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先生:文化中之語言與文字中國文化又有一特徵,則為語言文字之分途發展。故雖以廣土眾民,各地方言不同,而書同文之傳統,則歷數千年不變。如古詩三百首,有遠起三千年以上者,而今日國人稍識文字,即能通讀。此為並世其他民族所不及。
近人為慕西化,競倡白話文,不知白話與文言不同。果一依白話為主,則幾千年來之書籍為民族文化精神之所寄存者,皆將盡失其正解,書不焚而自焚,其為禍之烈,殆有難言。今姑舉一例為說。
餘生前清之末,民國元年,僅十八歲,已熟聞人言中國人無公德,並舉古詩"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為例。但中國文言,德字本指私德。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此即私德。韓愈言:"足於己無待於外之謂德",此亦私德。老子曰:"失道而後德。"【中庸】言:"苟非至德,至道不凝焉。"道始是公,德仍是私。在中國文言中,凡德字皆指私德,不言公德。惟道則指公道,亦無私道可言。而俗語白話,則道德二字連稱,既非專指道,亦非專指德。須當先通道德二字,乃能知其意義之所在。故非先通文字,即不能了解此一語言之意義。近人惟口語通行,不求甚解,則甚難深入,誠可憾矣。
今試申言之,人所共同當行者始是道,人之行道,則必有其德。如孝,人人當行,此是道。孝子能行此道,乃見其德。故孝道屬公,而孝德則屬私。何者乃為公德?如治國平夭下,此屬大道,必具大德者始能之。如古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是也。但不得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乃具有公德心。此公德心三字,從中國傳統文字言,則為不通。然今則成為一普通流行語,絕無疑其為不通者。是則凡屬不通,盡在古人。古人不復作,誰為之辨白乎。
又如修橋補路,今人稱之為公德心。不知此乃屬一善行。善行固是公,但有人來踐此善行,則屬其人之私德。當言公道,不當言公德。若由政府公共機關用公款來修橋補路,最多可謂政府此舉於人民有德,然不得言此乃政府之公德。若於此道德兩字不先加明白,則進讀古書將備感困難。但若果盡求白話通行,不能通讀古書,則文化傳統亦將中斷。故此語公德心不如改為道德心三字,始少錯誤。
中國人俗稱道理,其實此道理兩字應有別。又俗稱德性,此德性二字亦有別。又稱道德與理性,則此兩語更有別。實則中國人每一成語皆深有淵源,盡從古書古文中來。若果盡廢古書古文,則此話究含何意,將無人得知。今則俗語通行,盡教人要懂得道德,懂得理性,而不再誦讀古書。試問又有何人真能懂得此道德與理性兩語,則又如何教人來奉行。
又如封建二字,近人專用來詬厲人,謂其人有封建思想或封建觀念、封建頭腦等。不知封建乃中國古代治國平天下之一項政治制度。即就西周開國言,武王周公推行封建,此乃當時一大道,而亦可見武王與周公之德。此須略治中國古代史始明其義。今人之所謂封建,其意義果何指,則未見有人加以說明,而竟通行於全國人之口中,此亦可憾也。
若謂封建二字乃指西方中古時期之社會情況言,則不當用中國古語封建二字來翻譯。誰為妄作此翻譯者,今人則絕不問,而一語及封建,則無不搖首。不僅中國三千年以上之此項政治制度已為之盡情打倒,即中國四五千年來之全部社會情況,亦已為此兩字所打倒。又何從再來作一正確之理解。
又如人權二字,不數年前由美國前總統提起,乃在中國不脛而走,不翼而飛,口中筆下,甚囂塵上。不知此二字在西方固有淵源,在中國則自有文字書籍以來,絕不見此兩字之連用。中國人只言人道人心,或言人性人情,絕不言人權。果言人權,則夫有夫權,婦有婦權,父有父權,子有子權,五倫之道,豈不掃地以盡。即言政治,一國之君,有君位,有君職,但亦不言君權。秦以武力統一天下,自謂古有皇有帝,但未有如今之尊,乃自稱始皇帝。自此以往,二世皇帝三世皇帝,以至萬世皇帝,一脈相承。此職此位,當永世相傳,如此而已。亦絕未言及皇權帝權。其時博士官議復封建,始皇帝亦未坦率自作主張,乃下其議於丞相,由於丞相建議,乃始下焚書之令。此事昭垂史冊,明白可據。及始皇帝卒,不二世,秦即亡。始皇帝之為政,永為中國後世人詬病。然國人自受西化,乃稱中國自秦以來兩千年永為一君權專制政府,則試翻中國二十五史,以及十通諸書,何嘗有此君權兩字或專制兩字出現過。
