其私。 明明說成其私,是己與物終成對待,此其所以失之也。 再舉一例,更易明了解。 如老子之言曰: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 孔子則云: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 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作,復,是以物言。 恆,感,是以心言。 老子連下兩其字,是在物一邊看。 孔子亦連下兩其字,是在自己身上看。 其言天地萬物之情可見,是即在自己恆感之理上見的,不是離了自心恆感之外,別有一個天地萬物。 老子說吾以觀其復,是萬物作復之外,別有一個能觀之我。 這不是明明不同麼。 道家,法家的心都比較冷,道家是冷靜,法家是冷硬。其道是純客觀的,其法術是純機械的,沒有道德意義。道家陰柔,法家陰狠,道家賢於法家處,制人不欲傷人耳,法家制人又欲傷人,束縛人於刑罰之中。道家是一種溫水煮青蛙式的,使人麻木,亦足以銷人之真元,而人不覺。『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老子之機深矣! 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 老子有權,是執中無義,孔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於此。』老子無適無莫有矣。沒有這個義,所以不是君子。『大道泛兮,其可左右』,縱橫於兩端之間,無為而無不為。 朱子好學深思,深知老子之術。伯豐問:『程子曰'老子之言竊弄闔辟'者,何也?"朱子曰:"如'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之類,是它亦窺得些道理,將來竊弄。如所謂'代大臣斫則傷手'者,謂如人之惡者,不必自去治它,自有別人與它理會。只是占便宜,不肯自犯手做。』曰:"此正推惡離己。"曰:"固是。如子房為韓報秦,攛掇高祖入關,又項羽殺韓王成,又使高祖平項羽,兩次報仇皆不自做。後來定太子事,它亦自處閒地,又只教四老人出來定之。』又曰:『漢文帝曹參,便是用老氏之效,然又只用得老子皮膚,凡事只是包容因循將去。老氏之學最忍,它閒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枝梧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之學。如嶢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柔弱之發處。可畏!可畏!它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次如此,高祖之業成矣。』 陰鷙如秦,強暴如楚所以不敵高祖,善用老氏之術也。 孔子無可無不可,乃通變之道;老子無為無不為,乃機變之術。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是其直;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塵,是其曲。直則誠,曲則偽。孔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只是擇善避不善。老子曰: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似之,以不善為資,有幸災樂禍之意。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遁世不見知而不悔,不患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人之達也。老子曰:知我者希,則我貴,異端之傲也。孔子曰:以直報怨,以徳報徳,聖人之平也。老子曰報怨以徳,異端之矯也。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是勸學,老子曰:絕學無憂,與勸學相反矣。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聖人之不離群,而求同道也,老子曰:『眾人皆有餘,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純純。俗人昭昭,我獨若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淡若海,漂無所止。眾人皆有已,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則故意與世俗大眾異,欲超群而立於群之上。 孔子曰: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老子則曰: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 孔子只是誠,善善惡惡,老子卻說,不善的人,也要善待,得善,無是非矣,其實只是偽。為了得善而已。 老子曰: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是以聖人慾上人,必以言下之;欲先人,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此亦君人南面之術,欲為人上,則先下人,欲居人前,則先後人。不敢為天下先,見先前之弊,而資之奪之,而無害。游於上下前後之間,而全其身。看似不爭,而使天下沒有人能和他爭。道家的不爭,目的是『莫能與之爭』 老子之術雖深遠莫測,然終不敵聖人之誠。 道言玄,儒言明,老子曰:『玄之又玄。』【大學】 曰:『明明德。』荀子曰:書曰:『克明明德。』詩曰:『明明在下。』故先王明之,豈特玄之耳哉! 玄者,何為也?天下莫能知,不俾人知。明者,明於天下,使天下皆知之。孔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聖人無隱。 誠則明,誠則化,誠能盡性,至誠可以前知,誠者成己而成物,至誠無息。荀子之為純正儒家,亦曰養心莫善於誠。荀子曰:『誠心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心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變化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 道家講道,其實講的多是術,術者無恆,故曰『道可道,非常道。』儒家雖不明言道,而其實皆道也。術再高明再玄妙,終有偏處,失處。船山指出老子之弊:『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則不公;偶見而樂持之,則不經;鑿慧而數揚之,則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故於聖道所謂文之以禮樂以建中和之極者,未足以與其深也。』用術雖逸,而非常安,用道者,常安。道無不周,術有所限。以柔制剛,可對猛人,不可對養浩然之氣,至大至剛,配義與道而無餒之君子。 道家講權謀,儒家也不是不講權謀,不講陰謀,講陽謀,孔子曰:『好謀而成。』是聖人未嘗不謀也,聖人賤陰謀耳。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聖人不輕言權,必在可以共學適道與立的基礎上言權。 聖人察變,於常道中察變,聖人通變,通權達變,老子之術,機變耳。聖人萬變不離其宗,終為常。異端變化莫測,則為反常。儒家崇正,道家尚奇。 道家法家之術是制人,讓人服從,儒家之道是服人,使人心悅誠服,其別大矣! 儒家講的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陰謀詭計在聖人的光明下,是無所施行的。聖人都看得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