孫中山先生主張三民主義,首為民族主義,次為民權主義,然民權與人權仍不同。民權之民,乃指全國人民言,不指全體人民中之每一私人言。中山先生猶曰,權在民,而能在政。在政則有職有位,縱有權,亦當為其職位所限。越職越位,此為不道無德,又烏復有權可言。今國人則盡謂人權自由,此乃中國人崇慕西化後乃有之。若謂中國人尚有自己傳統文化,則斷非此之謂矣。
又有青年二字,亦為民國以來一新名詞。古人只稱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男二十而冠,女十八而笄,始為成年。亦即稱成人。男亦稱丁。至是始授田而耕,又當充義務兵役。男女成年始得婚嫁,結為夫婦。至中年,則已為人父母。乃獨無青年之稱。或稱青春,則當在成婚前後數年間。及其為人父母,則不再言青春矣。民初以來,乃有【新青年】雜誌問世。其時方求掃蕩舊傳統,改務西化。中年以後興趣勇氣皆嫌不足,乃期之於青年。而猶必為新青年,乃指在大學時期身受新教育具新知識者言。故青年二字乃民國以來之新名詞,而尊重青年亦成為民國以來之新風氣。在民國二十年左右,又有【中學生】雜誌問世,可證中學時期尚不獲稱青年。直至對日抗戰,蔣公號召青年從軍,大抵其年齡尚限在大學時期,與前無變。逮及最近,而青年一名詞可以下達中學時期,又可以上達至大學畢業為人父母以後。如每年社會選拔十大傑出青年,多有年近四十者。古人言,四十強而仕,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而不動心。在新文化運動旺盛時,已有人言,年過四十即不當再有生存價值。而今則曰四十為青年,或又謂人生七十方開始。要之,語言無定,則思想無定,一任所言,皆屬自由,而國人亦絕不以為怪。
提倡新青年,乃又提倡新文學。一時群認白話始為新文學,前所舊傳,則名之曰官僚文學、貴族文學、封建文學,皆在排斥之列。但此等皆近人所立之新名詞,倘起古人於地下而告之,如屈原,如陶潛,斥之為貴族,為官僚,為封建,聞及此等名詞豈不驚詫,更復何辭以答。
風氣已變,昔所排斥,今皆無存。即以余幼年在前清所讀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小學國文教科書,今皆變為國語教科書,而逐次所變,其內容之深淺高下,果使有心人一一對讀,則中國近八十年來之文化進步,其快速之程度,亦可謂舉世莫比。而今人乃又以古典文學四字來稱舊文學。既曰古典,即見其不合時,可不再有排斥,而盡人知棄之不加理會矣。其實所謂現代化,亦不過為西化變相新名詞。乃又有純文學一名詞出現,則試問當具如何條件始得稱之曰文學,又當具如何條件始得稱之曰純文學。凡此皆可不加討論,人云亦云,眾口一辭,而論自定。故今日已不待有如秦始皇帝之焚書,而線裝書自可扔毛廁里不再須討論。文化惟競出新口語,競創新口號,競立新名詞,而一切自隨而化。要之,余之所言,惟求文言與白話相承相通,而後始有文化傳統之可言。孔子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實則孔子意亦只求語言白話與書籍文字之相通。中國人每一語言,必求通之文字。語言屬現代化,文字則傳統化,現代與傳統相承,乃可行之久遠。故中國之言,亦能日變日新,而惟中國人之文,則可三千年相傳而不變。而今人則不務求之文,而僅惟求之言,而又尊稱之曰白話,無根源、無規律,隨意所欲,出口即是,此誠不失為中國傳統文化一大突變。舊者已掃地無存,而新者即萌芽方茁。求如西歐,求如美國,恐亦終難如意。是亦為國人一憾事,究不知將何道以赴。惟有再待新口語,再增新名詞之不斷出現,或庶有此一日,則惟有拭目待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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